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洗菜, 起先马绫玉还愣了下,宁愿自己做, 都不让女儿来忙活。
窦姀却道:“如今家里什么人都没有,没有请长工,光姨娘一人要忙活到什么时候?况且离开窦府,出门在外,我就不是家里的姑娘,仅仅是姨娘的女儿...”
说完,便顺手拿过姨娘手肘旁的菜篮子。
窦姀边洗,想起困在心头两年的疑点。
她忽然看向马绫玉:“姨娘,你走之后没两日,庄婆子就跳井自弑了。你可知道缘由?”
“庄婆子死了?”
马绫玉登时错愕地回头,“为何?她为何想不开?我走之前还给了她和苗氏一笔银子,让她们好生照顾你和彰哥儿......”
窦姀本怀疑,庄婆子是因为知晓姨娘太多的事,才被姨娘逼死的。但如今看姨娘的反应,倒也不太像知情的。
庄婆子不可能无缘无故自杀,也不可能是被窦洪和云如珍逼死。他们若想要庄氏死,都能直接打死或发卖,无需暗里使劲。
那么庄婆子......又是谁逼死的......
窦姀想到了还在梨香院的芝兰,她是不是也在找元凶?
母女俩一时皆是缄默。
良久过后,马绫玉注视着淘米水,才悄然叹气:“她原是个可怜人,跟了我这么多年,什么好处都没讨到,还要落得这般下场。午后你便和我去趟庙里,给她上柱香吧,只盼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窦姀应声。
......
到了扬州没多久,天接连下了几日蒙蒙雨。一时之间,买宅院、添箱柜的筹划只能先搁置下。
这几日,窦姀留心着姨娘和张伍所做的木工。
张伍有个打造木料的好手活,每日都有伙计往铺子里送木头。
木头有好有坏。
普通木头,便宜的一根要七十钱、八十钱、百来钱左右。这些做出来的桌椅、箱笼、案几等,都是卖给寻常人家。
张伍做的精巧,即便是卖便宜的,卯榫也是细细打磨过,因此来买的平头百姓居多。
贵的木头,就像黄花梨木、沉香木、楠木这种,一根至少五百钱,紫檀更甚者,一根要二、三两白银。
这些便是卖给大户人家,张伍和姨娘会尤为小心,更加精雕细琢,连刻什么纹路,都是细细问过了主家之后才敢做。
一开始这两人初来扬州开铺面时,生意并不好做。
但随着这两年姨娘和张伍细心钻营、脚踏实地的做木活,为人又讲诚信,生意才渐渐好起来,一个月能有六两银子的收入。
若是主家喜欢,给的赏钱多,那么一个月就能挣个十两银子。
马绫玉笑着跟女儿说,
等到生意再好一些,他们便将这铺子也换了,换个更大一点的铺面,到时候请几个伙计来店里帮衬帮衬。
当然,光靠姨娘和张伍挣钱哪是够。
窦姀来之前便听闻扬州是个富饶水乡,六街三市,风光旖旎,美人也多。她起先有尝试自个儿做些绣活,如彩绣荷包、花鸟屏风、瑞兽绣枕等,托了姨娘去卖。
从前她在江陵时,凡是见过她绣活的人都要叹上一叹。没想到到了扬州这种地方,这双手依旧值钱,绣品被不少来买案几的娘子们瞧上,通通抢着要,卖了好价钱。
其实窦姀的志向并不怎么高。
以前在窦家,姨娘耳提面命,要她卖力地往上爬,好嫁个比大姐夫家还高的世家。她偏不上道,唠叨再多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如今到了扬州,她还是老样子。
不管挣大钱小钱,只要自己能养活自己就好了。当然,能挣大便尽量挣大钱,挣不了大的,若能力到此,那么小钱也无妨。其余再盼的便是一家平安顺遂,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今日午后,魏攸找上门来,很欣喜地告诉她:“你可还记得我与你提到过,我曾在翰林院待过?”
窦姀当然记得。
她记得魏攸曾说过,那年春闱之后,他高中二甲进士。本来要等吏部的文书下来官任主事,后来家中出了事,他爹与族里商议,要将他母亲的牌位移出魏氏祠堂。他忍不了,这才匆匆赶回江陵。
那年魏攸才十六岁。
窦姀望向他,但见他笑道:“我前几日曾一封书信送去府衙,本以为这封信会泥牛入海,没想到今日便有衙门的人找上门。我去府衙见了知州后,便暂授七品主事一职,历练一阵。
见他辗转多日的事终于有了眉目,窦姀不免喜出望外:“好呀!果真苍天有眼,不让明珠蒙尘。”
魏攸给她倒了盏茶,“你再夸我可就要自大了,其实还是托了我翰林院旧友的福,我也未料到知州大人竟是他从前的尊师。”
“我打算便定心扬州了,这儿风水宜人,倒是个建家安居的好地儿。”
魏攸说完,又盯向她的脸,小心说道:“咱们既说好要成婚,我会好好在府衙做事,一步步往上走,必不让你跟着我受苦的!”
