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那日过后,他是半分都不想再来梧鹊街,一边后怕自己没被人掐死,一边在心里直骂最初那个鬼迷心窍的自己,为何偏偏要上赶着请这尊活阎王住进梧鹊街。
倘若不是他想在太傅眼前积点儿眼缘,这一桩接一桩的破事儿便不可能叫自己遇上。
可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
李源想起那人要他带给岑鸢的话,忍不住又是一个寒颤。
“大人,”李源试试探探着开口,边说还便瞟了一眼岑鸢,“先前您说我背后的......”
不知怎的,他忽然卡了壳。
想到那人在京中的地位,李源此时竟不知如何称呼他。
“背后的......老爷,”李源抹了一把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接上方才的话继续说道,“老爷让我带话给大人,说大人要想知道三年前的连山太守章行舟之事,就去峮州找一位名叫江佩瑜的人。”
话音落下,岑鸢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微微一变。
他抬眸盯着不远处站着的李源,出口的声音竟挟着几分凉气:“你说,要去哪里?”
李源闻言,浑身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他强忍着惧意抬头看向岑鸢,重复道:“峮州,找江佩瑜。”
第五十七章
“江佩瑜?”钟毓好似全身骨头都散了架似地斜倚在马车壁上。
她手里捂着热腾腾的汤婆子, 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江佩瑜又是谁?”
岑鸢闻言一怔,面上的神色忽然有些古怪。
一双眼直直望着她, 黑沉沉的目光让钟毓忽觉如芒在背。
“我方才说的话......”她有些迟疑地开口, 脑海里迅速回忆着自己方才问的那两句话, “有什么不对吗?”
可反复回忆了好几遍,也不知有何不妥之处。
见钟毓神情如此, 岑鸢看向她的眼神更加古怪了。
钟毓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以为是她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正想抬手去摸的时候, 却听见岑鸢终于开口:“江佩瑜是你母亲。”
钟毓闻言,刚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一时间, 车内一片寂静, 只有车轱辘滚过的声音时不时传进来。
“大人, 前面的——”赶车的岑二忽然一把掀开车帘, 正想说什么,却敏锐地察觉到车内的气氛十分古怪。
他下意识就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然后默默将脑袋缩了回去, 又默默地拉上了车帘。
岑鸢看了看面色有些僵硬的钟毓,竟不合时宜地联想到自己曾见到过的一只红毛白肚的小狐狸。
而此刻的钟毓活脱脱就是那只狐狸。
内里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锦衣, 为了御寒还披着一件祁临风送过来的孔雀纹大红羽缎鹤氅。
没说话前她一整个都缩在厚实衣服里,浑身上下懒怠到仿佛一晃眼就要睡着了。
可现下却因为一句话,两颗眼珠子骨碌碌乱转, 微张的口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岑鸢看着钟毓的那副模样,心里竟觉得有些好笑。
想来她若真是只狐狸,此时此刻后脖颈上的毛怕是都要炸开了。
“夫人逝世时你还年幼, 记不清是正常的。”他摒了内心的思绪,别有深意地笑了下, 然后递了个台阶,“方才是我冒失了,平白提起江夫人,惹你不高兴了。”
方才钟毓在听到岑鸢说的那句“江佩瑜是你母亲”的时候,她脑瓜子一片混乱。
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更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竟连亲妈的名字都不知晓。
此刻听见岑鸢这样说,她下意识便点点头,然后视线乱飘囫囵吐出一句话:“那我便勉为其难地接受你的道歉了。”
说完话,整个人就往厚重的大氅里缩了缩,缩到鼻子险些都要埋进去的时候才堪堪停了动作。
岑鸢没再看她,转头冲车帘外问道:“岑二,方才你要说什么?”
“回大人,”岑二这次学聪明了,他没再掀开车帘,而是凑近了车厢大声说道,“前面快到到春山关了,我们已走了两日,要不要寻一家客栈好让夫人歇歇脚?”
岑鸢冷不丁被岑二如震雷一样的声音惊到,虽面色上不显,但还是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耳朵。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很快回道:“今日就歇在春山关罢。”
然后顿了片刻,复又开口:“其实你我之间也就隔了一块门帘,用不着这么大声。”
话音落下,帘外传来“噗嗤”一声笑。
紧随其后的是另一道声音,一字一句慢悠悠地说着:“你若是不贴那么近,这般大声我便就当你怕你家大人听不清,但你不仅贴得近......”
