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岑鸢一下一下轻轻叩击着桌子的手,心下忽然一紧。
“大人,方才夫人……”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岑鸢打断。
“无妨。”岑鸢淡淡看了来福一眼,面色没有任何不虞。
他没有继续方才的话,而是另起了一个话头:“你们太守方才口中所说的莲夫人,是府里的夫人么?”
也不知这句话碰了来福心里哪根不能碰的弦。岑鸢话音刚落,来福的面色瞬间惨白起来。
他猛地垂头躲开岑鸢的视线,嘴里嚅嗫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岑鸢见状,也不催,只是慢悠悠地拿起茶壶给自己与钟毓又添了些茶水。
随后又将视线缓缓落在来福身上。
感受到岑鸢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眼见自己终究躲不过,来福张口闭口犹豫了许久,这才慢慢出声说道:“府里的夫人……”
他飞快扭头看了一眼厅外,见没有其他人之后,迅速将后面的话说完。
“莲夫人其实只是位小妾,府里的大夫人……”
“早在三年前就已故了。”
第二十一章
听到来福说这话的时候,钟毓早已从方才抑制不住的笑中缓了过来。
她放下用来遮掩嘴角的茶杯,露出一张被憋得通红的脸颊。
一旁的岑鸢闻言下意识看向她,目光却在触及到她脸上的时微微一滞。
只见眼前人的面色红得厉害,可那双看向来福的眼睛却极亮。
亮得岑鸢心中忽然一空,转瞬间便挪开了视线。
“你说太守夫人三年前便亡故了?”
一旁的钟毓丝毫没有察觉到方才岑鸢看向自己的眼神,因为她在听到来福说太守夫人三年前已经亡故后,心下微微一惊,下意识便问了出来。
打从钟毓放下遮脸的茶杯后,来福看到她只是脸色微微有些红,其他并无大碍后心下立时松了一口气。
先前只是得知他没有禀报就擅自给太傅夫人开了门,太守得知消息后便发了那么大的火。
倘若这次夫人又被呛出什么好歹来,自己怕不是要被太守生吞活剥了。
正当来福心里暗自庆幸的时候,却忽然听到钟毓问起那位已故的夫人。
他心里一咯噔,清楚太守夫人这一茬是过不去了。
想起太守府里人人对这位夫人都讳莫如深的样子,来福忍不住在心里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暗骂自己方才为什么要多嘴提起。
眼角余光瞥见岑鸢此刻放在桌上正一下一下点着桌面的手,来福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起方才太傅大人那双虽然平静但十分有压迫感的眼神。
他瞬间感到已经的后背莫名有些发凉。
不就是太傅的眼神自己实在扛不住吗?
来福微微抬头,看向一旁的钟毓。
却发现太傅夫人此刻的眼神同太傅方才如出一辙,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
……
虽然现在太傅夫人的眼神自己也扛不住。
就这短短几刻,来福的脑海里已经转过了好几个弯。
他看着钟毓沉默了一瞬,随即开口道:“大夫人三年前初来连山,因为体弱多病不幸染了痨病,不到三个月便去了。”
话音落下,钟毓的眉头便紧紧蹙了起来。
从方才听到来福说起大夫人已故的时候,她心里便陡然生出些奇怪的感觉——
怎么一个个都是三年前发生的事情?
想起不久前卿云和岑鸢在暗室里说过的话,钟毓垂下眼睫遮住眼里的惊异。
先是死了前太守章行舟与朝廷派来的大理寺丞张昭成,所以那桩私吞朝廷拨款的案子因为死了犯人而草草结案。
而后被提拔上来做了连山太守的李源,没过多久夫人也紧跟着过世。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虑,她总觉得这两件事情之间有着莫名的联系。
回忆起自从她婚宴上穿过来一直到现在,在这短短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便接连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甚至今日一早自己还被卿云劫进了暗室里。
身处在这样一个波云诡谲的地方,钟毓不得不多想。
再加上先前她猜测岑鸢与皇帝暗中的筹谋,以及三年前章行舟的冤案还有岑鸢尚未说清楚的大理寺丞之死......
钟毓的目光落在面前的茶杯里,她静静注视着清透的茶水里倒映出自己的瞳孔。
直到与倒映在水里的那双眼睛对上视线的刹那,一股莫名的不安忽然席卷了她全身。
三年前的连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岑鸢此番留在连山,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来福见钟毓久久不说话,他抬头看了看钟毓的脸色,一时间有些拿不准她的意思。
于是又将眼神转向岑鸢,却发现太傅大人此刻正一本正经地看着自己。
来福心里了然,挠了挠头继续接上方才的话头说道:“我是两年前来太守府做事的,关于大夫人的事情都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
“据说大夫人是太守大人的结发夫妻。”来福声音顿了顿,然后抬眼看向桌边坐着的钟毓与岑鸢二人,“三年前太守大人接了调令要来连山,夫人便随着太守大人从锦州来到了连山。”
“你说你们太守是从锦州过来的?”
