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下一秒,他又很快调整过来,反思了自己刚刚那句话。的确,阿鸢作为西蜀的公主,他不过一个臣子,即便他是西蜀丞相又如何?这江山终究还是阿鸢的,他终究还是要臣服在她之下。
可如今,他说这番话,却大有抨击说教的意味,别说阿鸢了,他自己都觉得甚是不妥。
“臣不敢!”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在阿鸢面前这么称呼自己:“臣只是替公主着想,希望公主以大局为重。”
话到此处,原本就有些干冷的场面显得更僵。
阿鸢将手里的箭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很快又递回了陈元手里。他看了眼陈元,又抬头看了眼依旧拱手低头没有起身的祁漠炎,眼神稍微有些舒缓,走上前伸手扶起了他。
“陈元你就暂时不必跟我们回京都了,留在这里帮助桑县令处理后事。告诉桑县令,七日内,务必统计好所有被残害百姓的名册,以及被毁损的房屋财产,呈报到京都。若办不好此事,他这个县令就不必当了。”
陈元每听一个字,都被震惊地眼神跳跃。眼前的千凌鸢别说祁漠炎都感觉陌生,连他自己都感觉短短时日如若换了个人一般。从前温婉委诺的那个娇弱公主,如今却俨然一副成竹在胸的冷静淡然。
他赶忙点头应是,却将目光瞥向祁漠炎,两人眼神里,莫名有种不可言说的默契。
尽管如此,祁漠炎还是没觉得有何不妥。阿鸢是要继承千氏江山的,她如此模样,只说明她离属于她的勤政殿上那把至高无上的椅子更近了一步,而无论她如何改变,都变不了她是属于他的阿鸢这个事实。
阿鸢继续道:“另外,令桑元征十五日内寻到桑梓和桑槿,无论生死,都务必要找到她们。至于阿珹……”阿鸢顿了顿,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疾步走到了车辇旁上了车:“启程,回京!”
说一千道一万,祁漠炎无外乎就为了等待着这个结果。过程无论多么坎坷曲折,无论要牺牲多少付出多少,在阿鸢终于心甘情愿主动说出“回京”二字之时,他才一口长气呼出,既往的那些不安之思随之消散。
*
五日后,在距离京都还有些许距离的黄州,她们路过了风景迤逦的大湖。
时近中秋,不少鸥鹭成群从北迁飞到此,短暂歇上些时日,便又要踏上那遥遥征途。它们和车辇里的人,一个向南,一个往北,却都是为了回到更加适宜生存的那个地方。
阿鸢叫停了车,独自一人先行下车,望着湖面波光闪耀,眯着眼远眺着湖平线上摇摇欲坠的暮光。
祁漠炎紧跟着下了车,走到紧靠着她的右侧,顺着她的目光也凝望起远方。“阿鸢可是喜欢这里的湖光山色?”
阿鸢面上没有笑容,短暂的静默后,她忽而掉头往车里走。
“比不上桑榆镇,清沅江。”
话虽不长,但捶打于祁漠炎心上的却仍旧是让他不堪的一击。所谓身在曹营心在汉,如今的阿鸢即便是已经一只脚踏进了京都,可她的心,却已经永远留在了那个贫瘠的桑榆镇上。
当天夜里,祁漠炎让车队停在了黄州驿站。
黄州知府滕祥妄图前来巴结,未曾想连驿站方圆一里都没有能靠近。
打更人敲响了三更钟,除了值夜的两个守卫还站在门口外,其余随从都已经排班入睡。祁漠炎坐在楼下一直喝茶,直到确认阿鸢房间里已经熄灯了很久,他才小声地迈着步子回房休息。
一直到四更天,一阵迷烟先是迷翻了值守的守卫,后又把还未就寝的掌柜迷倒。整个驿站瞬间静得可怕!
