昌叔这么一提,她想起无论瓶翠做什么,娇纵还是耍威风,只要不太过,云如珍都会纵容。
而丫鬟婆子们见瓶翠得大娘子喜欢,十分巴结瓶翠。除了唤的名头不同,几乎要比上正经姑娘了。
可瓶翠性情如此,云如珍又是个精明的。若只是远房亲戚,祖上下来血脉都不知淡了几层。
云如珍若只是顾念云家的情分,也不必一直留在身边,给些钱财送回家岂不是更好?
窦姀突然想到,瓶翠刚及笄,也没比窦平宴大多少......
她从前没有仔细观察过,如今一寻思,瓶翠的模样......与云如珍似是有几分相像!
难道瓶翠是...
窦姀心有所疑,愕然抬眸看昌叔,却见他讳莫如深,不再说了,似乎只要她会意了就好。
可她一想想,只觉得自己疯了。
怎么可能呢,若真是亲生的,大娘子怎么会把瓶翠指给窦平宴做妾呢!
真是荒唐古怪!
窦姀惊骇地揉了揉额角,只觉混乱,也不再细想了。
管他们如何呢,左右自己已经离开了。
抛开方才的话,窦姀再度拾起碗筷,与昌叔一起吃。
没吃两口,便听到有人敲门。
“客官,奴家是来送茶添水的。”
女音娇媚,一进屋,浓郁的脂粉香扑鼻而来。
掌柜的也真是...
都说了不要。这哪里是送水的,分明挂羊头卖着狗肉。红倌儿扭扭腰臀添水之际,已经抛了三四波媚眼,连几个家丁的魂儿都勾了去。
昌叔重咳一声,他们才正了脸色端坐。
......
夜晚入寝前,一个家丁左顾右看,悄悄进了门。附到窦姀耳边小声说道:“姑娘勿要出去,外头好像有两个贼!”
窦姀一愣,忙遣人去隔壁厢房把昌叔叫来。
昌叔显然刚入睡没多久,被人叫醒后外衣还没披好便赶来。
瞧一屋子人都到齐,昌叔警惕一问:“究竟怎么回事?”
那家丁极小声道:“方才小的去楼下取酒,瞧见两个商客模样的人上楼,鬼鬼祟祟的。小的瞧见其中一人手里握着粗布袋,那粗布袋是捆好了,应是装人用的麻袋,另外一人袖里藏了匕首。此二人上楼时东看看,西看看。小的不放心,也尾随其后。见他俩最后虽是往东边那排厢房拐了,却还往西边看了好久,嘴里数着什么。”
西边......
窦姀不免蹙眉,自己住的,正是在西边......
是贼吗?
还是杀人越货的强盗?
这回她带的钱财颇多。虽全然谨慎,但难保有心之贼盯上。难道真是冲他们来的?
窦姀只觉心轰轰乱跳,头回出门便遇上这样吓人的事。
她想了想,便先让人把屋里的灯全灭了。
两个人守在房门左侧,两个人守在房门右侧,其余四人躲在床栏后头,她和昌叔则藏身到墙边的桌布下。
屋子寂静无声,两人蹲了一会儿。
昌叔属实也被今晚的事吓到了。
如今年头太平,他陪主君行车外出,这么些年也没见过打家劫舍的事。
看见身边还在发颤的姑娘,他心里一叹,低声劝慰道:“不过两个小贼罢了,咱们家这几个家丁身强体壮,都是懂些拳脚功夫的,姑娘不必怕。”
窦姀点点头,后背已经出了微汗。
两人又等了会儿,就在一炷香快过时,突然有个家丁从门边蹿来,小声说:“姑娘别怕,贼惦记上的不是咱们!小的刚刚扒了点门缝往外看,见那俩贼人鬼头鬼脑,进了我们隔壁的厢房...约莫是,咱们前头的五间。”
前头的五间?
窦姀一惊,不正是魏攸那间!
她立马弓腰从桌布底下出来,跟着小厮扒开一点门缝。
只见——廊外光线昏昏,彼时砰的一声摔门巨响。
她睁大眼睛,忽然看见一人捂住腹部,从那厢房里仓皇逃出。那身影无比熟悉,曾在梦中出现过数回,即便周遭晦暗她也认得出,就是魏攸!
这是追杀,他被刺伤了!
