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沃里克伯爵——爱德华·金雀花吗?他是克拉伦斯公爵的儿子,金雀花王朝爱德华四世和理查三世国王的侄子。”
玛丽·博林点了点头。
“当初,阿拉贡的凯瑟琳嫁给英格兰亚瑟·都铎王子,西班牙国王斐迪南的条件是——约克宗室不能还有任何男性后裔。于是,在她登船来英格兰之前,一直囚禁在伦敦塔的沃里克伯爵被除掉了,他是金雀花王室的最后一位男性。
斐迪南国王不希望把女儿嫁到一个王冠不稳的王国,他认为如果沃里克还活着,都铎王朝的统治就不会长久。
所有人都知道白玫瑰沃里克伯爵是无辜的。为了成全这桩婚姻,一个无辜的身上流着王室血液的王子被砍首了。
我兄长亚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一个诅咒。这个诅咒说,因为杀掉了无辜的白玫瑰,都铎家族为自己招致了厄运——都铎的国王将不会有子嗣,都铎王朝也会因为无子嗣而终。
大婚之前,亚瑟告诉我,他很恐惧,但是他又很喜欢凯瑟琳。他真的是既满心欢喜又恐惧不安,他拜托我,假如他有了什么不测,让我好好照顾凯瑟琳,因为她是一个异乡人,在英格兰举目无亲。然后不久,诅咒开始应验了,亚瑟死了。”
关于这个诅咒,亨利八世从来没有向别人说过。亚瑟的死亡像一片乌云一直笼罩在他的头顶上。关于都铎国王会绝嗣的恐惧,一直如影随形。
“再加上,我了解到《利未记》记载,‘人若娶弟兄之妻为妻,这本是污秽的事,羞辱了他的弟兄,二人必无子女。’我怕招致上帝的诅咒,所以我从不敢与凯瑟琳发生关系,这也是她一直未孕的原因。”
亨利八世没想到这么自然地就把内心深处的恐惧,向玛丽说了。
*
玛丽·博林也很意外,关于亨利八世坦白的恐惧,书中完全没有写;或许也写了,只是她阅读得匆忙,没有注意?
他现在还完全不能料到,他的离婚会掀起多大的风暴,将改变多少人的信仰。
但是很难指责他做的不对,因为他寻求的只是一个公正的判决。
在小说的剧情中,教皇克莱门特七世批准了萨福克公爵查尔斯·布兰登的离婚,批准了他的姐姐苏格兰王后玛格丽特·都铎的离婚,这两人的情况与亨利八世的情况是差不多的,可是因为离婚对象不是最有权势的查理五世的姨妈,都获得特赦了。
只有亨利八世不能离婚,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
他算是有良心的君主,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意大利、法国或其它国家,会有更龌龊、更直接的方法,很快把麻烦解决掉。就是因为他还有良心,想给世人一个说法,所以坚持上诉,坚持声明,不懈地寻找了很多办法。
教皇没有办法做到公正,他总是受强大的君主的左右。亨利八世在罗马注定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
玛丽·博林想了想,说:“如果要与王后分开,没必要去欧洲各个大学征询意见,最后会发现全是白费功夫。”不仅浪费钱财,还会闹得整个欧洲都是风言风语。
这是红衣主教的计划,得到基督教最优秀的学者和神学专家们的签字,呈给教皇和民众看,以便证明英格兰国王的婚姻确实是不合法的。
这个计划还没开始实施,她竟然已经料到了。
亨利八世对玛丽有点捉摸不透,她很年轻漂亮,算是宫廷数一数二的大美女。但她不像她的妹妹安妮那么自负和骄傲,她有时候看起来有些颓废,和自己在一起时经常心不在焉;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露出机敏、聪颖的一面。
亨利八世问:“你认为那些大学学者的意见,将不会与我的一致?”
玛丽·博林摇了摇头:“不是的,是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立场,一旦您开始征询他们的意见,拿着大笔的金钱去进行贿赂,皇帝会做同样的事情。您派去的人说服这几所大学支持您,他派去的人说服那几所大学支持他,最后还是没有定论。但是,您的‘大事’会成为整个欧洲的谈资。对您,对王后,都是不利的。”
她不建议,把婚姻不合法的证据,锁定在当年凯瑟琳与亚瑟亲王是否圆房上。把这些极其私密的细节,在法庭上一一公布和暴露,对王室来说太不体面了。
其实,教皇当年的特许状,有两个明显的漏洞。一是诏书中说,教皇根据亨利·都铎的恳请颁发此旨,而亨利当时还不到十二岁;另一个是颁发的原因,是“为了保证两王国和平,联姻必不可少。”可是当时西班牙和英格兰没有任何战争和冲突的迹象,处于长期和平状态中,这个前提是不存在的,动机是不充分的。
凭这两个漏洞,现任教皇完全可以做出裁决,当年的特许状是无效的,是可以被这一任教皇撤销的。如果不能做出裁决,那不过是因为这是权力的博弈,与真相和公正无关。
国王的‘大事’提前了四年,现在形势与原著中不太一样。因为小说中,1527年罗马遭到了皇帝雇佣军的侵袭,教皇克莱门特七世完全处于查理五世的控制之下。
现在的这任教皇还是阿德里安六世,亨利八世将离婚大事提早了四年,或许结果又不一样。
*
亨利八世饮了一些淡麦芽酒,饶有兴趣地问:“你曾赞许过探险和贸易,你对治理王国呢?有什么意见?”
