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年,独占高岗的虎头寨在越州一夕之间消失,就像飘渺的烟雾,风一吹便散了。
哪怕次年以及再往后一年,接连两个丰年,也未有记载虎头寨再上青山。
元邈忽想起上次夜访如梦寺时,他与铃兰离开如梦寺密道后,在郊外的树林里见到一排无名墓碑。
陈瞎子定期去祭拜无名墓碑,那之下埋骨者究竟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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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邈当日从库房出来时,黯淡的空中已经钻出一弯残月,他想起铃兰还在家中等着他,不禁加快了步子。
走在暗巷时,他觉得身后有人尾随,偏头斜睨侧边,却丝毫看不到跟踪者的影子。
观壶似乎也觉察到一丝古怪,凑到元邈耳边:“主子,要不我去看看。”
元邈抬手阻拦,“对方无杀气,由着他去吧。”
转眼间,他抬头瞧见了站在门口的铃兰,穿着厚重的白裘,戴着搭耳帽,外面盖着一层斗篷,手缩在袖子里,浑身裹得严严实实。
纵使是这样,她双颊依旧冻得通红,肤色白皙的映衬下,显得楚楚可怜。
想起今日的失约,元邈更觉歉疚,“抱歉,是我一时太过忙碌,忘记答应你早些回家。”
手心忽然一暖,低头看见手中多出一只温暖的手炉。
铃兰笑了笑,“快过年了,可不能冻病了,年后还要带我回长安省亲。”
元邈叹了口气。
虽然铃兰未曾表面点明,但心底里渴望他此次顺利升迁,之后带她回长安。
可莲蓬丢失案牵出越州不少秘密,他岂能放置不管。
上次他在剑南道大出风头却落得贬谪,今次在越州翻江倒海后,恐怕还要获得相同的处置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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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邈记得原先扫听过陈瞎子的消息,据说陈瞎子每逢十五日便会上山烧经文。
这等事在元邈听来有点古怪,但越人却道这稀疏平常。
像陈瞎子这等人在越州遍地都是,日子彷徨无助,只将希望寄托于来世,以为烧些经文就能使人生有些起色。
但元邈记得,陈瞎子虽在如梦寺对面,也会进如梦寺揽生意,却几乎没有过烧香拜佛。
两人在郊外树林里守株待兔,铃兰听元邈讲到这里,却道:“他的确和如梦寺不合盘,之前他曾提醒过我,如梦寺求子很邪乎。”
元邈看了一眼她,“邪乎的意思是灵验?或许他是指赵憺忘诱骗妇人的事。”
铃兰仔细地回忆着。
几日赵憺忘被捕,陈瞎子脸上错愕不已不似作假,他应该不知道赵憺忘私底下竟行这等歹事。
她道:“应该不是,他不知道赵憺忘的事,直觉而言,他似乎很讨厌如梦寺。”
那么问题来了,陈瞎子在后山烧经文做什么?
正想着,他们两人瞧见陈瞎子蹒跚着步子走到那排墓碑前,烧了一堆手抄的经文。
或许是因为过年的缘故,陈瞎子又在墓碑前摆了些水果和吃食。
陈瞎子临走前又面朝着墓碑,双手合十,向前微微躬身,像极了极为虔诚的教徒。
元邈与铃兰对视一眼,而元邈却抢先站出来,拦住陈瞎子的去路,“聊一聊?”
