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习枫怔怔的,真没想到她就在旁边,自己说的话,她肯定一字不差全听到了。
“你怎么在这儿?”
蓝羽妮站在他面前,也不管还有别人在场,忽然仰起脸轻轻地笑,却比哭还难看:“你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廖习枫忽然低下头,不想去看她的眼,或者说,不敢看。她眼底深深的、毫不掩饰的绝望,他怎么会看不懂?
“我是认真的,反正我不结婚。如果你不接受,大不了好聚好散。”
“散?!到今天你跟我说要散?”
“我知道你不服气,大不了你开个价,我没别的意思,就当是给你的补偿。”
她苦笑着,奋力仰着脸,芭比娃娃般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直直要看进他心里去。忽然垂下眼,她无声哭了出来,眼泪大滴大滴,全砸在地板上。
这地板是大理石的,每天都有人打扫,她低着头,清清楚楚地看清楚自己的脸。她忽然觉得丢人,长这么大,从未有过的丢人。面前的这个男人,有着无比性感的下巴弧线。自己爱了这么多年,眼下他却给了自己这样的耻辱……
她缓缓抬头,眼睛里全是绝望的恨意,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廖习枫,你这个混蛋,我瞎了眼才会想要替你生孩子!”
她奋力甩手,用尽全力扇了他一巴掌。近一天没吃东西,这一巴掌虽出奇地响亮,却根本无力。她尤不解气,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只觉得把眼前这个畜生千刀万剐才好,随手又操起另一只手上的东西,狠狠地砸在他脸上,把这张脸砸烂才好!
那文件夹并没有封口,雪白的纸张全飞出来,在两人之间旋转落地。廖习枫根本不想抬头,只能见到满眼的白色,偶尔还夹杂着黑色的宋体字。他说不出来,没心思去想,只得怔怔地盯着地板上印出的她的脸,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自己有多久没这么认真地看蓝姐姐了——她好像胖了一点,脸更圆了,但是眼睛却可怜地红肿起来,此刻正盯着自己的脸,全是恨意。
蓝羽妮什么都没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得撑着最后的念头,跌跌撞撞地跑出来,那个地方让她丢尽了脸面,那个男人让她恨之入骨,她只想赶紧跑,随便什么方法,离开就行!
梁洛展站在廖习枫身后,看不到此刻他的表情。文件撒了一地,哗哗的白色,全都躺在廖习枫的脚边。
“你真要这样做才满意吗?”
廖习枫站得笔直,脊背僵硬,他紧紧抿着双唇,如同倔强的孩子一般。
他做错了吗?或者说他做对了?
这世界上的对与错,他该如何去辨别?如何做错了,那又该怎么纠正回来?
浑身的力气顿时像被抽了干净,他什么都不想再去想,什么都不想说,慢慢地走了出去。
梁洛展一言不发,却慢慢踱过去,捡起了地上的东西,一张一张,极其认真。重重的油墨味,熏着他的鼻子,说不出是好闻还是作呕。
他快疯了,同样的问题,快把他弄疯了。
他重新坐回去,一页一页把那混乱的文件重新整理好。
1、2、3、4……
明了的数字,再熟悉、简单不过的东西,他竟然完全没办法理解。只能凭着感觉,恍惚地把它整理好……
她回来了,他把她接了回来,却感觉两人渐行渐远。
她比以前更加沉默,眉宇间全是让他抓狂的冷静与漠然。无论他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她永远是事不关己的模样,永远只是接受绝不多说一个字。
他们之间是怎么了?她又是怎么了?
曾经那样刻入骨子里的温馨与感动,仅仅因为分手,竟要全部一笔勾销?
廖习枫一人开着车在马路上随意乱窜。他没心情工作,勉强做起来也是错误百出,干脆请了一天假出来散心。
这城里住了多少年,什么地方有什么乐子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现在却一个都想不起来。车轮一直在转,他竟不知自己要去哪儿……
他心烦意乱,随意地停好了车,随意乱逛,不知怎地进了一家珠宝店,好像是Tesiro。以前他总念着有机会要替她买套首饰,不要那种俗得满大街都能见到的那种,最好是去Tiffany订做,全世界就一套。她开心地笑,却伸出右手,白白胖胖的,在他眼前不停地晃。
“我又用不着那么名贵的东西,简单一点就行。”
他鄙夷地要命,觉得她不懂得享受人生又小气,男朋友送的都不要。
满柜的钻石晃啊晃,名贵与不名贵的,名家设计与普通的。商场最近在搞活动,柜台旁站着许多情侣,导购小姐正热情地向他们介绍各种钻戒。情侣们不厌其烦地试戴,一脸甜蜜。
他怔怔地看着其中一对,恍然大悟:她要的根本不是名贵的钻戒,她只想要一只结婚戒指,一只昭告她廖太太身份的戒指。
她的手空荡荡的,晃来晃去只是想提醒他:这里缺一个戒指。
如此小女人的心思,他竟今天才知道。
随便走近其中一个柜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也不是真的想买,大概只是想看看。导购小姐凑了上来,很殷勤地笑,小虎牙露出来,特别可爱。
“先生想买戒指吗?最近一批新货刚到,很精致,用来求婚很适合的。”
“我不是要求婚!”他忽然喊出来,声音有些大,不知名的原因,总之就是很讨厌结婚之类的字眼。
小虎牙愣了一下,但毕竟是职业素质高的人,随即镇定下来:“对方已经答应了?那更要买个别致的戒指表达诚意啦!”