“就会让旁人误以为你有些......”傅平忽然十分微妙地一顿。
泰然自若地看着眼前面色耳朵泛红的岑二张牙舞爪:“没用的东西给我闭嘴!”
傅平十分听劝,从善如流地闭了嘴,一句话也不说了。
那日李源来过后,岑鸢便吩咐了岑二去准备马车。
后来又在梧鹊街停了两三日,等钟毓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几个人这才收拾行囊启程。
要不是岑四岑五被少主指派了任务,岑一赶着另一辆马车在后面跟着,自己又何苦同傅平坐在一起。
这般想着,岑二又扭头瞪了一眼傅平,心里十分忿忿不平——
长这么大他就没见过这么小心眼的男人。
傅平简直就是男人的耻辱!耻辱!
眼见着天色渐晚,岑二害怕再墨迹下去赶天黑到不了春山关,狠狠瞪了一眼傅平然后回过头,扯一把缰绳低喝:“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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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关,顾名思义,就是一座名叫春山的山前关。
这里住着的人全靠这座春山养活,春天的时候这里漫山遍野都是绿油油的茶树,整座山头都弥漫着茶叶特殊的香气。
其实早在几十年前,春山人并不是以茶叶为生。
相反,那时的整座山头都荒芜着,偌大的山脚下也就只住了稀稀拉拉的两三万户。
也不知从何时起,春山忽地兴起了种茶。
起先也就只有那么两三家种,开了一点山脚下的荒地,种了些吃又吃不了,卖也不知往哪儿卖的茶。
可谁知一个冬天过去,那片原本不被人看好的茶田竟郁郁葱葱长满了茶树,路过的人隔着老远都能闻见茶香。
那时候就有些眼红的人说——
看着吧,这些茶叶准卖不了什么好价钱。
谁料想那两三户人间转头就将种的茶叶卖了,数着那些种两年地也赚不来的钱,这几户人摇身一变,成了春山人人艳羡的茶户。
清苦了大半辈子的春山人谁不想多赚钱?
于是春茶采了没多久,好些人便嚷嚷着要那几户带着他们一起种茶。
从那以后,春山人便开始种茶。
如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山竟成了朝廷都知道的种茶名地。
钟毓听着耳边岑鸢慢悠悠的声音,伸手掀起窗帘往外看。
此时正值三月初,早些的春茶也到了采摘的季节。
随着岑二驾着马车驶过一路,钟毓看到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摊晾着许多茶盘。
“这里种了这么多的茶,”钟毓忍不住问道,“那这些茶叶会往京里送吗?”
看到钟毓整个人的身子都恨不得探出去,岑鸢下意识伸手拉了一下她:“小心些,别摔了。”
见眼前人好似被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即放下窗帘规规矩矩地坐着,岑鸢搭在膝上的手指忍不住微微蜷缩了一下。
但很快,他便说道:“宫中每季上供的新茶,有三成是出自春山。”
“因为春山雨水充沛,气候十分适宜茶树生长,所以此地所产的茶叶比其他地方的都要香,自从先帝赞过春山茶的香别具一格后,京中的大臣时常都会进些春山的茶。”
钟毓闻言,点了点头,垂下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不再说话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地听闻车帘外岑二长“吁”一声。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岑二扯了扯缰绳,冲着车厢说道:“大人,前面有一处客栈。”
话音落下,车帘被人从里面掀了起来。
岑鸢看了看不远处的小楼,点点头道:“就在这里吧。”
与此同时,岑一也“吁”了一声,勒住缰绳。
直到一行人踏进客栈内,他们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了春山人的“以茶为生”是何意。
小小一间客栈拢共只有上下两层,上面一层住宿,下面大堂吃食。
此时此刻,本该空着等客人落座的桌子上一簸又一簸地放着茶叶,就连上楼的台阶上也全部铺满了。
除了他们此刻站着的门口,放眼望去,客栈里竟没有一处能落脚的地方。
岑鸢微微蹙了蹙眉,正欲开口说话,却见一位手里拿着白手帕的店小二迎了上来:“几位打尖还是住店啊?”
