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扬朝察觉到她的异常,问宋灿:“她喝酒了?”
“嗯,我一不留神,那瓶梅子酒被她喝了一大半。”
“你们现在回家吗?”
“你俩先回吧。”宋灿瞥了一眼周扬朝还握在程黎手腕上的手。
程黎并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只是有点担心:“一起走吧,万一你一个人又遇到刚才那个混蛋。”
“其实,”宋灿欲言又止了一番,小声道,“程嘉彦快过来了。”
程黎怔怔地看了她良久,思维才终于跟上:“哦,你们要约会吗?”
宋灿显然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白,脸腾地红了:“本来打算我们三个一起看电影的。”
“那你们看吧,”程黎眼睛直盯着地面,慢吞吞道,“我想回去了,我有点累。”
见状,周扬朝跟宋灿道了别,拉着程黎朝电梯走去。
看到周扬朝按了负二层,程黎疑惑地偏过头:“你是不是按错了?地铁在负一楼。”
“我开车过来的。”
程黎大脑缓慢地运转着,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过来?”
“你又不想见我,那只能我来找你了。”周扬朝注视着她的双眼,认真地说。
出了电梯,为了配合她的速度,他脚步放得很慢。
“我没有不想见你,我是生气。”程黎现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昨天看到我都不理我。”话尾带了一丝委屈,活像个受了欺负的小姑娘,完全看不出刚刚她还将一个男人按在地上打。
周扬朝从未见过如此不设防的她,握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这个等你清醒一点,我再跟你细说。”
“我现在很清醒。”程黎正色道,“我都知道你是怎么找过来的。是你问了我弟,他跟灿灿一直在联系,然后告诉你的,对不对?”
听着她头头是道的分析,周扬朝是真搞不清她喝醉之后的状态了,只得顺着她的话说:“嗯,确实清醒。”
谁知下一秒,程黎又气恼道:“你又跟程嘉彦串通勾结!你俩这是狼狈为奸,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她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周扬朝听着想笑,但怕她更加恼怒,强忍道:“是,我已经在反思了。”
两人走到停车的位置,红色法拉利一如既往的鲜艳夺目,如一道耀眼的警示灯刺激着程黎的神经,唤起她最不愿面对的现实。
“难怪你不卖车,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她嘀咕道,“骗子,瞒我瞒了那么久,气死我了。”
见她语无伦次地嘟囔着,站在原地不肯上车,周扬朝有点无奈:“我不是……”
刚一开口却被一阵音乐声打断了。
“别以为放我喜欢的歌就能转移话题!”程黎没好气道。
“你有没有想过,”周扬朝扶额道,“那可能是你的手机铃声。”
程黎:“……”
掏出手机,看到是程嘉彦打来的,她心情更差了:“喂,你这个叛徒,找我干嘛?”
“刚刚的事我都听宋灿说了,”程嘉彦并没理会被冠上的光辉头衔,“你没事儿吧?”
“又不是我挨揍,能有什么事?”
程嘉彦沉默一阵,低声道:“我是怕你想起当年的事。”
程黎顿时不说话了。
喝了酒之后,虽然意识不清醒,思维也变得迟缓,但回忆却还是完整而清晰。刚才控制不住打人的时候,正是因为那个大叔令她回想起了曾经的噩梦,压抑已久的暴戾才会如同疯狂生长的藤蔓般瞬间破土而出。
那些往事,尽管久远,尽管尝试着遗忘,却无论如何无法真正忘怀。
那时她刚上初一,原本正是对新鲜的初中生活充满期待和好奇的时候,班上却有个叫魏斯的男生总是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她身边。
他沉默孤僻,没有任何朋友,却常常喜欢站在离程黎不远的地方,默默看着她。她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
程黎注意到以后心里不太舒服,便一直无视他的存在,当作无事发生。
魏斯却不能接受这样的忽略,开始像那个年纪的普通男生一样,时不时扯一下她的头发,踩一脚她的鞋子。每当引起程黎的恼怒,就会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
又过了一阵,他的行为变本加厉,会突然冲过来摸她的脸,有时还会猛地拽一把她的衣袖。那时女生流行穿在后颈系带的小背心,他会在她不注意时将带子扯开。更有甚者,他开始趁她不备对她动手动脚。
再到后来,他折磨她的手段花样越来越多。
会用圆规等尖锐物抵在她背后,威胁她别乱动。
