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方才章卿云那句无头无脑的“朝廷叛臣”,又想起张昭成后来在传回京城的密信里写着,那日前往西边平地闹出人命的那群人中,混杂着根本就不是连山本地的人。
钟毓眼睛微微眯起,脑海里却百转千回。
有没有一种可能,岑鸢方才在暗室里所言张昭成是去暗中调查章行舟有没有私吞拨款的话,根本就不是实话。
张昭成前往连山郡的真正目的,其实是想查出搅起这场风波的幕后推手究竟是谁。
因为皇帝那时已经察觉出朝中藏有心怀不轨之人了。
如果真是她猜测的这样,那章行舟有没有可能也是与皇帝暗中谋划好的?
想起岑鸢方才在那些半真半假的话里,说章行舟是第一个支持新帝改制县郡的地方官。
钟毓心中忽然猛地一惊。
也许这是一场早就设好的局。
为了揪出朝廷内鬼而筹谋几年而设下的局。
只是设下那场大局的皇帝根本不会想到,这场连带着太傅岑鸢在内四个人的筹谋,不但没有揪出朝廷里的内鬼是谁。
反倒让大梁损失了两位真正清白廉洁的好官。
直至此时此刻,钟毓才真正感受到这个时代的波云诡谲。
让章行舟与张昭成两人丧命的,根本不是他们设下的筹谋。
而是这场筹谋之外——
钟毓想起悄无声息出现在那户新院里的几箱官银。
忽然下意识打了一个寒战。
关乎皇位的,一场更大的筹谋。
第十九章
马车还未拐过梧鹊街的弯,钟毓便听见马车外传来李源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怎敢让夫人独自一人出府?”许是在怪罪给她开门的小厮,李源声音越吼越大,“不知道向我禀告一声吗!啊?!”
“可是太傅大人不是去找您了吗?”一道怯怯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早起用饭前,太傅大人手下的侍卫命我去备两匹马,说是用过饭就要去找您议事。”
“没过多久夫人便说要出门,我怕找人前去禀告打扰了您与太傅议事,又怕晚了耽搁夫人的事情。”
小厮虽然声音小,但说的话却十分言之凿凿。
“我见夫人身后跟着人,想着夫人左右就是去街上逛逛,便替她开了门。”
想起早些时候他让盯着宅子的人急匆匆回来禀告,说看到太傅与侍卫两人骑着马刚走到梧鹊街拐角处,听到一声很是奇特的响声之后便立刻打马转身离开。
直到宅里的厨子做好饭等太傅与夫人回来,可那一桌饭热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见人回来,盯着宅子动静的人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这才急急忙忙跑回来禀告。
李源得知此事的时候,已是晌午过半。
一听太傅与夫人至今还未归府,李源顿时失了抱着莲儿睡午觉的兴致。
翻身下床拿起外袍就往出走,慌忙之间鞋子险些都要踩飞。
他一想到住进梧鹊街的当晚,这宅子遭了刺客的事情,心里便止不住地发慌。
站在宅门口的李源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绕着大宅门直打转。
他提心吊胆着生怕这两位京城来的贵客又出什么差错,急得他莫名生出满肚子火气却又无处发,只得逮着开门的小厮一顿好骂。
却不想听到小厮说早期太傅便让人备马来找自己,左右打转的身形忽然一顿。
李源猛地扭头看向身后垂头站着的小厮,语气一改方才的急切:“你说太傅大人一早让人备马来找我了?”
可自己明明一早上都在东街与莲儿厮混,根本就没见过岑鸢的人影。
那岑鸢带着侍卫骑马去了哪里?
不知想到了什么,李源一双豆大的眼睛忽然微微眯起来。
既然自己没见着岑鸢,那他借着去寻自己的由头让人备马,一定是和侍卫暗中去了其他地方。
想到岑鸢专程让小厮备马......
李源忽然意识到,他们去的地方距离梧鹊街兴许还有些路程。
正当他还想细细再问些什么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岑鸢的声音。
“太守大人,实在不好意思。”
李源先前背对着宅门,因为扭头对小厮说话所以丝毫没留意自己身后。
此刻听闻声音,他立刻扭头。
只见岑一驾着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宅门口。后面跟着的岑二骑着一匹马,手里还牵着另外一匹。
说着话的岑鸢此刻正掀开车帘,从车里弯腰出来。
“早上本想去东街找你,”岑鸢走近李源,低头拍了拍方才下车时不小心蹭到的尘土,“却不想在街上看到了京城十分少见的小玩意儿。”
他抬头朝李源笑了笑,仿佛有些歉意似的微微颔首:“想着夫人久居京城,从未见过这些小玩意儿,便带着岑二......”