想到此时天色已晚,岑鸢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身侧的钟毓,开口:“住一晚。”
“好嘞!”小二笑眯眯地将手里的白手帕往背上一搭,转身冲后面吆喝了一声,“掌柜的,住店!”
话音落下,一道十分响亮的爽朗女声响起:“你先腾张桌子让客人坐下,我晾好这盘茶就来。”
生怕这几位客人久等,店小二得了令后边窜至一旁,将最近一张桌子上的茶盘小心翼翼摞到另一张桌子上,然后取下肩上的手帕仔仔细细擦桌。
一边擦一边还抬起脸冲岑鸢他们笑:“几位客官今日走近我们客栈算是你们来对了。”
听见这话,钟毓忽然来了兴趣。
她一手抱着汤婆子,一手捻着那上面缀着的穗子,饶有兴趣地问道:“为何这样说?”
“因为整个春山就只有我们一家客栈呀!”
店小二呲着一口大白牙呵呵乐:“所以错过我们家就找不到别家客栈了。”
钟毓的表情一言难尽。
原本静静站着的岑鸢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扭头看了她一眼,细看之下他的唇边竟微微翘起:“自打种了茶之后春山人才多了起来,可这地太偏,甚少有人愿意定居此地种茶,所以来来往往都是些茶叶贩子。”
“客栈多了也没人住,所以春山一直都只有这一家客栈。”
“诶这位客官说的十分对!”方才那位爽朗的女声忽然响起,“想必您以前应该是来过我们春山的。”
钟毓循声望去,却见一位身材身份窈窕的美人款款走来。
只见她穿着一身素麻布衣,满头乌发松松垮垮地绾在脑后。
即便是这样,却也掩不住她笑起来的风华。
那人见钟毓直愣愣望着自己,眉眼间竟笑得愈发灿烂:“这是哪家的天仙下凡,就只在那儿一站,便照得我们这破破烂烂的小店蓬荜生辉。”
几句话的功夫,美人已然走至眼前。
她比钟毓的身量要高些,走近后她微微弯腰凑近钟毓细细瞧了瞧,然后冲一旁的岑鸢笑道:“几年不见,我们岑大人这是从哪儿找了个这样的妙人儿?”
钟毓闻言,微微一愣。
随即转头看向一旁的岑鸢。
岑鸢竟然,认识她?
第五十八章
仿佛是听到了钟毓内心所想, 站在一旁的岑鸢忽然转过头来。
他眸光不知为何有些复杂,但口中却不忘解释她的疑惑:“先帝在时,我曾随他来过春山。”
哦, 原来是这样。
钟毓闻言, 了然的点了点头。
怪不得他知道春山只有这一家客栈。
见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美人老板娘轻飘飘瞥了一眼岑鸢,见他面上神色淡淡, 便知这人又想起当年发生的那件事了。
“这样吧,”她猝不及防地伸手摸了一把钟毓的脸, 看到妙人儿被自己惊地浑身一颤后满意地收回了手,然后笑眯眯道, “你看天色已晚, 我与岑大人又是旧相识。”
“要不然你们几位先坐着, 我去后厨亲自炒两个菜, 再热壶酒,便算是替你们接风洗尘了。”
岑鸢的目光早在她伸手摸钟毓脸的时候挪了过来,此时见身侧人双目瞪地溜圆, 以为她是被人吓到了。
他看了片刻,没说好与不好, 反倒直接抬腿走向方才店小二收拾好的桌子。
只是路过老板娘的时候,似警告般的丢下一句话:“金妙仪,你收敛点。”
却不想钟毓听见岑鸢口中的名字, 两眼倏地变亮。
她没跟着岑鸢往桌那边去,反而挪吧挪吧蹭到金妙仪跟前,咬耳朵似地悄悄在人耳边说:“姐姐, 你名字真好听。”
“真的吗?”金妙仪见她踮着脚尖凑在自己耳边,便侧了侧身子好让她舒服些, “小美人你可是第一个说我名字好听的。”
钟毓看着近在咫尺的粉面雪腮,目光都直了。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不要太放肆,嘴上却忍不住诚实道:“真的呀!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姐姐了!”
你身上好香,好想和你贴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