会趁她独自走在楼道里时,飞扑上来将她抵在墙上,按住手脚,作势要亲她。但他并不会真的亲到,只是无限逼近她,仿佛在享受她死命反抗却只是徒劳的快乐。
会在她路过他的位置时,忽然凑到她耳边小声说:“真想把你先奸后杀了。”然后在她浑身绷紧时,笑得肆无忌惮。
程黎像对待其他偶尔欺负她的男生一样,对魏斯拳打脚踢过不知多少次。别的男生见她不好惹,便会就此罢休,但魏斯从来不会。
他向来不还手,只随意地格挡躲闪几下,就能轻易让程黎的攻击如同隔靴搔痒。然后他就会露出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欣赏她的绝望。
毕竟他比她足足高出一头,又身强体壮,男女之间天生的力量悬殊决定了她根本无法靠蛮力胜过他。
而最让程黎恶心的是,班上大多同学并不认为她受了欺负,只当他俩是在打情骂俏,不时还会对此起哄,甚至有人开玩笑劝她:“不如你就从了他吧。”
而个别替她打抱不平,为她出头的男生,最后都以被魏斯揍得遍体鳞伤告终。
程黎试图向老师寻求帮助,可魏斯在学校如同混世魔王,惹急了竟连同老师一起打。当时的校规校纪很不完善,并没有警告处分退学一说。班主任虽然喜欢程黎这样的好学生,却也只能让她尽量少招惹魏斯。
于是程黎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父母身上。
可那时她还太小,有的细节要么羞于说出口,要么不知如何表述。父母听了只当是孩子之间不成熟的玩闹。
“这个年龄的小男孩儿就这样,过了这阵就好了。”
“你别理他就行了,他自讨没趣就知道走了。”
似乎不会有人相信区区一个初一的男生,能做出多恶劣的事。
程黎没办法,只好照常上学。可她每天都生活在不知何时会突然厄运临头的阴影下,愈发不想去学校,成绩也开始明显下滑。
见她厌学情绪变得严重,父母的反应比上次激烈了许多,可针对的却不是始作俑者,而是她。
“这么点小事你就不想去学校,那以后遇见更严重的事呢?逃避能解决问题吗?”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要不去招惹别人,他能一直缠着你不放吗?”
程黎看着自己的父母,感觉像在看两个陌生人,把想要转学的话生生咽下。
黑暗像是无穷无尽挥散不去的阴云,似乎再无重见天日的时分。绝望在暗处悄然滋长,渐渐吞噬了程黎心里最后一丝光明。
有一天上学前,她将一把水果刀揣进了校裤兜里。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在魏斯如鬼魅般如影随形的日子里,程黎不止一次想过死。但不是自己默默死掉,而是跟他同归于尽。
在兜里装水果刀的那天,她就是抱了这样的决心。
既然没有任何人能救她,那么她只能以这种无望的方式自救。
可那天程嘉彦不知是注意到了她的举动,还是意识到了别的什么,竟突然提出让她放学在校门口等他一起回家。他当时正读小学五年级,学校离她初中相距不远。
程黎从没指望过弟弟能做什么,毕竟那时他完全就是个心智未开的熊孩子,不跟她吵架打架就不错了。但是跟程嘉彦同路回家的几天里,她竟真的生出一点心安。
直到那一天,她正在校门口等程嘉彦,冷不丁瞟到魏斯朝她的方向走来。她紧紧攥着书包背带的手心沁出一层冷汗,立刻快步向前走去。走了几步愈发心慌意乱,变成夺路狂奔。
然而没跑多远,就听到魏斯追上来的脚步声。紧接着,他竟从她背后将她的校裤用力向下一拽!而那松紧腰的裤子只需一点力气就能轻易拽下来。
尽管当时尚未开春,程黎里面还穿了秋裤。尽管周围路人不少,魏斯此举不过是为了让她当众出丑,并不至于要做更过分的事。可在这件事发生的一瞬,程黎还是听到脑内有一根弦发出断裂的脆响。
她拼命拉住自己的裤子,同时一只手伸进裤兜去摸那把刀。
就在这里结束吧。
到此为止吧。
这样的生活她真的一秒也无法再忍受了。
程黎刚将刀掏出来,只听身后“嘭”的一声,腰间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回头看时,是程嘉彦一拳把魏斯揍开了。两人当即扭打在了一起。
魏斯本就比程嘉彦大两岁,体型和力气都不是一个等级的,何况他还极为擅长打架,很快就占了上风。
程黎知道魏斯一旦动手,不将对方打到失去还手之力不会收手,一急之下又动了用刀的念头。
“别!”程嘉彦被按在地上,瞥见程黎的动向,艰难地出声制止。
程黎被唤回些理智,将刀一收,趁着魏斯正跪着对付程嘉彦,冲着他狠狠踹了一脚,把他踢得朝旁边一滚。
终于有路过的壮汉制住了他,程黎连忙将程嘉彦从地上拉起来,不管不顾地拽着他向前飞奔。身后还能听到魏斯仍在试图挣脱的声音。
两人头也不回地拼命狂奔,终于跑到公交车站,正好赶上回家的车。
上了车,程黎才总算得空检查起弟弟的伤势。他的头发乱得像鸟窝一样,眼角嘴角都是淤青,校服也被撕破了一块,满头满身全是灰土。
程黎帮他整理好头发,擦脸的时候看到他原本俊俏的小脸伤痕累累,明明痛楚却一声不吭,不禁鼻子一酸:“你又打不过他,干嘛出手呀?”