在元邈与陈瞎子交涉之际,铃兰缓缓走到墓碑前,凑近瞧着贡品的鸡鸭,
那些肉块表皮光亮而缺少细细密密的纹理,仔细一嗅还有豆腥味,那是豆腐做的素鸡。
“那些逝者都是吃素的?”铃兰发问。
元邈听到这里,拽着陈瞎子将信将疑地走过来,也发现桌面上摆设的全是素肉。
“是如梦寺的僧侣。”元邈瞥了一眼陈瞎子,心中猜测更确信几分,“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如梦寺里的僧侣都是原本虎头寨的贼寇。”
陈瞎子叹了一口气,“终究还瞒不过您。”
他娓娓道出前世事。
陈瞎子“失明”以前,也住在如梦寺的附近。不过,如梦寺附近原本并非廉租屋,只是一片普通自建房。
如梦寺以前只是一间小庙,香火并不鼎盛,而陈瞎子经常去如梦寺,只因为他在那里谋得一份差事。
正因为如此,如梦寺急需扩充人手,那年是灾年,腊月他们招来一群生得穷凶极恶的匪寇,说是要洗心革面,出家为僧。
主持亲自为他们剃度并落上香灰戒点。
陈瞎子当时只顾着在心里默默感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某日,陈瞎子夜里难寐,瞧见如梦寺里似有火光,便沿着郊外的密道潜入寺庙查看。
而后发现挂着虎头寨头巾的劫匪竟一夕之间将寺庙屠杀殆尽,之后鸠占鹊巢成了满口仁义的高僧。
再之后不久,如梦寺里多了一件金光莲华,从此惊动了当今圣上,如梦寺逐渐成为会稽县赫赫有名的大寺。
那些山匪自此之后确实不再造孽,但当初接纳他们的和尚何其无辜,死于他们的刀下。
陈瞎子曾试图状告到县府,却被县尉挡在门外,随后不久如梦寺的僧众敲他的门,不断滋扰他的生活。
又去了州府,随后又被挡了出来,而那些假和尚对他的打扰更甚,每日以“驱邪”把他带入如梦寺,对他严加管控。
他便想了想,也算是明白了,这群山匪和县老爷是一伙的,
于是在某个夜晚,自称登山遇险而导致失明,从此那些人的监控宽松了一些。
不久刺史替他批准了公租屋,便是放在如梦寺对面,而他便一直装瞎下去。
但他自知对老主持问心有愧,每隔十五日便去祭拜老主持,给他烧些经文,摆些素斋。
铃兰听罢摇摇头,她并不相信,“虽然如梦寺里的和尚穷凶极恶者甚多,但我所接触的不像是坏人。”
她所指的是林达和尚,虽是粗头粗脑,一幅鲁提达模样,但他无论对待女子、孩童还是猫,都足够铁汉柔情。
这使得铃兰一度怀疑陈瞎子的说法。
陈瞎子听到这话,也想到了同一个人,随即说道:“说的可是林达?他在这之后才加入如梦寺,原本是外地镖局镖师之子,可惜他父亲在押送货物的时候,被虎头寨的人误杀。”
元邈与铃兰默契地对视一眼,随后元邈问道:“丢失的货物可否是玉石莲蓬?”
陈瞎子轻笑,“怎么可能。据说是宝石,打磨得像鹅卵石一样的宝石。”
*
时至晌午,元邈与铃兰送陈瞎子回家,顺路去了如梦寺,两人进寺后,径自去了林达的僧房。
林达鬼鬼祟祟地推开门,迎两人进屋后,便匆忙紧闭大门。
床底下传来一声猫叫,那猫抖了抖身子上落的水滴。
元邈看着那猫,笑道:“圣僧,既然手臂没有伤,为何不打开胳膊上面的纱布。”
铃兰愣了愣,“林达是装伤?可他这么做目的是什么?”
