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现在去还来不来得及。
窦姀没有立马回梨香院,而是绕了道,跟在那小丫头身后进了玉京园。
她在屋外等了会儿,等到小丫头从弟弟屋里一离开,立马闪身进去。
比起昨儿,今日屋里的药味已经淡了许多,屋里也点了烛火。窦姀进来时,窦平宴早已醒来,正坐着翻看书卷,认真而专注。听到有人进屋时,眼皮轻轻一抬,见着是她,方才笑了笑:“阿姐怎么现在才来。”
话音里有轻怨,却不重,被他温缓如流水的声音盖住了,“阿姐今日是去魏家的摆宴了吗?”
窦姀说是,顺势在他榻边的木凳坐下,绝口不提自己忘记的事。但这小心眼似乎被他摸透一般,只见窦平宴轻声笑了笑,“忘了便忘了罢,我又不会怪阿姐的。”
“真不怪我么?”窦姀倒是起了戏弄之心,偏头,手指忽然轻轻戳向他的胸口,一字一句笑道:“那我坦言了,我是真给忘了。”
她笑着笑着,却见他似乎气息一滞,怔怔地看向自己。嘴张了张,好像欲言又止。
那目光自然而然地垂下,轻飘飘落到她的手指上。须臾之后,他已经握住手腕拿开。窦平宴倏而望过来,眼色有些怪异:“你...”
“怎么了?”
窦姀抽回了手,重新坐回去。
“没什么。”他别开眼,忽然不经意地问道:“今日三姐的亲事定了吗?”
定,又好像没定。窦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略微思索了下,告诉他今日宴上魏攸就没出现在众人跟前过。怕弟弟不解,又补充了句,他似是不满意这桩亲事,也不打算成。
窦平宴听完嗤笑了:“阿姐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人家满不满意你又如何知晓呢。我倒是能瞧出,魏氏极力想促成这门亲事。虽说他们家拿的是嫡长子来配,可母亲膝下没有女儿,魏氏是新起之秀,官儿又小父亲一筹。若论门楣,还是他们高攀三姐了。不过父亲似是颇为看中那魏郎的品学才貌。”
窦云筝性子强些,从小便争强好胜。先前还说了,自个儿日后要嫁的郎君至少得是大姐夫家那等世家。
而魏氏显然是要逊些的。
窦平宴虽没怎么近看过魏攸,但他不用想想便知晓,像云筝这样重家世之人,竟然都十分在意魏氏这桩亲事,可见魏郎的相貌必定十分俊气。
“你今日的病可好些了?”窦姀看前面那小方桌上还有一碗药,起身过去,用手隔了隔,竟还是温热的。转头便看向弟弟:“你这药总不吃尽,难怪好得不快。”
她端到他跟前,“还热着,先吃了吧。”
“若病好了,你就会日日来看我么。”
他却别开头,不伸手也不肯接过,“我平日在家时,也不见你来过几趟。若非我回回自个儿找上门,恐怕你都想跟我生疏了,是也不是?”
这话属实戳进了窦姀肺管子。
是了,她有一段时日是这样想过。那时候她刚从乡下庄子回来,老太太便病逝没几日。别人私下都说她不详,只有弟弟不一样。
她回来后在窦家顺顺遂遂这么些年,多半是有他在。窦姀有时想,自己和弟弟真是天壤之别,弟弟始终都在帮她,可她却帮不上一点,以后会不会还拖累了他?
这话她没跟窦平宴讲过,只在自己心头想过。没想到他却一直清楚,今日就这样道破了。
窦姀手一抖,碗里的药汁却不慎往被褥上洒了些。她放下,弯着腰,急忙地抽出手帕擦拭。忽然,他的手覆了来,热烫地包裹着,“阿姐,我们多少年的情分,你别抛下我好么?”