玛丽·博林有气无力地道:“我哪懂什么。”
亨利八世鼓励她:“只是随便闲聊。”
她是真的不太懂,偶尔从她口中说出的稍微显得有些高明的话,无非来自现代穿越者的加持罢了。
第二十七章
1523年9月
不过身为亨利八世统治下的其中一员, 为了让今后的日子好过一点,确实也可以提一些建议供他参考一下。
“如果是闲聊,我觉得陛下不用把精力全部放在欧洲事务上,包括试图夺回法兰西王位, 战争带来的收益太有限了。相反, 陛下可以把精力和关注点放在本土、爱尔兰、威尔士和苏格兰, 陛下可以考虑把它们合并为一个大不列颠帝国。”玛丽·博林道。
亨利八世喃喃道:“大不列颠皇帝?”
“是的, 把英格兰和苏格兰联合在一起,因为这两个王国本来就在同一个岛上,风俗、语言、法律和政体都相同;只要能抛弃民族之间的积怨和恶意,就可以组成一个强大、紧密联盟, 享受和平带来的好处。”
亨利八世的眼光一直放在意大利、米兰、勃艮第和法国等拥有璀璨物质、奢靡宫廷和发达人文思想的地方。
他对蛮荒的威尔士、爱尔兰等地, 没有多大兴趣;至于苏格兰这个相邻的邦国, 与英格兰更是自古冲突不断。
“其实上半年, 你舅舅萨里伯爵曾主张要对苏格兰实施报复的,因为去年秋天他们趁我国在法国作战时进犯了边境。”
玛丽·博林也早就注意到了, 原本在小说剧情中应该去苏格兰作战的舅舅竟然没有去。
“我打消了他的念头!”亨利八世唏嘘道:“但我只想到了和平,没想到——英格兰、威尔士、爱尔兰和苏格兰可以联合成一个大不列颠帝国。”
“只要陛下和苏格兰玛格丽特王后(亨利八世的姐姐)搞好关系,努力化解两个王国人民之间的仇恨,把好意用在这个离自己最近的邻居身上,相信肯定会有那么一天。”
亨利八世发现玛丽·博林始终是务实的, 每次与她交换观点,自己都是好大喜功、虚荣爱挥霍的那一个。
*
亨利八世叫停了红衣主教要去欧洲各所大学取得签名支持的计划, 催促他派人尽快去罗马, 向教皇阿德里安六世求得一封解除婚姻的诏书。
调查国王‘罪恶生活’的委员会早已解散, 贝茜·布朗特生子的消息也传了出来, 国王并没有对这个孩子表现出任何重视和偏爱。
就在人们以为王室婚姻不可解除、亨利八世与凯瑟琳王后只能继续一起生活下去时, 红衣主教派出的特使已经又奔赴在去罗马的路上。
*
九月,宫廷来到了里士满宫。
亨利八世迎来了一个从法国而来的客人安格斯伯爵——阿奇博尔德·道格拉斯,苏格兰王后玛格丽特·都铎的第二任丈夫。
亨利八世和法国遗孀王后(玛丽·都铎公主)一起接待了他。
阿奇博尔德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身材挺拔,风度翩翩。玛格丽特·都铎当初为了和他结婚,差点失去了苏格兰王位,但是现在两人在闹离婚。
准确地说,是玛格丽特·都铎要与他离婚,阿奇博尔德并不想,因为他想作为玛格丽特的配偶统治苏格兰。
他在法国呆了一段时间,寻求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帮助,好率兵返回苏格兰,将年幼的詹姆斯五世置于他的摄政之下。
但弗朗索瓦一世已经有了他的代理人——奥尔巴尼公爵。所以,阿奇博尔德现在来到了英格兰,试图与亨利八世建立友谊和联盟,说服他支持自己回到苏格兰并掌权。
寒暄过后,阿奇博尔德道:“萨伏伊的路易丝(法国王太后)秘密计划给玛格丽特一笔丰厚年金,好让苏格兰反对您。路易丝向玛格丽特保证,奥尔巴尼会很快回到法国,不再干涉她摄政。”
“路易丝还有钱吗?弗朗索瓦一世的登基典礼、马里尼亚诺战役、金缕地会盟、竞选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和随后多次战争的支出,法国王室的债务应该已经高到天上去了吧?或许她还有钱来自波旁公爵的领地。”玛丽公主揶揄道,因为法国国王还拖欠着她作为法国遗孀王后的养老金。
“玛格丽特需要一个丈夫来帮她治理国家,”阿奇博尔德道:“我愿意与她和好,道格拉斯家族将会成为英格兰最可靠的盟友。”当然,作为盟友需要英格兰国王的大额金钱资助。
“问题是,玛格丽特不会重新接受你的。”亨利八世道。
因为阿奇博尔德对她不忠,还侵吞了她的财产。亨利八世之前并不赞成玛格丽特的所为,因为“不忠”并不能作为离婚的条件。——为什么他们都铎家的成员,每个人的婚姻都是一团乱麻。
“只要您向她施压,她会同意的。”阿奇博尔德恳求道。
亨利八世想到“大不列颠帝国”的设想,摇了摇头:“安格斯伯爵,我建议你不要再回苏格兰了,你俩很难和好如初了。玛格丽特独自可以做好小国王的摄政的。鉴于此,我不会给你签发安全通行证,你生活在国外,对苏格兰、对你俩都好。”
希望自己释放出的善意,可以令玛格丽特·都铎也做出类似的举动吧!