元邈说道:“藏物。”
“翡翠莲蓬这些日子在纱布里面裹着,是时候该透透气了。”
林达咧开嘴,哈哈大笑,“不愧是闻名遐迩的元长史,我的确是装伤。”
“但是....”他兀自揭开绷带,却见里面裹着鹿茸,“我藏的并非翡翠莲蓬,而是给我亲妹补身体的药材。”
那么问题来了,翡翠莲蓬到底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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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莲蓬学
林达不慌不忙地解释,“寺庙哪能吃荤腥东西,可我出家前的妹妹自从产后身子不好,于是我便上山打点鹿茸给她补补身体。
他又摸了摸脑袋,露出一副憨厚相,傻笑着:“而鹿肉嘛,我自然是给了寺里的小猫阿大。”
寻到莲蓬的希望落空,元邈不免有些气馁,眼底不由得透出失望,恰好被铃兰瞧见。
铃兰刚想安慰他几句,便见元邈朝外走。
她停在原地,倒是不肯放弃,吩咐婢女拿来那幅她千辛万苦才获得的风景画,缓缓解开画轴,摆在桌面上。
“隔壁赵憺忘在案发当天画下了寺庙的后院,画中这间浅绿色窗户,你房间的那扇窗?”
林达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回答:“是我窗户,那又如何?窗户颜色不一样还能定罪?”
“窗户不同不能定罪,但案发当晚缺乏不在场证明,倒是可以定罪。”
元邈抬头瞧见两人争吵,从门口处凑过来。
他进屋时便左右察看屋内,瞥见入门处摆着一张书架,摆放着经书和杂物,而在经书的旁边有些亮莹莹的碎屑。
他攒起这团碎屑,拿到两人之间,一把洒在那幅风景画的窗口处,粉末隐匿于代表绿色窗口的涂色方块之中。
元邈道:“这颜色不像是蜡烛的灯光,倒像是萤火虫的光芒。看这颜色,正巧与林圣僧房内的萤火虫光粉同色。。”
他自从剑南道之事,吃一堑长一智,未到不可翻转的肯定,他断不敢说得太过绝对。
而铃兰也了解这点,知他打算借她的嘴对质面前的和尚,她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做。
铃兰伸食指蹭了蹭画面上的窗户,指尖沾上莹亮的颜色,她道:“案发当日你不在房内,你是在窗口上涂抹萤火虫的粉末,使得窗口在夜间发光,让其他僧人成为你的不在场证人。”
林达仍死不认错,以指尖蘸了蘸窗口的粉末,道:“这只是你的揣测,兴许那画师即兴所作。”
铃兰忽而噗嗤一笑,“我们中原人最爱对称,若他想涂个绿窗户窗户,为何不选中间位置,而是选择涂绿偏左的那扇窗户。”
元邈听铃兰这厢说,凑近瞧向画面,这画面左边的绿窗户的确有些偏移视线重心。
主色调只有漆黑与暖黄两色,这淡绿色出现的确有点突兀,破坏了画面的协调,甚至有些喧宾夺主。
林达也有点慌了,刚剃得光亮的头顶冒汗。
“爹——娘——”
正当此时,门口处传来声响,铃兰与元邈不约而同地回头,朝门口的方向望去。
便瞧见元盼汝抱着玳瑁猫阿大,缓缓走入房间,把阿大落在地上后,蹒跚步子走向他们两人。
夫妻两人霎时将目光移向元盼汝,那猫静悄悄从他们两人身后路过。
铃兰脸色发白,微弯下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盼汝,问道:“你怎么又来如梦寺了?乘云与抱月两人?”
“他们两人去玩,不带我去。”盼汝说完又看向阿大,“所以我只好找猫来玩。”
铃兰瞧见元盼汝嘴角油乎乎的,忧虑是鹿肉干,责问道:“都说了不能和猫抢食,你怎么又吃了庙里的肉干。”
元盼汝摇摇头,“和尚说小孩子不能吃这个,给我吃的豆腐干。”
铃兰听到这话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林达和尚早有预料他们夫妇今日会到访此地,所以提前带来了盼汝。
她转头,注意力再次到林达那边。
瞧见玳瑁猫不知何时攀上了书案,而旁白那的画卷被撕成一条一条的纸屑,那猫舔舔爪子,眯着眼睛倨傲地看着两人。
铃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人宛若一块西西弗斯的巨石。
前功尽弃。
元邈呼出一口气,小声对铃兰提了一句:“要不,把盼汝过继给堂兄吧,回头再要一个。”
这话让铃兰从石化的状态中复苏。
再调皮捣蛋也是她的孩子,况且史书记载元邈子嗣艰难。真要是过继给他堂兄,以后她有事离开了,他最后老无所依了怎么办。
铃兰皱着眉头,想了想,“也可以我们两人回家拼图。”
“不必了。”元邈指了指前面,铃兰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元盼汝趁着她怔愣之时,溜去了林达旁边,掏出两块火石当弹珠一样对对碰,碰撞出一团火,丢在破碎的画纸上。
熊熊火焰将画卷烧得焦黑,林达和尚没有救火的打算,拉着元盼汝丢下火石,在旁边避险。
元邈推了推铃兰,“要不考虑下我的提议?”