窦姀没有抬头,却能感觉一道炽热的目光在头顶。
她堪堪且迅速地应了声好,想起身抽走手,却没成功,仍被他覆着按在被褥上。窦姀又使劲了下,忽然,一枚玉佩从她袖口滑出……
糟了。
窦姀眼一瞪,再想拿回玉佩时,它已经到了弟弟的手上。
只见窦平宴把玩着看两眼,盯上玉佩的竹纹与暗色流苏,忽然看向她:“这东西的样式,似是男子的吧?”
第13章 玉珏
“阿姐什么时候,又新认识了人?”
他的语气虽说是淡,却有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若说询问,可目光却盯得她莫名紧张;若说质问,可她到底也没做错什么事,不应该。
这件事窦姀原本想暂时不说。
眼见是藏不住了,她倒也没想刻意瞒着弟弟。弟弟知晓了,或许还能为她分析利弊。窦姀略微思索了下,便告诉了他来由经过。
怎么救下的魏攸,又是怎么在窦府碰见,以及今日魏攸说的话...她全都简略概括一通,唯一隐去的,便是魏攸的身世和云筝与自己的冲突。
他听着,似乎稍稍讶了下魏攸竟是巷子那人。而后眉头却愈凝愈深,末了,窦平宴忽又抬起眼,警惕地问:“那阿姐对他有意么?想嫁给他么?”
窦姀摇头:“怎么会。我和他还不是很熟,怎可如此轻易就定下终身大事...况且,我的亲事,也不是我能定的。”
这事便是用脚趾想也知道,有多么奇怪,有多不可能。
窦平宴听她说完,显然松了口气。他笑笑把人拉到床上,又将玉佩塞进了她怀里:“那阿姐下回再见到,便将这东西还给他。咱收着总不妥,如此一来,也好断了他一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窦姀说好,接着便听他哼了声:“魏氏若还想继续娶三姐,便该拿出点诚心,哪能由他这么胡闹?况且我们家倒也不缺这门亲事。”
二人坐得很近,他还拉着她的手腕没放,说话的热气就在耳边。
窦姀听这话颇含了点怒意,心中却划过一丝不明显的忧思。这话好像是在为云筝打抱不平,是呀,她是他的姐姐,云筝自然也是他的姐姐。以前他和她更亲近些,可是现在他已经知晓她算不得他亲姐姐,两人之间也没了血脉相连,那么往后会不会逐渐地偏向云筝呢?
窦姀知道自己这么想十分自私。可她就是忍不住这样想,两人总角同檐了十余载,除了姨娘,弟弟就是她最在乎的人了。
她不露声色地点头,收好玉佩。二人正说话之间,小年进来了,手里托着一匣子,很高兴地跟窦平宴说:“二爷要的东西寻来了!”
小年递过来,边是气喘吁吁地说:“等了一年可算好了!刚在庙里焚香供奉完,伙计就马不停蹄地带回来。二爷瞧瞧,这刻得可是一模一样?”
窦姀本来没去留心,见窦平宴端着匣子细细打量,突然也好奇地凑上前一瞧。
不瞧不知,一瞧倒是吓一跳,只见那是一块如意纹的玉珏,莹润的色泽随着光影流淌进他的掌心。
这不正是当初他给她的那块?
窦姀瞧着一时恍惚,竟是问道:“它怎么在你这儿?”
“什么在我这儿?”窦平宴把玉珏放回匣内,笑着瞥向她:“这我托人跑去观音山,照你那样式又刻的一块罢了。珏始终缺个口子,左王右玉,这本就是该合在一起的两块玉。我听人说此玉通灵,若是合在一块,那福分也是成双的。少一块终究少了点寓意,所以我又去求了一块,与阿姐的做配。”
说罢却问她:“难道阿姐觉得福分多些不好么?”
窦姀接过匣里的玉珏一看,发现还是有点不同的。虽然一模一样,可细细观察下便能知道,这块玉珏很新,而她那块常年带在身边,少不了有些斑驳的痕纹。
窦姀听这说法很是新奇,又问弟弟:“若是分开呢?分开会怎样?”