阿奇博尔德不明白亨利八世的态度为什么变了,之前他明明是反对玛格丽特离婚和摄政的。在来见亨利八世之间,他先去拜访了红衣主教。红衣主教向他保证,亨利八世会欣然接受与他联盟的。看来红衣主教完全错了。
*
安妮·博林如愿以偿回到了宫廷,在赫弗是没有未来的。
她急于见到亨利·珀西,因为乔治曾写信告诉过她,珀西勋爵希望帮助她回到宫廷。
她一直不肯相信,亨利·珀西就这么放弃了两人的感情。尽管国王、红衣主教、诺森伯兰伯爵……每一个反对他俩恋情的人,都是不可撼动的大人物,但她还是很不甘心。
她一到里士满宫,就让乔治给珀西勋爵送信,与他约在一间废弃的房间里见面。
几个月未见面,亨利·珀西看起来精神更抖擞了,原来他身上总有一种散漫的贵族气质,现在却从内向外散发着精干与自信的感觉,似乎变得有点陌生了。
安妮心中有一点点不安,但她很快平静了下来,他肯如约而来,就证明他还是在乎她的。
她穿了他最喜欢的果绿色天鹅绒长裙,方形刺绣领口前悬着一条珍珠项链,末端是一个金色的字母“B”吊坠。她悄悄将兜帽往后推了推,露出一大截美丽的秀发。
亨利·珀西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见到她就与她紧紧贴面。
“哈里,你真的放弃了吗?放弃你和我的恋情……”安妮幽幽地责问他。
亨利·珀西朝她露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对不起,安妮。我之前与玛丽·塔尔波特小姐订过婚约了,我不该再与你不知轻重地交往。”
安妮的脸一下涨红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哈里,你在说什么?你忘了我们发过的誓了吗,在上帝的眼中,我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
亨利·珀西轻轻摇了摇头:“我已经与其他人早有约定,所以,安妮我们之间的誓约是不能作数的。”
“你是因为害怕沃尔西主教和你父亲的惩治吗?”
“不,我只是终于明白了我身上的责任。”
安妮半晌不吭声,许久之后,她冷笑了一声:“亨利·珀西勋爵,我真的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没有担当。懦弱,胆小。”
亨利·珀西一语不发地凝视着安妮,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如果我现在放弃诺森伯兰伯爵继承人的身份,我们一起去国外——去安特卫普,或者随便哪个香料岛,你愿意去吗?我父亲本来也不太喜欢我,只是拿我这个长子没办法,如果我离开了,他就可以把继承权传给他最喜欢的儿子了。”
安妮·博林没料到他会说这些,一下哑住了。
“我们乘船偷偷地走,”亨利·珀西急切地问:“安妮,你愿意吗?”
安妮·博林迟疑了片刻,问:“去安特卫普,我们靠什么维生呢?”
“怎么都可以,最重要的不是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亨利,怎么说呢,你的想法过于天真了……”安妮的话还没说完,就发觉亨利·珀西恢复了他平静的神情,她甚至感觉他看自己的眼神中有了一点鄙视她的意味。
安妮渐渐说不下去了。
“安妮,所以离开诺森伯兰伯爵继承人的身份,我会寸步难行。不说你和我一起去国外,就说你嫁到了诺森伯兰郡,也未必能适应。那里的人普遍很粗犷、很凶狠,因为如果不这样就难以对付同样野蛮和凶狠的苏格兰人。北方城堡居住起来也不像宫廷这么舒适,家庭中识字的人很少,没办法与你交流最新印刷的书籍和作品……”
“我们可以一直呆在宫廷。”安妮·博林打断了他的话。
“可是诺森伯兰伯爵的职责在北方,”亨利·珀西道:“忘记之前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吧,你属于宫廷,在这里,你的所有才艺才有用武之地。和我一起去安特卫普,当一个小贩的太太,你怎么可能会愿意呢!”
“可是我怎么可能忘得了,”安妮低声道,“我们有过那么多甜蜜的时刻,我去哪里再找到你这样的男人。”
“安妮,以你的条件,就是国王你也配得上。你也听说了吧,国王要与凯瑟琳王后离婚,他会再娶一任王后的。”
安妮惊讶道:“国王怎么可能会看得上我!”
“你比玛丽差吗?国王能看上玛丽,怎么就不能看得上你呢?以你在勃艮第宫廷和法国宫廷受过的教育,吸引国王应该是绰绰有余吧?只要你愿意。”
安妮不安地抿了抿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