第51章 护送
他往西边的廊上跑, 正好是她厢房的方向。
窦姀大喜,急忙从门边探出半截身子,朝他招了手。
月色昏暗,外廊很难看清什么。但就在那抹影子探出时, 他倏而瞪大了眼, 似乎还真认出她来。
他跑得极拼命,就在堪堪跑至窦姀厢房之际, 被她拽了进屋。
门阖上, 两人气喘吁吁躲在墙角。
他猛然看向她,见她噤声, 指了指埋伏在门后、蓄势待发的四个家丁。
不过须臾, 门又砰的一声被踹开。
只见两个提刀的影子照在地上,左瞧瞧、右看看, 刚往前走两步, 已被人从后袭击, 死死的制服在地。
这四个家丁眼疾手快,先将人敲晕,拖进门后。
又埋伏了许久, 确保外头再没同伙后, 才悄然关紧了门。
屋里重新点上灯,光线亮起。
窦姀回头看魏攸,却见他跌坐墙角,脸色苍白, 一手死死捂住左腹,血正从手背的罅隙蜿蜒渗出。
她一惊, 忙去包袱翻找止血药,找到后和干布一块递给昌叔。
昌叔帮他换完药, 又掺扶他喂了些水和送服的止血药后,魏攸的脸色逐渐恢复,已然好上不少。
魏攸望着她心急、忙活一团的模样,不免扯起嘴角,失笑:“别怕,无妨,不过小伤而已,并非要害,我死不了的......”
窦姀仍在心悸,点了点头。
她望了眼地上两个五花大绑,被敲晕的贼人,又看向魏攸:“这二人......”
只见魏攸扶着墙站起,阖目凝神了会儿,便去端来木架上的水盆。
当他扯开蒙在两贼人脸上的黑布,看清面孔时,不免愕然,竟是能唤出名字的。
他蹙眉盯着,目光凛然。
端起水盆,便往那二人的脸哗哗一泼。
......
审讯完,昌叔递了个眼色,几个家丁立即把人拖走。
魏攸回头看窦姀,唇边竟有了一丝苦笑:“他们是我继母的人......这么些年,每逢父亲打骂,都是她拦住相劝。我原以为她待我是真心,没想到这回竟是下定不让我回去的决心。”
窦姀听闻一愣。
他的继母......是她前几回见到的魏大娘子吗?记得那是个再和善不过的人。甚至上门提亲的那回,魏大娘子为了儿子亲事,跟云如珍陪笑脸,磨了好久嘴皮子。
“我没想到她为了杀我,竟会如此大动干戈。就连今夜来我房里送茶的红倌儿,都被她收买下药了。我若非意识到茶水不对,恐早已死在房里了。”
魏攸的声忽然凉了几分,“也不知我那个爹,是不是也想我死。”
两人在桌边默默坐了有一会儿。他垂头凝思,窦姀也没有说话。
从上回他来家里提亲,将将要半年过去。这半年中她只知道他曾离开江陵,至于做了什么,又为何回来,窦姀全然不知。
即便他不在江陵的那会儿,逢年过节也还会让人捎了东西来,只不过都被弟弟拦下了。
过去良久,窦姀给他倒一盏茶,才问道:“那你以后打算如何?”
魏攸闻言沉默。
他端起窦姀倒好的茶,一口饮下,与她说起这些时日自己的所行。
——那日议亲没成,他在家中消磨了两日。
本想再上窦府问问缘由,可那时他在翰林院的旧友忽然来信说,吏部要在前两年的进士中选官举荐,他才因此匆匆去了趟上京。但没想到,他那个父亲竟收买了吏部的人,算计他...
魏攸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如今也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家......这样一想,其实自从母亲死后,他早就没有家了。他没有主意,而是看向窦姀:“那小娘子今后有何打算?难道也是要离开吗?”
窦姀点点头:“嗯,我要去找我的姨娘,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魏攸闻声一愣,听到她不会再回来时,心中竟是失意,一种看不到前路曙光的失意。
不回来了...可他原来还打算安身立命后娶她呢。
魏攸望过来:“是窦家赶你走么?”
窦姀摇头,只说:“是我不愿在家待了。我那些时日过得并不好,总是胆战心惊,又寄人篱下。换一个地方,没准能活得随心些。”
他本想问缘由,但看见她这番神情,便是怎么也问不出口。
魏攸默了又默,忽而道:“不如我陪你去吧。”
窦姀蓦地抬眸,惊诧不已,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却再次勾唇浅笑,肯定道:“我是说,你想去何处,我都护送你去如何?我会些拳脚功夫,你别看我今日虽伤着,主要还是受了阴招。但若护送你,我必定事事留心!”