听到岑鸢忽然提起别人,李源下意识将目光挪到此刻已经下了马的岑二。
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心急没有仔细看,此时再看便发现岑二手上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一个布袋子。
“那是?”李源视线落在岑二手里的布袋子上,有些疑惑开口。
“是我给夫人买的一些小玩意儿。”岑鸢顺着李源的目光回头看向岑二,说话的声音里隐隐含着笑意,“让太守见笑了。”
“诶!大人说的哪里话!”李源闻言连忙看向岑鸢,脸上的褶皱堆出笑意,“是大人与夫人的恩爱羡煞旁人,怎能说见笑呢?”
此刻还坐在车里的钟毓掐算着时间,估摸着岑鸢应该快解释完了,她微不可察地偏头看了一眼卿云,随后径直撩开车帘下了车。
还没等她站稳,耳边便传来李源十分狗腿的那句“恩爱羡煞旁人”。
钟毓冷不丁脚下一个踉跄。
眼看着就要摔倒,却被一双布满陈旧伤痕的手稳稳扶住。
“夫人,”卿云此时已然下了车,看向钟毓时候的面色十分正常。“夫人金贵,下车时要小心些,万万不可摔了自己。”
嘴上边说着,手上扶着钟毓的动作也改为了搀。
见钟毓此刻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怔愣,卿云眼里满是和善的笑意,然后朝她轻轻一点头:“奴婢扶着夫人。”
“你......”钟毓自从得知了卿云的真实身份后,心里便对她生出些敬意。
虽然钟毓从见卿云第一面的时候,就没有用看待丫鬟的眼光看她。可在明白了卿云如此隐姓埋名三年,只是为了给自己的丈夫与哥哥求得一个清白后,越发地钦佩起来。
此刻见卿云重新又改口自称“奴婢”,钟毓下意识就想开口。
不料卿云搀着自己的手忽然微微紧了紧。
钟毓声音顿住,随后便猛地想起了此刻正与岑鸢站在不远处的李源。
想到卿云就是李源府上的丫鬟后,钟毓了然地点点头。
她重新收拾好了面上神色,由卿云搀着转身朝岑鸢他们走去。
不知为何,钟毓走路时突然一瘸一拐起来。
直到她走至李源面前,右脚也好像不能踩地似的虚虚架在空中。
“实在是不好意思,”钟毓表情有些愧疚,她看着李源十分歉意地微微垂头,随后伸出右脚踢了踢裙摆,“在街上闲逛的时候没看脚下,被一块小石子绊倒了。”
“不小心扭到了脚踝,我夫君……”钟毓忽然有些嗔怪似地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岑鸢,“他实在是担忧过度,知道我扭到了脚便带着岑二赶了过来。”
“他还多此一举地找了辆马车来。”
话音落下,钟毓面上歉意更甚。
她看向李源额角还未干的汗水,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惹得太守大人如此焦急赶来。”
“实在是我的不对。”
正说着就要垂首行礼,李源忙不迭虚扶了一下。
“夫人万万不可!”李源一抹脑门上的汗,“只要夫人没出什么事就好。”
“眼下大人与夫人既已回来,”他扭头朝身后吩咐了一声,“叫厨房快些热饭,好让大人与夫人用饭。”
说罢便让开门口,然后弯腰朝里伸出胳膊,请钟毓与岑鸢进门。
“大人与夫人快些进门……”
可他话还没说完,不知何时出现的阿四忽然上前凑到李源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
就见李源声音猛地拔高,他连伸出去的手都忘记收,一双眼直直盯着此刻面色十分严肃的阿四。
“你说他看到了谁?!”
第二十章
谁看到了谁?
钟毓被身后忽然发作的声音惊得脚下一顿。
直到她听清李源说了什么之后,那条刚要迈过门槛的腿缓缓被收了回来。
钟毓站稳,下意识便扭头看向身侧的岑鸢。
果不其然,身旁的岑鸢此时也停了动作。虽然他身子未动,可头却已经微微偏向了李源。
钟毓了然颔首,想来他方才也听到了李源说的话。
两人十分默契地站定在原地,连带一直扶着钟毓的卿云一起,三人都沉默不语听着身后李源的动静。
此时的李源根本就顾不上他们二人。
仿佛阿四方才给他说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先前因为在门口打转而生出的汗水好不容易被风吹干,现下他的脸却又很快便涨得通红,眼看着额角又要生出汗水。
李源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阿四,瞪大双眼拔高音量再次重复道:“他看到了谁?!”
