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方才还满面怒气的人们瞬间有些愣。
只有为首的老妇脸上的神色微微松动了一点,但仍旧含着几分不信任。
她看着这位早上刚被他们一群人谢过的夫人,沉吟片刻后开口:“夫人,你猜的不错,我们确实是想让王吉安赔钱,好找郎中给老王家的媳妇儿看诊,再叫匠人重新起灶。”
“但如果今日我们见不到他拿不到钱,垒不起灶,”老妇丝毫不畏钟毓的身份,她直接将话摆在明面上,“老王家的媳妇儿怎么办?我们吃饭又怎么办?”
钟毓没有立刻回答老妇的问题,而是说起另外一件事:“那将灶垒起之前呢?”
她看着老妇,“倘若你们如愿拿到了钱,但在灶没又垒起之前,你们又打算如何吃饭?”
“我们祖祖辈辈世代为农,人人都会搭土灶。”老妇没料到这位太傅夫人竟能听出问题,猜到他们吃饭还有其他的法子。
她拄在拐杖上的手蜷了蜷,然后抬起头,坦坦荡荡看向钟毓,“方才所言没有热水是我说了假话,好让夫人动了恻隐之心,将王吉安交给我们。”
钟毓闻言,知道自己方才猜得确实不错。
这群人的目的就只是为了钱,老妇方才给自己说的一番话,其中八成都是故意夸大其词。
可这也并没有什么错,毕竟王吉安砸了他们的灶,重新起灶的钱肯定是要王吉安来赔的。
只是他们既然找上了官府,官府不作为那便是凉民心。
早有王吉安恶事在前,倘若此时朝廷的人再不站在他们身边......
钟毓十分清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她没有立刻回话,只是扭过头看向自己身后站着的岑鸢。
岑鸢只消一眼,就知道钟毓想要做什么,他稍稍侧头吩咐一旁的岑二:“去请郎中。”
然后回过头看着钟毓,“还有什么需要做的?”
仿佛没想到岑鸢竟会如此了解自己的心思,钟毓的一双杏眼微微睁大,半晌才反应过来,“还要纸和笔。”
纸和笔?
岑鸢一愣,然后抬眼确认般看了她一眼。
钟毓点点头,肯定道:“纸和笔。”
见她表情认真不似玩笑,一直站在她身后没说过话的傅平转身去找纸和笔。
看见傅平离开,钟毓这才回过头。
却不想一抬眼,就看见周围人连带着岑鸢一起都看着自己,钟毓没有故作玄虚的意思,直接道:“垒灶还需要时间,但你们不能不吃饭。”
“我知道你们会搭土灶,但你们所搭的土灶是用砖块堆起来的,火烧不旺。”她认真道,“我曾在书里看到过一种垒土灶的方法,用这种方法垒的灶火烧得又快又旺。”
“找纸笔来就是为了将这方法写下来给你们。”
钟毓顿了顿,然后又道:“等王吉安身上的事情全部查清楚之后,我一定押着他向你们磕头谢罪。”
第八十一章
自从钟毓考上大学之后, 除了学费是由孤儿院提供证明贷的款之外,剩下的生活费全都是她自己接家教或是进实验室给老师当助理赚的。
生活虽然苦点,但总体来说还是能从中学到一些知识和技能。
原本物理系的本科生最多只学些课本上的皮毛, 动手实践只要不是自己主动去联系, 老师根本不会想到用大学生。
即便是一些实验室开放招实验助理, 一般情况也没有人回去报名。毕竟只是助理,除了能拿点儿劳务费之外, 有关实验真正的核心根本碰不到。
可钟毓的目的无比简单纯粹,她不是为了参与什么实验拿什么学分, 她只是为了赚钱。
所以在她入学不到两年里,物理系甚至隔壁数学系的老师都知道, 有个叫钟毓的女学生, 不但聪明伶俐还能吃苦, 助理工作做得又快又好。
所以在猜到那些人是想垒土灶的时候, 钟毓便立刻想到自己大三时候跟着老师出去的那次调研。
那次调研的经历钟毓或许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一行人因为天气的原因被困在山上两天两夜,为了取暖, 老师带着他们垒了一个黄泥土灶。
也正是因为那个黄泥土灶,调研团队才坚持到了救援队出现。
钟毓将傅平寻来的宣纸在桌上铺开抚了抚, 然后提笔就往纸上画。
却不想她只拿惯了硬笔,下笔的一瞬间竟忘记自己手里此刻握着的是一杆软毛笔。
直到纸上兀自出现了一坨浓墨团,钟毓有些沉默。