她一怔,总觉得自己像做梦般,心中欢呼雀跃,高兴地点点头。
......
从江陵到上京,动辄要两个多月。
要说窦平宴这一路走来,也不算容易。
他出发的那日,正是寒冬腊月,年底最冷的时候。
马车走在雪地上,留下数条长长的车轮线。
窦平宴从车窗望去,只见满目皑皑白雪,一望无际。他一整日都在路上翻看书卷,偶尔看得太久疲乏了,便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枚玉珏。
他将如意纹的玉珏捧在手心,阖目凝神,满脑想起的都是她的脸,好像困倦一下全散了。
嗯。
窦平宴想,这点孤寂的路算什么?如今自己可是有家室的人,有妻有孩,只不过那个孩还未出生罢了。
他有时常常担忧,她在家中会有什么事么?
应该不会有吧,毕竟他们拿的可是一对通灵相配的玉珏,一块赐福用,一块挡灾用,阿姐的福分可是天定的。
寒夜行车,风猎猎,雪漫漫。
有一个夜晚,在临路驿站里,窦平宴忽然做了个梦。
他梦见那一天她和马姨娘逃命,张伍拖她跳江时,一个不慎张伍松了手,她就沉进了江底。他吓疯了,也忙跳下去凫水救人,可他一直游,一直找,都没再找到过她。
窦平宴从睡梦中惊醒,冷汗直冒,不停在枕边摸索着玉珏,那块她唯一和他牵连的玉珏。
直到摸着了,他心才定,长长舒下一口气。
抵达上京的这日,窦平宴没去找外祖母云家,而是先在街上转了转。
上京人物繁阜,天杰地灵,街巷四通八达。故有先人曾来此地,题下梦华录序。
小年跟着窦平宴走在热闹的街上。
小年从未来过上京,也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地方,很是心奇。时不时左瞧瞧右看看。
街头的新奇玩意很多,多的让人数不过来,都要看花眼了。
没走一会儿,却偏偏见窦平宴驻足,在看一家卖拨浪鼓的小摊。
小年还以为这家摊子自有过人之处,也不禁瞩目打量了几分——只见那一排排鼓面上彩绘着两个小小人儿,两根鼓绳像是小孩的辫子,转起来声响清脆。
看了半天,也没觉这拨浪鼓有何新奇之处...
那小摊贩子见客来,高兴叫卖道:“客官可要瞧瞧!我们这鼓一做完就拿到庙里焚香拜过,保管您家小童平安,得天孙娘娘照拂呢!况且咱们皮面描的小童如此可人儿,您家小童肯定也喜欢!”
小年见着摊贩都要夸上天了,不屑努努嘴。一转头,却见窦平宴听得神情专注。
一想便猜到肯定要比寻常的拨浪鼓贵上不少。小年默默翻白眼,问那摊贩:“这么神乎的物什,还能保平安,不会比人命还贵吧?”
“哎呦客官,您说到哪去了!”
卖家嘿嘿一笑:“不贵不贵,只要五百钱!”
“五百钱......!”
小年简直目瞪口呆,刚想问摊贩,难道这鼓镶金了?
却见窦平宴放下一锭银子,淡然一笑:“拿两只,我要了。”
小年:?
虽说二爷不缺钱吧,但,从前也绝不会白白让人宰啊...
一个月后,春闱放榜。
窦平宴会试时便已是一甲的榜眼。
再一个月后,在保和殿殿试。无论是所作文章,还是高台下策论对答,皆得官家青睐,金榜题名,乃三鼎甲之一,最终成功进了翰林院,授庶吉士。
榜文一出,贺喜之人纷至沓来,上京的云氏府宅门庭若市。
云太尉,也便是窦平宴的外祖父,早先听闻这个外孙聪慧好学,本来他指望能在春闱榜上有名,便令人极欢喜了,没想到最后竟在殿试得了榜眼!
天知道,云家世代武将,还未出过连中两榜的进士!云太尉欣慰地拊掌大叹,没想到自己耄老之年还能沾沾外孙的光!
