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不再对他打骂，不再报以怨仇的眼神，开始小心翼翼地维持这种微妙的平衡。有时候她都为自己的曲意逢迎感到作呕，但为了减少受到的伤害，仍然努力强撑着。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离谱，”程黎眼泪仍在不断往外淌，“但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他没来找我麻烦的时候，我甚至会觉得感激。”
所以后来她能理解那些长期遭受家暴的女人。外人只道她们软弱怯懦，不离婚不反抗，却不懂她们的绝望，不理解她们在没遭受暴力时的感恩戴德。
周扬朝单臂环抱着她，将她紧紧圈在怀里，另一只手拍着她的背，竭力克制着力度。
难以消解的暴戾因子在他体内汇聚，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控制不住，恨不能把刚才轻易放走的人拽回来暴揍一顿解恨。后悔反撇他的手时，没再多用点力气，直给他折断了才好。
可眼下最重要的，显然已不是报复和惩罚。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了别人经历这些事，可能已经自暴自弃了。但是你没有，你一直都没放弃，尽力保护了自己，还越来越好，成为了非常优秀的人。”周扬朝将下巴轻抵在她的头顶，低声道，“这就足够了。”
“但是那些拳头还是没有落在最该落的人身上。”程黎声音带着哭腔，“而且他现在已经全都不记得了。”
初中转学之后，她强迫自己忘了很多细节，但有些画面还是会在她眼前反复放映。卑屈的情绪在她内心深深扎根，久久积压无处释放，最后终于在相似情境发生的时刻破土而出。
可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宣泄。
“也许你对他最大的惩罚，不是打他，也不是恨他，而是彻底遗忘他。”周扬朝平静地说，“他的种种行为，无非是想以某种形式被你铭记，只是偏偏选了最错误的方式。”
程黎微微一怔，没有言语。
“即使你现在真的报复了他，过往种种也无法就此一笔勾销。与其记恨他，不如彻底抹除他带给你的一切痕迹，不再害怕尖锐的针头，不再害怕突然的触碰，那样你才能真的解脱。”
周扬朝语气平缓却低沉，似在宽慰，又似在许诺：“我会陪你一直走到那天的。”
原本已经快要止住的眼泪，因他这一句话而再次汹涌。
忽然想起不久前他曾说过的话。
“你不必独自肩负所有，我可以是你的依靠，不必永远勇往直前，我可以是你的退路。”
这一刻，程黎才真真切切地体悟到这句话的含义。
她整个人靠在周扬朝身上，感觉自己正源源不断地汲取着来自他的温度与力量。
像是在荒漠里踽踽独行无数个日夜的旅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寻到温暖安全的归宿。如同倦鸟归巢，落叶归根，从此有了归属。
良久，程黎才渐渐恢复平静，重新捡回了理智，后知后觉在医院的过道上抱着周扬朝哭这么久，实在是太丢人了。
这份尴尬在看到他那片被她眼泪浸湿的衣服后达到了巅峰。
没准还不只是眼泪。
“你的衣服……”程黎皱眉盯着那一块。
“没事。”
“不会很贵吧？”
两人同时说道。
“什么？”周扬朝简直不敢相信，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卸下防备痛哭一场，清醒过来最先关注的竟然是这个。
“嗯，很贵。”他绷起脸道，“你去附近的百货商城帮我再买一件吧。”
“不至于吧？”程黎信以为真，“这肯定能洗干净的。”
“不然我穿着这衣服到处走么，我不要面子的啊？”
越听越觉得耳熟，程黎忽然想起这是第一天见周扬朝时，她不小心把水洒在他裤子上之后的对话。
“你这么不要脸，还有面子这种东西？”这次她把当时腹诽的话说了出来。
“你怎么不照着台词来？”周扬朝循循善诱，“仔细想想，接下来应该问什么了？”
程黎记得，当时问了他的裤子尺码，但被她一不留神说成了尺寸……
“我忘了。”她非常自然地答道，“我记性不好。”
听她一个记忆力超常的人推说自己记性不好，周扬朝嘴角一扯，说出的话低到像是气声：“你迟早会记住的。”
啊？
记住什么？？
这个人在说什么啊？？？
程黎为自己的秒懂羞得面红耳赤，然后就感到额头覆上一片温热的柔软。
“你脸红的时候怎么这么可爱？”周扬朝略带笑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程黎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了不远处刚从转角走过来的大姑一家。
四个人都看着他们这边，表情精彩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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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黎：这是什么究极社死？！连夜离开地球的站票在哪里买啊？！