铃兰长叹一声,垂头丧气:“或许是我今年本命年,你且把盼汝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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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邈一回家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铃兰知道他是在房内炼丹,赌皇上龙心一悦,念在丹药的份上,别再让他贬谪。
大年三十那天,铃兰这几天张罗着家中清扫,而元邈这边,州府也给他放了年假。
铃兰在家中受到一封请柬,邀请元邈和铃兰两人到城东的悦来酒楼观赏除夕庆典。
在元和时期,越州是浙东要地,浙东观察使的治所便是在越州,故此浙东的名流今日都聚集在此处。
剡溪地处浙东,邹家班子也会到越州参与演出。
元邈和铃兰两人到了悦来客栈前,瞧见门口人山人海,堵住他们前方的道路。
围观人群见他们的马车靠近,喧闹声此起彼伏,其中有几人呼喊着元邈的小字。
元邈为防止拥堵,正襟危坐在车中。
铃兰悄悄掀起侧帘,看着外面的人群,好笑地打趣:“那边还有人带着小孩。还有佝偻背部的老妪。你现在可是成了万千女子的梦。”
手背忽感觉到温热的触感,一只温热的手掌覆盖在上面,指尖略带薄茧,牵引着她放下车帘。
铃兰转身,瞧见元邈身子向她倾去。
他们困在狭窄密闭的马车之中,两张面孔仅隔咫尺,幽深而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脸上,吹得她心尖一阵酥麻。
发呆之际,双唇贴上柔软触感。
她瞪大眼睛,瞧见他面孔贴近,正噙住她的双唇,而双手抚上她的腰际。
马车外人声鼎沸,车内响动被掩盖在喧闹之中,车帘挡住了燃烧的幽幽暖香。
过了一柱香工夫,马车缓慢行进一步。
铃兰靠在元邈怀中,推了推他,“现在虽然是堵着,但等下帘子揭开时我们两个被看到就不好了。”
她今日盛装出席庆典,衣服制式极为繁琐,整理起来费心费神。
而妆容亦十分考究,双唇点上了厚重的朱红口脂。两人方才情不自禁的亲热,元邈的双唇便也蹭上了一抹红。
铃兰拿起绢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元邈的嘴唇,快要给他CA秃噜皮,被元邈一把揪住手腕。
他翻过铃兰的铜镜,指尖轻柔触碰她的唇边,“口脂晕了一片,也该好好擦擦。”
整理好了衣着,包围他们的人群才算疏散,酒楼的掌柜亲自迎接两人。
元邈装作若无其事般先行下了马车,铃兰跟在他的后面,始终低着头。
周遭传来议论声传来,“长史夫人的衣带好像系歪了。”
这句话使得铃兰将头压得更低,她用余光瞥到神清气爽的元邈,恨恨地瞪了一眼。
入门便见到夏千寻穿着一套绀青的长裙,头高盘着灵蛇髻,画着浅浅的淡妆,宛如出水芙蓉。
长裙设计得精巧而贴身,刺绣花纹富有层次感,雅而不俗,艳而不媚,外加夏千寻身材高,看着气势压过了身穿红裙的铃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