“吱呀”一声响,驿站门被撬开,一个浑身漆黑的蒙面人抬动着步子小心翼翼地挪了进来,他伸手试探了一下两个守卫,确定他们已经死猪一般沉睡后,这才大摇大摆地上了楼。
--------------------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为君临
=====================================
翌日清晨,当祁漠炎一觉睡醒忽然从床上翻起来时,已经过了午时。
他一个激灵,瞬间整个人清醒了不知多少倍。头脑晕晕胀胀,依然记不清昨晚发生了何事,只感觉这一夜比之前那些天都要睡的好,睡的沉。
难道是这几天赶路太累了么?
蓦地,他从床上翻起,迅速揽过外衣披上,脚步匆匆忙忙地拉开门就往隔壁房间冲。
房门没有关牢,他心底不由地咯噔一下,赶忙推开房门走进去,房间里果然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阿鸢的人影。
他瞬间感觉自己着道了,怒火顺着心口爬上喉咙,低声闷骂了一句就转了身子,一边下楼一边大喝着:“你们这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多人看不住……”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定格在了楼下一张方桌上。
只见桌上早已摆满了各式饭菜,而他以为已经消失的阿鸢此刻却正坐在方桌旁,静静地吃着早餐。
见他下楼来,阿鸢便放下手里的筷子抬头望着他。“漠炎哥,你醒了?我见你睡的香就没有打扰你,但又着实很饿,就先吃了些垫着。不好意思啊!”
祁漠炎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鸢不仅还好端端地坐在那里,连今日对他的态度,都比昨日温和了许多。他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暗暗责怪自己今日实在是有失分寸,过往那个沉着的自己差点就被他弄丢了。
他脚步放缓了些许,慢慢下楼走到阿鸢对面坐下。“阿鸢你说什么呢?是我自己没能早起,害的你饿了肚子,你怎么反倒是责备起自己了?”祁漠炎一边说着,一边替阿鸢夹了个水晶包放进碗里:“来,阿鸢,这是黄州有名的仙虾水晶包,你快尝尝。”
阿鸢也没有推脱,将那块小小的水晶包放进嘴里,露出了这些时日以来从来不曾轻易露出的一抹暖暖的笑容。
祁漠炎心神一荡,感觉整个人心情都舒畅了不少。赶紧又替她夹了其他一些菜式,两人一同用着早餐,那一瞬间,他感觉和阿鸢之间,又仿佛重新回到了一年前。
阿鸢,你还是回来了!
*
又过了三日,京都益州。
秋海棠盛开得妖艳,将益州城都映出了一片红。
先前就接到祁漠炎传书的各部官员,但凡品级在五品以上,均早早到了城门口,揣着手交头接耳议论不绝。新上任的左骁上将朱项阳此刻正率千余禁卫军负责皇城守卫,益州城上隐蔽处,到处都是隐藏的弓箭手。
失踪半年之久的昭凌公主,将于今日重归皇城!
这也就意味着,曾经那些诸如“西蜀丞相祁漠炎狼子野心,意图改旗易帜自立为王”、“西蜀丞相祁漠炎谋逆叛国,割地求和”等谣言也不攻自破。
可是,千凌鸢毕竟是女流之辈啊!整个西蜀,乃至整个华夏,又有多少女人登帝的先例呢?
一如朝臣中不乏对祁漠炎的支持维护和反对两派,对于千凌鸢归来掌权,那些朝臣也都各持己见,私下里早就沸反盈天,议论不停了。
然而,即便是祁漠炎掌权这件事,即便是再多怨言,依旧没有人敢站出来明面反对,因为他们知道祁漠炎的阴鸷手段。眼下也一样!
千凌鸢一行的车辇由远及近,慢慢靠近城门,那些官员们也开始收住自己的各种心思,端端正正在城门两侧站的笔直。
等马车驶入时,群臣们齐齐下跪,俯下身手掌贴地行臣礼,一同恭迎他们的公主入城。
千凌鸢停车下辇,此时的她早已换了一身素雅却华贵的锦绸广袖清纹裙,一番简单的打扮和装饰,外加上珠光宝气的头饰点缀,整个人如同来自耀眼的光里。
有些不老实的大臣余光偷偷瞥了她一眼,顿时只觉得惊为天人。
这……这天仙一般的女子,真的就是西蜀王唯一的女儿——昭凌公主么?