周扬朝：问题不大，至少不是你爸妈。
程黎：？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程黎很想闭上眼睛自我催眠一切都没发生过。她不明白事情怎么总是喜欢朝着最尴尬的方向发展。
明明不希望周扬朝来江桐的原因之一，就是不想让他面对她的一众亲戚。明明他们总共也没在大庭广众之下有过几次亲密举动。明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哭过了，现在估计眼睛红肿得惨不忍睹。偏偏这次全被撞了个正着。
如果一定要往好处想的话，至少在他们眼里，只是周扬朝在安慰情绪不佳的她，不会想到他们实际上进行了怎样的对话……
事已至此，程黎觉得也没必要像个早恋被抓包的高中生似的，立马拉开距离。只是出于尴尬，她还是往后撤了半步，擦干脸上泪痕，强装无事地寒暄道：“大姑，姑父，你们过来啦？”
两位长辈显然也不怎么好过，干咳着随口答应，眼神时不时往周扬朝的方向瞟。
赵玉生性腼腆，不好意思朝那边看。只有赵峰无所顾忌，细细打量了周扬朝一番，吊儿郎当地用拇指一指，问程黎：“这你男朋友啊？”
“啊。”程黎应了一声，还没想好下一步该做什么，却听周扬朝先开了口。
“大姑，姑父好。”他微笑颔首，礼貌地打过招呼，眼神扫过赵峰和赵玉，又看向程黎，“这两位是你的表兄弟姐妹吧？”
经他提醒，程黎连忙逐一介绍表姐表弟。轮到提周扬朝时，她实在无法当众说出“我男朋友”几个字，想到刚才也承认了，索性省略这环，只报了个名字。
然而光是这个相互介绍的环节，都已经令她头皮发麻。可周扬朝就像是有与生俱来的天赋，应对各种场合都能游刃有余。
“扬朝是本地人吗？”大姑开始问起详细情况，“还是从清源跟着程黎回来的呀？”
“清源人，手里事情忙完就过来了。”周扬朝答得简洁，态度却分明，“毕竟是程黎爸爸做手术，不是小事。”
潜台词就是平时工作挺忙的，但还是会对女朋友家里的事上心。
程黎心情有点微妙，感觉此刻像是正式见家长前的预演。
“做什么工作呢？”
果然，话题还是绕到了这个必答题上。
程黎蓦地想起当初做的梦，不知他们得知周扬朝身份后，会不会做出跟她梦里一样的反应，不禁一阵紧张。
“我之前跟程黎是同事，”周扬朝道，“现在我们出来准备合伙开公司了。”
程黎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他这套说辞的形式与从前回答她的问题时如出一辙。说的基本都是实话，但完全是避重就轻。
“哦，创业啊。”大姑父惊讶地睁大眼，脸现忧色，“清源这种大城市，竞争应该很激烈吧？你们这么年纪轻轻的就开始创业，没经验没背景没资源，怕是不容易吧？”
大姑也摆出一脸疑虑，但程黎从两人的眼神里读懂了他们的真实想法。
即使竭力修饰，也难掩“不过如此”四字。
他们原以为她在清源学业有成，前程似锦，与他们早已是云泥之别。如今知晓她离开名企，要从零开始，也只不过是个站在漫漫长路入口前途未卜的人，也许还不如他们待在江桐过得安稳，心中顿生平衡之感。
“有竞争说明有市场有机遇嘛，我们也经过了深思熟虑，做了充足的准备。”
程黎知道她都能看出来的，以周扬朝的察言观色能力更不必说，但他还是不卑不亢地答复了。
赵峰却不屑道：“创业的人哪个不是这么想的，该失败的不还是失败了？”说完就被大姑拽了一把胳膊。
姑父也嗔怪他胡说八道。
但他们并没有再做进一步反驳与解释，显然内心也是同样的想法。只不过中年人的世界多了一份粉饰太平的圆滑。
若只是自己被这样看待，程黎大概都懒得申辩，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可她不能接受他们这么去想周扬朝。
她不能容忍周扬朝在她的地盘受到一星半点的委屈。
“你说的是你自己吧？”程黎对赵峰反唇相讥，“别用你的水平揣度别人。”
赵峰开的店倒闭，本就忌讳旁人提起，此时被她当众嘲讽，脸顿时涨得通红，怒道：“你以为你学历高，在清源创业就了不起啊？你有能耐怎么不直接找个阔少嫁了，还能直接省略中间的步骤呢！”
要换了以前，程黎早就硬气回怼了，但现在有了周扬朝这个“阔少”，多少限制了她的发挥，一时没想到合适的措辞。
“你会形成这样的三观也很正常，”周扬朝及时接过话，慢条斯理道，“但你不能指望谁都跟你的个人价值系统一样。”
程黎听他搬出思维模式攻击，唬得程峰不知怎么应对，不由暗暗好笑。但他这么说，看样子是为她考虑，不打算说出真相了。
其实跟周扬朝在一起之后，她思考过很多次，如果有亲戚问起他的工作和家境要怎么说。为了避免他们误解，她不太想如实作答。但是真到了这一刻，她更不希望周扬朝为了她，连自己的实际情况都只能隐瞒。
“如果按照你的思路来，”趁赵峰还在发懵，程黎不疾不徐道，“那我确实有能耐。”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她，连周扬朝都侧过脸，微微扬起眉峰。