最后那个“啦”字是夸张的升调,听得廖习枫一身疙瘩,不禁怀疑她是不是台湾同胞。
小虎牙随手拿出几对戒指摊在柜台上,几缕阳光照进来,戒指闪耀着可爱的光芒,也不是很刺眼。
也不是很刺眼。
他随手拣起一只,却怎么都戴不上去。
小虎牙尴尬极了,极力想提醒他,又不想表现得不礼貌:“先生,你、你的戒指戴错了。”
廖习枫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跟他说话。
“什么戴错了?”
小虎牙笑笑,这位帅哥一定是第一次买。她伸手褪下他手上的戒指,拿在自己手边比划了一下:“结婚戒指是要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你戴在了中指上,而且……”她拣起另一只,放在廖习枫面前,“这才是男式的,你刚才戴的是女式的。”
“哦,我女朋友手指很粗,我得帮她试戴一下。”他若无其事地挑出男式那只,语气听不出一点虚假。小虎牙吐着舌头:这女的手指得多粗啊!
“显然这对不适合你们。”她埋头苦找,那些精致、细小的直接跳过。
廖习枫低头敲着柜台光亮的玻璃,低声嘀咕:“谁规定要戴在无名指上的,戴着舒服就行,哪个手指不都一样吗?”
“那怎么一样呢!”小虎牙终于挑出了一对,很兴奋地摆在廖习枫面前,他斜眼瞟着,只觉得这对戒指粗大地诡异。
小虎牙将两手合在一起,其它四指都尽力贴在一起。中指却弯着,从第一个关节一直到手指头都紧紧靠在一起。
她将手放在廖习枫鼻子下,边比划边给他讲解:“把戴订婚戒指的中指贴紧千万别松开,你会发现,大拇指可以分开,代表你总会离开父母;食指代表朋友,它们能分开代表人有悲欢离合;小拇指也可以分开,它代表曾经错误的恋人,因为我们已经找到正确的;可是你看无名指,”她的无名指头动了一下,却没有像其它三指一样顺利分开,“只有无名指是分不开的,他们紧紧贴在一起,只要中指的第二个关节没动,它们就不会分开。”
廖习枫将信将疑,拿手按她说的比划一下,还真的是这样。
“所以结婚戒指要戴在无名指上,代表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承诺了一辈子。
他竟是这么久才明白。
而他……
他忽然心慌起来,背后渐渐渗出冷汗。大厅里似乎很热,连手指都很变得滑腻,很难再合在一起。
他做了什么?那样爱自己的人,还有自己的孩子,他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小虎牙被他的表情吓到了,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你还好吗?”
他猛地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戒指还捏在手里,冰冷的金属触感,好像怎么都捂不热。
“对不起,我有事我必须走了。”
“没关系没关系,您下次把女朋友带过来,我们可以照着她的手指大小把尺寸改过来。”
他顾不上她的话,匆匆忙忙逃出了大厅。正奔向停车场,电话铃声忽然响起。
“洛展,干嘛?”他站在车门前手忙脚乱地翻口袋找遥控器,另一只手还拿着电话,只有一只手帮得上忙。平时里瞬间就能完成得最简单的事,他从未发现这么难。钱包、钢笔、烟、打火机……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口袋可以装这么多东西,却怎么都找不到他要的。他几乎泄了气,垂下手去,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发抖,他一直不正常,连遥控器都找不到,只是因为他在不停地发抖。
“你怎么了?”那头的梁洛展大概感觉到他的不对劲,轻声问道。
“没事。”他总算找到了遥控器,颤颤巍巍地要去开车门,心却没来由地更慌张,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梁洛展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习枫,你听我说。”
廖习枫的心思根本不在电话上,一个字、一个字,通过无线波从那头,传到他耳朵里。一句一句可怕的话,他费尽了心思,终于明白了它的意思。
梁洛展说,蓝羽妮住院了,她自己打掉了孩子。
第8章 第8章
廖习枫匆忙赶到医院,只见长长的走廊尽头,殷复颜默默站在那,像是等人。他只匆匆瞥了她一眼,问:“她在里面吗?”