祁漠炎站在她身后的车板上,朝下方群臣里扫了一眼,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些人的模样。
“众卿平身!”
随着她高声一喊,群臣都又行了一礼纷纷站起,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仔细看看这位从来只闻其名,却甚少见之的公主殿下。
而她除了美,更令他们难以置信的是,早前听闻她温婉娇弱,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千凌鸢站在车板上,睥睨一眼大家,却并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淡然道了句:“无须如此形式,都回吧!”
此刻的她站在高处,就如同一只尊贵的丹顶鹤,而那些呆呆望着她的臣子们,便如同禽鸟一般渺小而低微。
可这些低微的禽鸟却似乎听不懂鹤语,亦或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强大气场震慑,一时半会儿愣在原地竟然都没有动,直到祁漠炎不悦地下了命令,他们这才拱手拜别。
祁漠炎望了一眼正有序退散的群臣,转身轻轻扶着阿鸢的双肩:“阿鸢,你可是突然回来还不适应。不碍事,慢慢来!”
阿鸢莞尔一笑:“我只是不喜欢这样的场景罢了!”
这些时日虽然说长不长,她却遍历了不同面孔,经历了不少阴暗和不公,她见过那些人在权势面前如何点头哈腰,见过那些人因为懦弱不惜力荐要牺牲她的幸福甚至生命,她也见过皇城被破时这些人冷冷地站在旁边苟且偷生,不顾君王死活……
所以,她更加相信,这些人才不会真心地、愉悦地想要欢迎她的归来。或者说,她是否归来,是否重新回到千氏王朝的殿堂,他们根本就不在意!
所以,搞这些花里胡哨的架势,给谁看呢?
阿鸢重新回到车辇里,闭着眼睛假寐起来,祁漠炎再度回到车里她也不想理睬了。她既已回到都城,今后要面临的风霜雪雨并不会比之前要少,而她现在,只想好好的,静静地休息休息。
祁漠炎怔怔地盯了她净白的脸半晌,终是没忍心打搅她。他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搭在阿鸢的身上,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阿鸢扭动着身子,将自己的头侧向了不对着祁漠炎的那一边。
*
因为阿鸢的归来,宫中由是变得热闹许多。
她依旧回到了自己的紫菱宫,道是她喜欢这里的静谧和花香。祁漠炎也乐得她回到此处,毕竟这个宫里,有很多他们昔日的回忆。
五日后,就是中秋。按照西蜀的惯例,从皇宫开始,到益州城的各个大小街道,都要举行非常隆重的传统灯会。
灯会是个契机,祁漠炎打算让阿鸢在那日正式接管西蜀政权。而这些时日,他一边忙着筹备灯会,一边忙着私下“走访”一些重要官员。阿鸢登帝前,这些必要的麻烦,该处理还得果断处理。
也因此原因,短短数日内,便有不少官员告老还乡、因病暴毙。
阿鸢听闻这些消息,暗自捏紧了拳头,却咬着牙忍了又忍。
终于,到了中秋那天,整个益州皇城喧喧嚷嚷,花天锦地。宫城里,每经过一处走廊,必定会踩着红色的地毯,上面铺满了月季花瓣。缤纷的彩灯形形色色,让人目不暇接,彩灯下还贴上了灯谜。轩榭楼阁的果台上,摆满了紫红紫红的葡萄,祁漠炎还命人提前征集了各地的特色甜点美食,就连当晚要演出的戏曲都是名目繁多,精彩绝伦。
在灯会开始前,就是祁漠炎安排已久的祭祀大典。
大典安排在应天门朝云殿,这是供奉着西蜀历代先皇祖先的皇家祠堂。
祁漠炎端立在殿门外的铸台上,身后的内侍长苗庆手端着一个玉面托盘,用橙黄色的绸布遮盖着,中间部位微微托起。他们面朝着石阶之下,心绪都有些不一样的澎湃。
直到阿鸢终于从应天门处缓缓走来,所有人的目光仿佛是被电光吸引,久久定格在她的身上,随着她的步调往前移动。
今日的她,衣着一身红黑相间的黄袍,袍身绣着金凤,在这秋日和煦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她步履缓缓,不疾不徐地往祭台上走,贵女之范,皇族之仪,皆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
祁漠炎的目光,却在她的头顶发饰上一扫后,当即发了火。
“怎么回事?龙袍缘何绣的是金凤?让你们给女皇陛下准备的皇冠又去了何处?”