“我可不想看你坐牢。”程嘉彦看了一眼她放刀的裤兜。
程黎伸手捂住刀的位置,忍住喉间的哽咽:“你那天说要跟我一起回家,是因为这个吗?”
程嘉彦埋头抠着车上的栏杆,一下又一下,过了很久才小声道:“因为我想保护你。”
此时金乌西坠,天光已渐渐被夜色侵占。程黎冷暗的心却被这句话划开一道裂缝,灌入温暖明朗的光。
回到家后,父母见到程嘉彦的狼狈相,吓得大惊失色,慌忙盘问事情原委,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终于计划起程黎的转学事宜。
至此,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可留下的阴影却始终笼罩着程黎生活的角落。每当经历相似的情境,就会唤醒她内心深处的惊惶和躁郁。
“今天还好朝哥及时赶到了。”程嘉彦的话将程黎拉回当下。
“是啊,就像你当初及时制止我一样。”程黎梦呓般地感叹,“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程嘉彦沉默一阵,忽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当时怎么会突然开始对你的事上心的?”
经他一提,程黎这才发觉他当年确实是忽然之间发生的转变。明明不久前还是个恃宠而骄,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小屁孩儿,居然转眼就变成了懂事的小大人。
“你良心发现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跟朝哥最早是在网游认识的吗,就是在那个时候。”程嘉彦缓缓道,“当时我不懂事,还在打游戏时跟他炫耀,说我比你在家受到的优待多得多。他开始没表态,后来有一天突然跟我说‘男人之所以天生比女人力量大,不是为了凌驾于女人之上,而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女人’。”
程黎的指尖情不自禁地轻颤了一下。
“其实我那会儿并不能完全理解那句话,”程嘉彦接着道,“但我听出了他在嘲讽我不是个男人。你知道的,再小的男孩儿都会因为这种事赌气。所以我才会为了向他证明,开始关注你的动态。”
仔细一想,程嘉彦似乎真的是自那件事之后,渐渐变得愈发关心她,懂得与她分享,为她考虑,开始理解父母的偏爱有失公平。
一直以来,程黎都觉得有程嘉彦这样的弟弟是她莫大的幸运,时至今日才知晓这份幸运的真正来源。在江桐那样的成长环境里,若缺乏正确的引导,大概多数人都会按照长辈灌输的观念度过此生吧。
如果没有周扬朝,或许她的生命将带着怨恨永远终止在那个冰冷的冬末。又或许会像表姐一样,一生都在为弟弟奉献,不曾为自己活过。
程黎看向站在一旁的周扬朝,间或有亮白的车灯扫过他的脸,他却如木胎泥塑般一动不动,只是靠在车旁静静凝视着她。
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我记得你很早就决定要来清源,也跟……”她顿了顿,没说出名字来,“跟他有关吗?”
“嗯,最开始是他说信息化技术很适合你,因为这是个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学科,全靠实力说话,然后我才去钻研的,没想到咱俩都入了这行。”程嘉彦细细回忆着,“他还说过清源大学和清源理工的计算机专业在国内数一数二,而且清源的互联网行业发达,就业前景好,所以我一直在考虑。”
程黎听着感慨万千,却忍不住开起玩笑:“你俩在这儿玩网恋奔现呢?”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他联盟了吧?”程嘉彦却没接她的话,一反常态地认真,“说起来有点夸张,但确实是因为他,才有现在的你。”
从小到大程嘉彦对她的追求者几乎没有过好脸色,似乎在他心里没有人能配得上她,可如今竟跟周扬朝统一了战线。程黎曾一度对此困惑不已,此刻终于理解了背后的原因。
挂了电话,她久久不能回过神来。一晚上情绪大起大落,再加上接收了巨大的信息量,她原本就醉意昏沉的脑袋更加不堪重负了。
她拉了一下车把手,纹丝不动,撇嘴道:“什么破车啊,门都打不开。”
周扬朝见她终于愿意上车,赶紧帮她拉开车门,把手虚盖在她头顶,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坐进副驾。
等他坐上驾驶位,正想替她系上安全带,却发现她已经自己系好了,忍不住道:“坐别人的车怎么没见你这么自觉?”
“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程黎目不斜视地说。
见她打电话时还算正常,周扬朝以为她酒意渐退,没想到还越发上头了,不禁笑道:“真想给你录下来,让你看看你喝醉了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
车内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皮肤更显白皙细腻,此时霞飞双颊,又平添了几分妩媚。不知她用的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封闭的空间里隐约有花香浮动。
“像朵小红花似的。”他注视良久,轻声宣布结论。
大抵是酒精会让人情绪失控,程黎被这句话莫名戳中了笑点,边笑边喃喃重复:“小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