她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口气淡却异常坚定:“你不能见她。”
廖习枫冷笑,因为梁洛展,他一直很不待见她:“是你不让我进,还是她不想见我?你有什么资格拦我?”
“有什么区别呢,总之见了你对她没好处。”
他冷哼,推开她就要硬闯。殷复颜也不真拦他,只在他背后说:“孩子已经没了,你难道现在就让她面对害死它的凶手吗?”
他忽然僵住,手停在冰冷的门把上,感觉手指都没力气再动。她就在里面,躺在床上,可他,不过一天的时间,却没有脸面再见她。
“我不进去了,你只要告诉我,她、她现在怎么样?”
她看着他的背影,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颤抖:“刚做完手术有些虚,还晕倒了,养一阵子就好。”
他没回头,好像完全没听到。殷复颜摇头,抬脚正准备离开,廖习枫忽然幽幽开口,声音轻如叹息:“你也看不起我吧?”
“没有,我为什么会看不起你?”她摇头,转身看着他的背影。
“怎么没有?你一定瞧不起这么不负责的男人。”
他默默转头,正看到殷复颜的淡淡双眸,竟然真的一点鄙夷都没有,眼底只有深深的遗憾和同情。
“我只替那个孩子不值,还没来得及出生,就被自己的父母逼死了。”
廖习枫全身一震,忽然死死咬着唇,下巴绷着紧紧的。
他的孩子还没出生,却已经胎死腹中。
凶手就是他。
梁洛展处理完手中的事情就匆匆赶到医院,好不容易终于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怔怔发呆的廖习枫。他很清楚此时的情况,只是如果几天前说不想要孩子的真的是廖习枫,此刻他应该高兴、解脱才对。可为什么他现在看起来,却是失魂落魄?
他默默坐到椅子上,坐到廖习枫身边。
“孩子已经打掉了,你没有后顾之忧。如果你还想跟蓝羽妮继续在一起,从现在开始好好哄她吧。”
廖习枫一言不发,还是石化一样埋首于胸前,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他从小就懒,不爱锻炼,肩膀并不宽,此刻看起来,竟是有些瘦弱。梁洛展忽然开始担心,他担心,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廖习枫才发现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廖习枫忽然仰起头,怔怔地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脸上狰狞的两道泪痕:“其实,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准备去向小妮求婚。”
梁洛展吓了一跳,若廖习枫真的已经回心转意,蓝羽妮却在那个时候打掉了孩子,她若是知道这件事,又该有多后悔、多自责;廖习枫明明想重新开始,却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廖习枫还是无声地哭,眼泪顺着性感的下巴,直流到颈窝里去:“我当时在珠宝店看戒指,唯一想的就是要向她求婚,然后带她一起去挑。你知道的,她眼光一向比我好,结婚戒指多重要啊!那是得带一辈子的。万一买的不好,日后麻烦的事情多着呢!她那样小气,肯定时不时就埋怨我,我下半辈子都别想有安生日子过。还有宝宝,最好是个女孩让我带才好,要是像她妈妈一样、是个小蓝姐姐,那被她盯上的男人可就惨了,甩都甩不掉。我们廖家要是出了这样的女儿,那不得丢死人!还有,蜜月旅行也得听我的,我可不管她是不是怕冷,总之我一定要去挪威滑雪……”
他絮絮叨叨地说,一刻不停,从蜜月旅行说到了结婚以后的家务问题,他从来不是唠叨的人,现在却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甜蜜的畅想,他和她的希望,他一刻也不停,好像现在全说了出来,就可能真的会实现一样。
明明是永不可能再实现的梦想,再虚幻不过的奢望,他一股脑、带着泪全说了出来。面前像是一只怪兽张着血盆大口,要把他吞进去,要把他和她的梦吞进去。
他和她的孩子没了,什么希望都没了。
他忽然想起来,孩子已经没有了,他跟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刚才他设想的那些美好,全部都是假的。
他蓦地住了口,终于恸哭了出来。
她为他哭过那么多次,流掉那么多眼泪,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梁洛展看着不忍心,这么多年一起长大,自己倒真是第一次看到廖习枫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你把这话拿去告诉蓝羽妮,她要是知道了你的想法,会回心转意的。”
廖习枫默默摇头,勉强扯出的笑却是比哭还难看,他的笑谁都安慰不了。
“只要你告诉她,她会相信你的。”
“我不能说,刚才的话,她永远都不能知道。”
“为什么?若是不说,她可能永远都不能原谅你。”
他还是摇头,眼底流过无数颜色,却已经不再哭了:“告诉她以后呢?她或许会回到我身边,可她会自责一辈子。她那么善良,连家里的蝴蝶犬都不忍心让它挨饿。现在因为一个误会,她生生打掉了自己的孩子,她会恨死自己的。她会永远对我、对那个孩子感到愧疚的。”
梁洛展还是皱着眉:“可是她可能不会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