他笑了笑:“一块赐福,一块挡灾。阿姐那块是父亲当年求福要的。”
“呸呸呸!什么福什么灾!”窦姀一听,急忙扑过去捂住他的嘴:“你又谁家妖道,竟敢在这儿妖言惑众?”
他只笑,眼眸明亮而闪烁。好一会儿后才拿开她的手,认真说道:“所以阿姐可不要丢了,否则我都不知要为谁卖命去。”
窦姀莫名的心虚,因为...她好像真的弄丢了。
她没将这事告诉窦平宴。回去之后,又打着灯笼仔仔细细地找,就在她翻床底时,屋外忽然响起春莺的声音:“姑娘,奴婢回来了。”
窦姀去开门,也不知是不是晚上光线不好的缘故,春莺的脸色很是黯淡,人瞧着也疲惫,似是着急赶着回来。
她让春莺先进屋,吃了热茶和几块清早留下的糕点,等到春莺填饱了肚,窦姀才问道:“你家中的事都好了吗?你妹妹可赎回来了?”
春莺点点头。
屋里点的烛灯并不多,昏昏的光影落到春莺乌黑的双髻。她始终耷拉又局促地站着,没有抬过头,这和往日胆大话多的人很不一样。
窦姀也不清楚春莺是什么个情形,默了会儿说:“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可是你不在......”
这话说完,春莺的身子似乎在颤,头垂得更低了。
窦姀想了想,问道:“魏氏来的那日,有人曾撞见你从扶风院出来,还拿了二姑娘一匣子的首饰,可你为何告诉我,你在藕香亭待了一下午?”
“奴婢不是有心欺瞒姑娘的。”她的声音很低很低,“那时奴的手头很紧,又没有大把的钱能赎妹妹...二姑娘说,她有几支不想要的簪子,正巧能赏给奴......”
春莺说完,已经扑通跪到了地上,泪眼潸潸,似是交出了命听凭惩处。
“你九岁时被买来,我们相识这么些年,遇上难事为何不找我说?若是钱财,我也能助你的。”
窦姀不再说话了,也没作惩处,摆了摆手只让她回去休息。春莺终于抬起脸,扑上前抱住她的腿,呜呜咽咽哭道:“姑娘,这是最后一回,奴日后一定只听姑娘的话,唯姑娘马首是瞻......”
春莺跟姨娘其实是一样出身的人,都是被卖到窦家的。
只不过姨娘美艳貌美,被窦洪看上才纳了做妾。窦姀知道她家里的事,也知晓春莺如今不过十四,比自己还小,身上要钱没钱,要蛮力也没蛮力,只靠着在窦府为奴做婢存些体己钱。她不欲为难,只是让春莺回去睡了。
后来又过了好些日,寒潮突然来袭,一夜之间竟下了雪。快至立冬,天越来越冷。
有一日清早,窦姀梳妆时随手一摸,竟在匣子中摸到自己丢失数日的玉珏。
它完好无损,像个乖孩子躺在匣子里。看见的那一刻,窦姀险些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
其实这玉珏到底是谁拿的,她心里也隐隐有底。
窦姀归家已经半月有余,除了偶尔会见到大娘子外,却很少能见到主君。
那位她如今不知该唤“爹爹”,还是唤“主君”的男人,也从来没说过要见她。苗巧凤就这样跟她说:主君肯让姑娘回来已是格外开恩了,试问姨娘背着偷人,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姑娘这一回来,主君两三年不见都是极有可能的。
窦姀起初也真的以为,两三年内他都不想看见自己。
没想到清早昌叔来敲门,竟让小厮搬了两箩筐橘子来。
昌叔乐呵地说道,这是友人从潭州带来赠予主君的,主君吩咐说,给每个姑娘那儿都送两筐去。姑娘摆火盆上烤烤,吃着也香甜暖和。
窦姀指了指自己,有些不确定:“我这儿...也算吗?”