“可你不还有自己要做的事吗?”
魏攸遂一笑:“那事不急。前头你救过我一命,今晚你又救了我一命,我可欠你两条命呢。你要去的地方,我总要把你护送到才放心些。”
窦姀闻言,认真寻思起来。
她本来发愁,要如何瞒着昌叔他们,找到徐老三问出姨娘的下落。若有魏攸加入帮自己,岂不更容易些......来日抵达姨娘所在的州县,便可让昌叔先带人离开,再由魏攸相陪去找。
这样一来,既不怕姨娘的下落被窦家知晓,也不怕自己有什么性命安危了。
窦姀想了想,欣然接受了魏攸的提议。
......
第二日,魏攸便私下出门,照她所说的,回到长平街的渡口找徐老三。
窦姀则在客栈里等他回来。
黄昏时分,有人敲响了房门。
窦姀开门,正在他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手里竟还握着两串糖人。他长身玉立,挥去衣袍的雪。夕阳余晖穿过窗牖,落在衣肩,一切显得那么静谧美好。
好在昌叔带着小厮们正在客栈楼下用晚膳,并不在跟前。
窦姀忙招呼他进来,小声问:“可找着徐老三,问出姨娘的下落了?”
魏攸颔首,见她递来的茶水,只接过,却不着急喝,而是先与她说起。
——原来当初马姨娘和张伍成功逃离后,便是搭上渔夫徐老三的乌篷船,才抵达扬州的。两人如今隐姓埋名在扬州过活,就住在望乡桥旁的桐花巷里。开一间铺面,生意兴隆,做小营生过活,日子还算滋润。
魏攸继续说道:“那徐老三还告诉我,当初姨娘逃命后,便想将你一起接去扬州,所以特特托徐老三去找窦家二郎,希望他能看在与你往日的姐弟情面上,相帮一手。可惜他不愿,徐老三连你面都没见到,就被赶了出去。”
窦姀闻言,倏尔一怔:“姨娘曾还找过我?想接我走?”
她的眼眶忽然湿润,泪珠子悄然涌出......
可明明当初小年传的话,告诉她徐老三是这样说的:你不用再等她,你娘也不来接你了,要你日后好生照顾自个儿。
她才因此认定姨娘抛弃了自己。
是小年骗了她......小年受窦平宴的命令骗了她......好让她心生绝望,死心塌地的跟他回家......
若不是他,自己或许早和姨娘在扬州团聚了!
多少个日夜,窦姀都以为姨娘不要自己,只管和男人跑,任她自生自灭......她委屈过,绝望过,甚至怨过、恨过姨娘,但往往怨恨不了多久,她一想起姨娘曾经温言软语、抱她、哄她睡,总怕她冷了饿了,她便再也恨不下来。
她哪能不清楚,姨娘也有自己的苦心。当初若不是为了她,也不会背上人命债......
窦姀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哭得狼狈,还是在魏攸跟前。忙要攥袖子胡乱擦两下,忽然眼前递来一块帕子。
抬眸,见他轻轻说道:“我虽不知你遭遇了什么,哭得这样伤心。你若想与我说,便把我当个知己诉说。你若不愿,我便陪你一直待着,如何?”
窦姀听完眼更红了,心一横。忽然上前一步,将脸缓缓埋进他的肩头。不同于窦平宴身上细腻的香味,魏攸身上气味温暖,清新如竹却很陌生。
她只小声哽咽着,没有说话。
而魏攸正相陪,垂目望着手中两根糖人,直到日头落山,天全然黯淡。
......
知道了姨娘在哪个州县后,翌日,窦姀和昌叔等人便从客栈动身离去。
从江陵到扬州,一直顺大江而下,途径鄂州、九江、池州、宜州等地,路上跋山涉水。渐渐的,也走过了寒冬,迎来初春,冰雪消融。
他们所见之景有万顷农田,清早第一抹曙光亮起,便有佃户拿了锄头在田间耕作,傍晚带月荷锄归。
有零星的村落,黄昏时袅袅炊烟,和夜晚灯火繁喧的市井小镇。
魏攸也在一路相陪。
他虽自称是护送,可有时窦姀问他还会回江陵吗,他却摇头。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三月的某天,车歇草原,是莽莽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