自从钟毓开口说话之后便没再说过话的岑鸢忽然出声问道。
虽然出声询问,可他面上却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是右手依旧叩在桌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来福不明所以,但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听府里一直跟着太守大人做事的老人说,大人先前只是锦州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小官。”
“直到三年前连山没了太守,这才被调到了连山。”
来福悄悄抬眼,见岑鸢垂眸好像在思量着什么,心里正想松一口气,却不料余光瞥见一旁的钟毓,此刻正襟危坐,一双眼里明明白白写着:
继续说啊。
来福心里刚想松的那口气,转瞬间又提了起来。
他只得自认倒霉,边说着边在心里祈求太守大人不知道他抖出大夫人的事情。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来到连山的一月之后,大夫人却忽然染上了痨病。”
“太守从各处寻来郎中,可每位摸过夫人脉象的郎中都说夫人已经病入膏肓,无力回天。”说到这里,来福突然十分可惜地叹了口气,“不到三个月,大夫人便病故了。”
“府里那些从锦州便跟着大夫人的下人们都说,大夫人是个命里没福的人。”
“她与太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成亲之后便一直跟着太守。那时候的太守不得志,大夫人却不离不弃在他身边照顾着府里事务。”
“后来好不容易从锦州熬到了连山,本以为终于要享福了,可偏偏染了痨病。”
“那方才太守口中的那位......”钟毓拿起方才岑鸢给自己添满茶水的另一个杯子,轻轻抿了一口,随即抬眼看向来福,“那位莲夫人,又是何时入府的?”
来福闻言微微一愣:“自打我进府之后,莲夫人就在了。”
方才来福说他是两年前进的府……
想起李源那张油腻至极的大脸与来福口中的那位结发妻子,钟毓心里忽然一阵恶寒。
那便是大夫人死后没多久,李源便迎了一房新人进了府。
真可悲啊。
第二十二章
来福看着面色陡然沉下去的钟毓,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晓得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不敢问也不敢继续说下去,只能内心忐忑着悄悄抬眼看向桌边两个人。
一时间,偏厅寂静无比。
只有岑鸢神色如常地拿起桌上的杯子,端至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其实早在钟毓出声问起莲夫人的时候,岑鸢便已经察觉到她周身的气息有些低沉。
只是来福没有看出来罢了。
可他丝毫没有要解围的意思,只是将手中的茶杯缓缓放回桌上,随即淡淡开口道:“来福,上菜吧。”
战战兢兢立在一旁的来福被岑鸢的话突然点醒,他下意识抬眼看向此刻依然空空如也的桌子,心下顿时一惊。
随即扭头就往外跑。
岑鸢淡淡看着来福慌里慌张往厨房跑的声影,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正当他打算拿起桌上的茶杯时,耳边却忽然传来钟毓的声音——
“那位大夫人的死,与章行舟的死有关吧。”
岑鸢动作一顿。
钟毓看着身侧停了动作的岑鸢,心下了然,便知自己猜对了。
“方才李源一直在身后看着我们,所以卿云才刻意说要去厨房帮忙。”钟毓边说着边抬眼扫过门口站着的岑一岑二,“也正是因为卿云不在,你才有机会在来福面前提起莲夫人。”
钟毓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紧紧盯着岑鸢的侧脸。
“你提起莲夫人,并不是随意之举,”钟毓目光灼灼看着岑鸢,“因为你想借她引出真正想要问的——”
“太守府的大夫人。”
见岑鸢表情明显一僵,钟毓哼笑一声,随即移开视线。
虽然她方才确实是被李源恶心到了,可恶心之余转念一想,便咂摸出了一点不对劲来。
来福所说的那位大夫人固然可悲,可如若不是岑鸢突然提起莲夫人,那自己今日也必然不会听到这桩陈年旧事。
钟毓缓缓端起茶杯,掩住了微微勾起的嘴角。
所以是岑鸢此刻已经对自己不再设防,还是他故意让她听到大夫人的事情,实际另有所谋?