祁漠炎质问着苗庆,苗庆却瑟缩着身子发着抖,却不敢开口回答。恰好此时阿鸢已经步上台阶,走到他跟前。
“祁丞相,你不必恼火。这都是我自己安排的!”
祁漠炎闻言,左右望了望身后的祭台,在祭典如此重要的时刻,怎么能出这种纰漏?阿鸢即便是为了宠护下人,也应该分轻重,知缓急才对啊!
“陛下,今日可是您的登基大典,怎可如此?”
阿鸢笑着摇了摇头:“不,祁丞相,先莫要这么唤我。今日,也并非我的登基大典!”她说着,将身子转过去对准群臣,大声道:“诸位大人,自反贼逼宫,先帝崩殂,西蜀宫廷动荡,天下也久战未安。这半载时光,我流落宫外,见百姓衣不蔽体住不避雨,见百姓因战乱而苦不堪言,见天下因战乱而凋敝不已。如此境况之下,诸位让我如何心安理得坐上这皇位?”
说罢她又转向祁漠炎:“守护西蜀江山,我自责无旁贷。然坐这江山,势必要有坐这江山的本事和功勋。如今的千凌鸢,根本不配!”
“阿鸢!!”祁漠炎妄图阻止她说下去。
阿鸢却又走向他身后,举起早已备好的香朝着列位皇祖拜了三拜,借着喝下了一整碗祭酒,转身走到苗庆身旁一把扯下了那张黄绸,露出一个麒麟玉玺和一个象征兵权的虎符。
她伸出玉手将玉玺举起来,微微一笑,“今日,我接下这玉玺和虎符,便也是接下了守护西蜀的重任。但我千凌鸢承诺,南齐一天不降,贼寇一天不除,这个西蜀王的位置,我一天不坐!”
祁漠炎呆呆地听她将话说完,整个人的却狠狠泄了气。
这么些时日,他的筹谋努力,他的精心铺排,他千辛万苦才守住的这个宝座,如今却被她自己推开。
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眼里的神色却黯淡下去。
祭祀大典在一种不知如何描述的诡异氛围中总算结束,千凌鸢没有登帝,祁漠炎的目标也没有达成。
但有一点,西蜀昭凌公主千凌鸢尚且活着,且已经回到皇城的消息,不仅很快传遍了整个西蜀,也以风卷残叶的速度传至了南齐。
而好不容易平息了半年的争端,也随即被再度掀开……
--------------------
阿言:阿鸢心里有太多的包袱,所以她也根本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登帝。但是,实际上她其实已经接过了祁漠炎手中至上的权利。后期,期待阿鸢大帝的反杀吧!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又和亲
=====================================
南齐,都城云州。
丞相胡络布被大殿割喉,齐皇萧北南却一改往日对他的宠幸,对他的死显得毫不在意。却在三天过后的丞相府以国葬的待遇为他发丧下葬,也算是浅浅地安抚了一下胡家家属的情绪。
后宫御花园隐秘处,躲避了几日的萧凛按捺不住,终于寻找机会进了皇宫,跪在萧北南面前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