虽然毛笔能写能画, 可自己从未练过软笔,控笔都尚且不稳,更何况还要用它画些精细的图。
一旁的岑鸢见她提笔只落下一团墨迹后就不再动作, 他抬眸看了一眼,却不想和突然抬起头的钟毓对上视线。
仿佛没有预料到岑鸢会看向自己, 钟毓放下笔的动作一愣,然后神色不变的抬手从自己头顶抽出唯一的那根簪子。
其实最开始钟毓跟着岑鸢出京的时候,头上除了用一根丝带松松绾着发,旁的一件首饰也没带。
还是后来他们一行人准白出发前往春关,卿云收拾包袱的时候才从一兜小玩意儿里翻出来一根白玉簪。
当时卿云一脸惊喜地拿起簪子,问她为何不用的时候,钟毓还有些懵,因为她十分清楚地记得,自从自己来到这里,除了一身成亲时金灿灿的行头之外,便再未见到过其他旁的首饰,更别提这根看着十分别致漂亮的白玉簪。
那时候钟毓看着簪子想了很久,才想起这根簪子许是那日从鬼村回来的路上,为了不让李源起疑心,岑鸢特意命岑二在当街的铺子上随便买的。
当时岑二提溜回来的一整个布袋子里装了零零碎碎许多小玩意儿,钟毓只拣了上面的几个新鲜东西看了看,余下的便没再翻动了,她竟不知道,岑二还买了一根簪子。
后来卿云再替她绾发,这根白玉簪便成了她发间的唯一点缀。
而此时此刻,就在钟毓发愁如何找一根硬杆笔画图的时候,她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自己脑袋上的簪子。
还真是没想到,这根在连山时差点儿被丢了的簪子此刻竟派上了用场。
钟毓卸下簪子,满头乌发因为丝带系着的缘故并未散开,仍旧妥帖的梳在脑后。
她丝毫没在意自己放着笔不用的举动在旁人眼里有多奇怪,只是自顾自用簪子蘸了点墨水,然后俯下身开始在纸上画图。
黄泥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所以钟毓标注的时候便把黄泥换成了泥巴,虽然普通的泥巴远不如黄泥结实,但掺了秸秆的泥也还算不错。
写了原料与做法,钟毓又简单画了几笔垒土灶时候的顺序——
垒黄泥土灶时候,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和泥。
泥不能太干,太干的话一烧火就翘皮,也不能太湿,太湿起不了筑。
所以这泥一定要干湿刚好,抓一把在手里不散不掉才算和的好泥。
把泥和的差不多了之后,找些秸秆掺在泥里,用脚将两样东西踩匀,然后刨出一块干净的空地,用六根两指粗的木棍插一圈,再在旁边插两根木棍用作浇筑通风口。
把混好的秸秆泥巴一点一点顺着木棍垒起来,连同留出地方的通风口一起筑成两拃高的台子,再找些竹片平铺在台子上,搭起能出灰的槽,最后用秸秆泥巴将其他地方糊严实。
等所有的泥巴都完全干透了,一个结实耐用火还烧得极猛的泥土灶就搭好了。
画完所有的步骤,钟毓揉了揉腰然后直起身子,欣赏了一番自己的大作,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捏着簪子蘸了点墨水,在示意图上将通风口与竹片的位置细细标了出来。
她重新又从头看了一遍,自觉没什么问题后这才搁下簪子,吹了吹纸然后递给岑鸢,“找人按照这上面的法子垒灶,有什么看不懂的来问我就好。”
虽然岑鸢看到钟毓另辟蹊径用那根簪子画图的时候有些疑惑,但此刻见那张纸上条条分明,细看之下竟和军中常用的猛火灶十分相似。
他惊讶于钟毓竟然会知道猛火灶的垒法,甚至细看下来,她在纸上画的这个法子比猛火灶还要精良几分。
但即便如此,岑鸢的面上也丝毫不显异色。
他只简单扫过一眼,便将纸转手递给身后的傅平,“带人去做。”
傅平接过岑鸢递给自己的纸,目光扫过一眼便愣在了原地。
虽然他此前从未在军营中待过,但他替钟延川操练钟家的天玄卫时,多多少少也知道些有关军营的事。
钟毓没注意到傅平的神色,她将纸递给岑鸢之后就在找能擦簪子的布,奈何左右找了一圈都没能找到,只得先将簪子放在桌上。
抬头的时候见傅平神色有些奇怪地站在原地没动弹,她还以为是哪里有不对的地方,便问道:“怎么了?”