阿四正欲回答,眼光却一不小心扫见李源身后的岑鸢与钟毓此刻正停在原地,看样子是被方才李源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他张口的动作猛然一顿,话头在嘴边一转,随后看着李源沉声道:“方才东街传来消息,说莲夫人在街上看到了先前抢她钱袋子的小乞丐。”
“夫人此时正将那小乞丐当街拦下,一定要他赔钱。”
“街上的人......”阿四声音顿了顿,不着痕迹地看了李源身后一眼,“现下都围在那儿看热闹。”
李源听到阿四忽然改了口,他微微一愣,有些纳闷地看着阿四。
“你方才不是说……”
“我方才就是说莲夫人。”阿四直接打断了李源的话,直直盯着他眼睛加重语气,“莲夫人看到了偷她钱袋子的小乞丐。”
李源被阿四的眼神盯着,很快便反应过来自己身后还站着岑鸢和钟毓二人。
阿四反应如此激烈……
李源的眼神突然一凛,明白了自己方才的惊讶出声应该是被岑鸢听到了。
思及此,他眼睛滴溜一转。
然后很快便垂眸敛了全部神色,再抬头时脸上的表情与方才全然不同。
李源回头看向此时站在门口早已停了动作等着自己的两个人,脸上俨然一副十分无可奈何的神色。
他颇有些无措地搓了搓手,然后“嘿嘿”干笑两声。见岑鸢与钟毓此时都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他当即正色说道:“太傅大人,方才阿四说的那件事......”
“虽说此事并不太大,可那边催得紧,说她非揪着那小乞丐不放,不还钱袋子当街便要闹。”
李源边说着边抬手抹了一把脑门并不存在的汗,装出一副忧虑的模样:“虽说要那小乞丐还钱天经地义,可毕竟莲儿是太守府的人,若是闹太大......”
他话音顿了顿,看着岑鸢的目光带着些歉意。
“若是闹太大,届时就怕不好收场,太守与官府的颜面也不好看。”
“所以下官可能不能陪着您二位用饭了,”李源微微躬下身子行了个礼,“我已命厨子将饭菜热好,大人与夫人此刻便快些进府,趁热用饭吧。”
话音落下,他立刻扭头给一旁候着的小厮吩咐:“来福你去跟着!倘若大人与夫人不喜那些菜,你就立刻去厨房告诉厨子,让他们重新做!”
“是,大人。”
被唤作来福的小厮还站在先前被李源吼的地方,方才听到太傅夫人脚崴了之后,便知道自己先前给她擅自开门闯出了大祸。
此时他的心里如惴巨石,生怕李源因为夫人受伤怪罪自己。
现下一听李源没再管他擅自开门一事,反而吩咐他,要他跟着太傅大人与夫人。
倘若他运气好,得了太傅与夫人的青眼,以后不就能在太守面前说上话了吗!
放眼看去,府里其他哪位小厮有这等殊荣?
想到这里,来福心里又惊又喜,他连忙应声。
随即便立刻凑到岑鸢与钟毓的面前,殷勤伸出胳膊朝里示意道:“大人与夫人,先去用饭吧。”
岑鸢见状,神色里丝毫没有意外李源的掩饰。
他扭头朝身后的李源一点头:“无妨,太守快去吧。”
岑鸢边说着,边抬起眼,视线有意无意扫过李源斜后方的阿四,看到他此刻神色之间明显生出些焦急来,唇角微微一勾。
他回过头来,转而看向小厮,随后微微颔首:“那便有劳了。”
话音落下,岑鸢也没管其他人,他伸手扶了一把钟毓,连带着卿云一起,三人进了府。
待到重新坐在了偏厅,岑鸢伸手拿起早已沏好了茶的杯子,边喝边看着候在门边的来福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你们太守府上的莲夫人……”
“是个一丝不苟又嫉恶如仇的豪爽女子啊。”
钟毓闻言先是一怔,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紧紧抿起了唇。
一丝不苟又嫉恶如仇的豪爽女子?
想起李源方才那段明显现编的借口,钟毓实在没忍住内心翻滚着的笑意。
其实岑鸢是想说那位莲夫人一毛不拔吧!
钟毓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只穿着裙子的铁公鸡,惹得她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正当她竭力压住笑意时,却只觉喉间突然一哽,竟然呛咳出声。
不料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偏厅里实在突兀。
下一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了她。
钟毓见状,反应十分迅速地拿起面前的茶杯,用杯子险险挡住了自己后一刻便忍不住咧开的嘴角。
她垂头,将额抵在手腕上,死死咬住唇不让笑声溢出。
先是肩头耸动着,随后愈演愈烈,最后甚至连带着整个上半身都抖了起来。
而这一幕,落在其他人眼里,却是她被呛的剧烈咳了起来。
“夫人,你……”
门口的来福被她突然的呛咳吓了一大跳,下意识上前一步,以为她出了什么事。
看着还在埋着头浑身抖动的钟毓,来福的面色十分紧张。他根本顾不上回应岑鸢的话,急急开口问道。
听出了来福声音里的慌乱,钟毓边抖边腾出一只手胡乱摆了摆,示意自己无事。
来福见状,方才猛然提起的心缓缓放了下去,这才想起岑鸢的话自己还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