昌叔哈哈一笑:“自然算了!主君还特特嘱咐过,勿漏了姀姑娘。”
不知怎么,她听到这话心中忽而雀跃,竟有种满堂风雪散尽,留得一缕春风的喜悦。窦姀连忙上下摸摸,从袖里摸出两颗金豆子塞给昌叔,孩子一样笑道:“请你们吃茶的。”
窦姀不笑还好,笑时唇边便有丁点梨涡,眉黛弯弯,在这冬日里如晴阳照沐。
昌叔一时给看愣了,只知道府里人人夸湘二姑娘花容,却不知姀姑娘的颜色也不逊。看来还是从前年岁太小,未曾展露尖尖角。
昌叔看时辰不早了,便指着院子门外那三箩筐的橘说道:“姀姑娘,那老奴先走了,外头还有的橘是给三姑娘送去的。她亲事不成,这几日心头难过,也闷在屋里不爱说话,主君便嘱咐多给她送一箩筐去。”
“亲事没成?”窦姀虽是早早便知晓,但确切得知议亲没成时,还是会惊讶。
昌叔便帮忙解释道:“是啊,前几日魏家托媒人上门说,他们家大郎觉得与三姑娘性情不合,恐来日成婚多生龃龉,也拖累了三姑娘一辈子,所以趁着双方还没过大小定,便要这门亲事作罢。主君倒是有些惋惜,但老奴听说呀......”
昌叔瞧了瞧四周,又低声说道:“这曹姨娘当夜便在自个儿院里发了大火,打了好几个小丫头...啧啧啧,那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三姑娘好面子没往外说,所以知晓这事的人也少。姑娘听了就当忘了,可别在三姑娘跟前提起啊。”
窦姀点点头:“我知晓的,这种讨嫌的话我哪会去说呢。”
昌叔颇为欣慰地笑了笑,又告诉她:“不过老奴又听主君说起一事,过两日初一的围炉宴,魏大官人会登门造访,还会携儿子亲自给三姑娘赔罪。三姑娘和曹姨娘那急性儿……姑娘也是知晓的,到时便有好戏瞧了!”
第14章 动心
等到了围炉家宴这日,清早陆陆续续便有人开始登门造访。
往常的围炉家宴,除了窦洪与云如珍会在正院待客外,子辈们也须打扮的齐整标致去见客。但今年...即便主君和大娘子没提,窦姀也有自知之明,没再往正院去了。
她本来打算在小院子里从早待到晚,搬个小火炉,与苗婆子、春莺、芝兰在一块吃点热茶和点心,节便这样过了。谁知晌午时分,窦平宴忽然来了。
他来的时候,院里正飘着橘子的香甜味儿,春莺与苗氏三人围坐火炉前,一边烧茶,一边有说有笑。她们在火炉上搭了个铁架,圆胖的橘儿像方阵似的摆放齐整,被火苗烤得熏黑。
先是春莺注意到了人。
她立马站起,甜腻腻地笑道“二爷来了”,苗婆子和芝兰随后慌乱起身。
相比起春莺,她们跟二爷都没有那么熟。尤其芝兰,她是新来的,见春莺竟能如此轻快地与二爷说话,魂都要吓飞了。
“二爷有些天没来,大家伙儿心里都念得紧呢。”春莺攥了手指,笑着说:“您前不久才病,都担心这身子又是被病耽搁了去......”
窦平宴这趟刚从正院会客回来,身上还是清早云氏收拾出来的那身藏青色弹花圆袍,青龙玉为簪,外披白绒斗篷。
他站在日头下,一改数日的病态,勾起唇微微笑道:“什么又被病耽搁去?你这莫要咒我呢。我前不久是病了,但后面几日,却是去白鹿书院转了转,才未归家。”
春莺拍拍心口子:“还好还好,二爷不回来,奴们也不知情,真真是惊煞了。”
“哦?是么?”窦平宴听着反倒有些高兴,微微朝后头院子示意了下,“我这几日没回来,阿姐也这样担心吗?”
春莺说:“是呢,姑娘还因此去问了大娘子和昌叔,生怕您出什么事儿。”
窦平宴立马便笑道:“你们先吃着罢,我去后院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