傅平看了岑鸢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便摇了摇头,“无事,我这就找人去做。”
钟毓颔首:“辛苦了。”
直到傅平带着人同那些围在官府门口的百姓一道回去的时候,钟毓依旧保持着坐在前堂桌边的动作没动。
整个前堂此刻已恢复了安静,除了坐在桌边的二人,剩下人都各自领了命出去了。
钟毓的视线落在方才被她蘸了墨水的白玉簪上。
丝丝缕缕的黑染在莹润白玉之上,白与黑的互相纠缠竟被她看出些莫名的美感来。
她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想,那些百姓被砸碎的灶台应该如何是好。
毕竟此事全然是王吉安一人所为,所以赔钱理应是他亲自出面来赔。
可方才岑鸢不仅没有让人将他从后面的柴房里带出来,反倒还给那群人说见不了王吉安。此番之举应当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想在查清藏在峮州那批私兵的确切位置之前,让王吉安露面。
所以他现在是想抹掉王吉安的踪迹,然后引蛇出洞。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钟毓觉得古人这句话说得真真是极好,要不然她一个积极向上的二十一世纪新青年,怎么会如此自然而然就想出亲自押着王吉安这样以身涉险的招数来。
肯定是因为和这位心同墨块一样黑的太傅大人学坏的。
钟毓漫不经心掀起眼皮,想看看自从傅平带人走后便默不作声的心黑男人此刻在干什么。
却未料一抬头,就撞进了一双黑沉沉的眼里。
钟毓被那双眼盯着,后背莫名一凉。
但她早已在先前几番刀光剑影中磨出了镇定,不动声色压下心头的颤动,钟毓扯了扯唇角,试图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是那么的僵硬,“大人看我作何?”
岑鸢的视线没挪开,只是那双眼里的压迫与审视忽然消失不见,仿佛钟毓方才的后背一凉只是她的癔想。
“只是在猜一件事。”
“什么事?”
岑鸢收回视线,然后慢条斯理地拿过方才被钟毓当作笔的簪子,声音如泉水般清冽,“如果方才那群人依旧咄咄逼人的话,你会不会让我出钱给他们修灶。”
“当......当然不会啊哈哈哈。”钟毓干笑两声,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是这样的人,我绝对不可能的这样做的!”
也不知岑鸢信了没信,他掀起眼皮淡淡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又垂下眼去看手里的簪子。
钟毓讪讪一笑,旋即挪开视线。
不过也是,毕竟一切的源头都是因王吉安而起,自己虽然可怜那些老百姓,但可怜归可怜,岑鸢却没有任何义务替自己出这份修灶的钱。
更何况人性本就贪婪,即便他们之中有人明事理感谢岑鸢,可一定也会有人认为岑鸢给的这份钱是理所当然的。
也正是钟毓心里明白这些,所以方才这念头在心中乍起,立时就被打消。
这世上的人不去做恶就已经很好了,又怎能站在道德制高点要求别人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钟毓。”
“嗯?”她抬头,看到此刻的岑鸢正垂下眼,用不知从何处找来的手帕细细擦拭着那根簪子。
“上午崔鸿飞来之前,你唤我有何事要说?”
岑鸢没抬头,依旧垂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动作,仿佛生怕错过一处还渗着墨点的地方。
“我......”钟毓下意识开口,却在一个“我”字后不知道要说什么。
难道要说自己与他并无感情,成亲也只是他与皇帝二人设下的局。
说自己不想在置身于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里,想平平安安好好活着。
还说自己想要一封和离书,从此两清,往后便再无瓜葛......
想说的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临到头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岑鸢。
她看着眼前这位面色沉静的男人,心中翻涌着连自己都不清楚究竟从何而起的惊涛骇浪。
我到底该不该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