钟毓仰头将茶一饮而尽,她垂眸看着此时还尚留有水痕的杯底,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走路都小心点。”来福的声音突然从门外响起。
钟毓循声看去,就见一众丫鬟从门外鱼贯而入。
“大人,夫人。”来福一进门便看到岑鸢与钟毓此刻正看着自己,他弯腰行了个礼,随后转头指挥着自己身后那些丫鬟将手里的东西都放在桌上。
直到叮铃哐啷一顿响,偏厅内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各式菜肴,钟毓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她此刻的肚里空落落的。
早起用过饭后,便只吃了一小碟红豆酥,后来听了卿云的话后好奇骤起,便去了连山脚下……
钟毓扫了一眼门外早已不如正午那般亮堂的天色,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果然好奇害死猫。
倘若不是她非要前去鬼村一探究竟,那卿云便无法将她劫去暗室。
想到这里,钟毓伸手夹菜的动作忽然一顿。
如果她今日没有自作主张去鬼村,那卿云又要怎么做才会将岑鸢引出来?
钟毓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先前在鬼村发生的一幕幕,心下疑窦渐起。
其实今日卿云将自己劫去了鬼村,虽然用绳捆着她,可并没有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情。
再加上后来她与岑鸢的那段对话,钟毓便猜到了卿云将她劫去暗室,只是为了引岑鸢过来。
可她将岑鸢引来暗室的目的就只是为了听一句“三年前的连山一案,朝廷必会彻查到底”吗?
钟毓眼睛微微眯起。
如若只是为了听岑鸢的一句承诺,她何苦大费周章将自己牵连进去。
可若是她的目的根本就不在那句承诺,那……
“怎么不吃了?”
钟毓正想着,耳边却忽然响起岑鸢的声音,她猛地回过神,便看到自己碗里不知何时被人添了好些菜。
钟毓下意识扭头看向一旁的岑鸢,却只看到了他正准备放下公筷的动作。
见人看着自己,岑鸢不紧不慢地将筷子放好。
随即示意她:“快些吃吧。”
方才的思绪被岑鸢打断,钟毓便摒了杂念,一心用饭。
不多时,钟毓停了筷子。
她抬头看向一旁已经等了自己许久的岑鸢,面色有些羞赧:“我吃完了。”
岑鸢闻言微微点头,随即起身,接过岑一不知从哪儿拿来的黑色暗纹大氅披在身上。
他回头看着钟毓,面上早已没了方才被钟毓点破心思的僵硬。
见钟毓也站起身,岑鸢伸手拿过岑二手里的梨白色狐毛披风,随后上前一步,将披风披在了她身上。
“你风寒还没好全,今日崴了脚又受了惊,”岑鸢将披风细心整理好,然后将两根细绳绕到钟毓胸前系好,“我便让岑二准备了披风。”
钟毓先是被岑鸢的动作一惊,随后眼尾扫过一旁呆呆看着他们的来福,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不愧是先帝钦点的太傅,就连做戏都要做全套。
先前在李源面前故意说些混淆不清的话,让李源误以为他们二人很是恩爱。
现如今又亲自给她系披风,话里话外一片关心之意。
如此周全的处事,生怕李源察觉出端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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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钟毓被卿云搀扶着回了房,岑鸢这才收回视线。
他转头看着来福:“这里没你的事儿了。”
来福闻言,知晓太傅大人这是在下逐客令。
他垂头躬身行了个礼,随后便退离了偏厅。
“少主,”见周围没有其他人看,岑一上前一步沉声开口,“今日之事……”
岑鸢摆了摆手,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静了半晌,岑鸢忽然出声问道:“那人手上的刺青查出了什么没有?”
“目前只查到了那人不是西蛮死士,刺青也不是西蛮贵族的刺青,”岑一道,“岑三对比了刺青图样,传回来消息说那人的刺青只是仿图。”
“只是……”
“只是什么?”岑鸢偏头看了一眼有些迟疑的岑一。
“只是那枚刺青,仿的不是西蛮贵族,而是——”
“西蛮王室。”
第二十三章
钟毓装作一瘸一拐的样子被卿云搀着进了房里。
一进房门,她便直起了身子,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发麻的右脚,随后踩在地上轻轻跺了几下。
卿云转身将门关上,从一旁拿出早就煨好的汤婆子递给钟毓。
钟毓接过汤婆子,正当她在心里感叹古人这个创造真是实用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身上一轻。
她下意识抬头看去,却见卿云已经替她解开了狐毛披风,然后转身将披风搭在一旁的置衣架上。
“卿云你......”钟毓刚想说什么的时候,就看到放好衣服的卿云忽然转身,直挺挺朝自己跪了下去。
“卿云!”
钟毓见状猛地一惊,口中下意识唤了一声她名字,随后便立刻躬身去扶卿云。
可没想到卿云手上微微用力拂开了钟毓去扶她的手,还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夫人,”她看着钟毓轻声开口,“今日之事,是我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