他大喜过望,人一下子变得容光焕发,更是为此大办七日喜宴庆贺,招待来客。
而这一天,窦平宴打发去江陵的亲信也回来了。
他翘首以盼了多日,连春闱揭榜都不曾这么紧张过。一听闻亲信快到了,清早下雨,天一亮他便撑着伞,独自站在家门口等。
可一切都始料不及。
亲信到家,却没拿到阿姐的信件。不仅没有,反而还告诉他,窦姀已经不在江陵了!
窦平宴像被雷劈了般,嘴唇僵冻,死死没有动静。
第54章 梦碎
一个月后。
马绫玉已经带着女儿和丈夫搬了新宅。
正巧这新宅也在桐花巷里, 家里零碎的物什搬起来不费劲。从巷头到巷尾,短短一趟,只稍请牛车拉五六趟就够。
至于原来那间铺子,夫妻俩也不卖掉, 打算留着储放小山堆的木料。
新宅是个二进院落, 是用马绫玉和张伍这两年做木活,所攒下的积蓄买的。同时为了新家, 夫妇俩又添置了一些新衣新柜。
不过张伍本就极擅木工, 家里很多箱柜、椅凳、小榻都是他亲手打磨的,因此钱财倒是省了不少, 大多只用在买木料上。
就连魏攸, 也已在扬州落了户。
他离家时有带不少钱财,买一座宅院绰绰有余。没过几日, 又从人牙子手上买了几个小厮和丫鬟。
六月初七, 魏攸让人抬了一担许口酒登门, 作许婚的信物。
屋内,窦姀望着地上几坛绑着罗绢红花的酒,不免问道:“这酒去年在家中不就送过吗?怎么又送一回?”
一说完, 她便被马绫玉嗔怪敲了脑袋。
魏攸则笑:“去年是以魏家长子的名义求娶小娘子, 但今日不同,是以我魏攸自己的名义。”他说完,媒人便递上合婚庚帖。
只见这回的细帖上,除了生辰八字和财产之外, 不再有魏氏祖宗三代的名讳,只有他和他的母亲。
“你可会介怀我无父无家, 孑然一人,如今只是府衙里的七品主事?”
窦姀闻言一笑, 忙和马姨娘一同将筷子和活鱼放进他送来的酒坛里,做回鱼箸的礼节,“那郎君可会介怀我什么都没有?”①
“又是打哑谜,真是要急死人!”
马绫玉正在擦拭木桌,手一停,抬头嗔笑:“只是如今没有,又不是以后没有。主事也好府尹也好,魏郎才高八斗,日后定会有大作为的!”
......
这天窦姀和魏攸上街,见那告示墙上贴的榜文,是今年一至三甲的进士名次。
告示墙前围着热议纷纷的乡亲们。
她停步注目,一下便看见弟弟极显目的名字。
魏攸也看见了,下意识望向窦姀。
只见她似是欢喜的、欣慰的,可自己心头却拂开一抹忧心。他不知这抹忧心从何而来,许是见过她弟弟看向她时的眼神。
那不是寻常姐弟该有的,而是含情又偏执。
他听说过这个窦家二郎虽是面常有笑,待人客气,可对谁又都淡漠疏离,只有待她不同,格外惦记。
这其中渊源,他似懂又非懂。魏攸两眼瞄向窦姀,也替她高兴:“会试殿试连中榜眼,可见二郎实乃人中龙凤,必定前途无量。”
说到窦平宴,窦姀忽然想到,当初便是昌叔一干人等护送自己离开的江陵。
当时为了途中性命安危,不得不由昌叔等人护送。
偌大的扬州,虽说底下还有江都、江阳、六合、海陵、高邮、扬子、天长这七县,找户人家无疑海底捞针。可若窦平宴铁了心要找,不怕折腾,也不是没有被找到的可能。
窦姀想到这儿,忽然看向魏攸。
彼时晨光尚好,明媚的光线落在他眉目间。他脸上笑意如朝曦芒芒,蓬勃温暖。她一下便愣了,只觉世间安逸也不过如此。
窦姀红了脸颊,遂低头说道:“我们早些成婚如何?”
趁着现在日子还算安宁,早些成婚。若是再拖,她总怕生了变故。
说完,手已被人悄悄拉上。
窦姀微诧的抬眸瞧他,他脸也红烫,低声说:“好,某求之不得。”
相伴的这半年以来,这是他第一回 拉上她的手。
先前两人从来只是发乎情,止于礼。等到她如今渐渐表明愿与他结为夫妇的心迹,魏攸才破天荒大了一回胆子。
见她轻轻笑,他一紧张,忍不住抓耳挠腮——奇怪...从前也算随意张扬,现在反而要被小娘子笑羞怯,哪有这么没出息呢......
......
每逢过节,魏攸无论府衙的事再忙,日暮时都会提礼来到桐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