程黎被看得很不自在，但还是强作镇定，手往周扬朝面前一伸：“这位，阔少本少，如假包换。”
赵峰嗤笑一声，仍是不信：“阔少不去继承家业，自己出来白手起家？”
“这种例子不在少数，你可以在网上搜搜。”周扬朝道。
“要真是的话，你们刚才怎么不说？”赵峰不为所动，“我看就是为了激我才现场瞎编的吧？”
话音未落，不远处响起程楚宁的声音：“大姑，姑父，我爸让我过来带你们上楼。”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早知道你们已经遇到黎黎姐，我就不跑这趟……”
一抬眼看见周扬朝时，忽然没了声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又开口，“你是……周明盛的儿子吗，就是之前说要自主创业的那个？”
“是我。”周扬朝平静道。
“你怎么知道的？”程黎有点惊讶。
“我在热搜上看到的，有照片啊。”程楚宁理所当然道，“这么有辨识度的脸，看一次就记住了。”
说完她才意识到不对劲：“但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其实程黎也早就想问这个问题。周扬朝昨晚跟她视频时，竟然完全没提要来江桐的事，也不知是制造惊喜，还是临时起意。
他这个点就已经到了医院，肯定是坐了今天最早的航班。
“因为觉得这种时候应该陪在她身边。”周扬朝认真答着，抬手揽住程黎的肩膀。
大概是顾虑有长辈在场，不适合做出过于亲密的举动，他只是轻搂了一下，没有贴得很近。但程黎还是感到呼吸一紧，一阵脸热。
程楚宁万万没想到远在天边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竟然是为了来陪她的堂姐，当即陷入了大脑宕机的状态，反复张了几次嘴，才结结巴巴道：“所以我，我是应该叫，叫声那个，姐夫吗？”
“不出意外的话，”周扬朝答得极为流畅，“不久之后应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这么叫了。”
程楚宁：“……”
还真是一点不客气哈。
另一边，赵峰已经在手机上搜到了周扬朝的信息。虽然他并不关注互联网行业，但周明盛可谓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别说他，连他爸妈都知道是谁。只是他仍然不敢相信，现在站在眼前的，程黎的男朋友，竟然就是周明盛的儿子。
原来不管从哪个角度哪个层面来看，程黎都注定与他们不是一路人。而就在刚才，他们还妄图将她的前路预设得坎坷波折，仿佛这样就能消除彼此的差距，到头来才发现只不过是为了寻求心理安慰的自欺欺人罢了。
见大姑一家脸色灰败，程黎也并不打算站在制高点再去评判什么。她早已领悟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于是客气地道过别，便让程楚宁先领他们上楼，她打算跟周扬朝晚一点再过去。
脱离众人后，程黎终于忍不住道：“不是说好‘梦里见’的吗？看到你的时候，我真以为我在做梦呢。”
“梦里见完以后，更想你了。”周扬朝说得直白而坦率，“早就想好不能让你独自面对这种时刻，今天来了之后，更庆幸做了这个决定，不然你要在哪儿哭，一个人躲进厕所偷偷哭吗？我都怕你吓到路人和保洁阿姨。”
两人走到医院大楼门口，门外阳光炽烈，为天地万物涂了一层金光。街道两旁的梧桐形成天然的绿色屏障，隔着很远也能听见此起彼伏的蝉鸣。
“嗯，幸好你来了。”程黎被强光照得微微眯起眼睛，轻声道，“我也很想你。”
然后就感觉到牵着她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在茂密的树荫下，交织的蝉鸣里，程黎将有关老爸的一切细细讲给周扬朝听了。
“如果你是我的话，会怪他吗？”
“要说不怪肯定是假的，无论如何他也不该把对自己无能的愤懑迁怒于你。”周扬朝认真道，“但是我觉得可以谅解，我们不能苛求家人的爱总能用正确的形式表达。”
寥寥数语，竟将她的想法尽数说出。得知他们想的一致，内心的郁结似乎也消散不少。
程黎长呼一口气，打破略显沉重的气氛：“今天的默契大考验通关了。”
“那有什么奖励吗？”
“奖励你陪我去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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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扬朝：好像又被敷衍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等待手术的每一秒都过得无比漫长。
程黎为了拖延时间，刻意在外面待了很久，一路走得慢腾腾的。可等她回到医院，却发现手术还在进行中。不过她也不敢再离开了，怕会错过手术室大门打开的那一刻，不能第一时间知道情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