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什么看?”郑剋越是故意提高分贝,越是将自己的心虚展露无疑:“傅珹歌,你这个眼神是要吃人吗?我可告诉你,有本事的,你喝一声试试,看看这门外四十万将士,有几个会听你的?”
傅珹歌渊默不语,心底却暗暗发出一声冷笑。
四十万将士?!他根本不屑于放在眼里!
刚刚郑剋走进来之时,他压根没有往他身上多瞟一眼,那一刻他的所思所想,无非是如何解决自己全家被软禁,如何悄无声息地避开萧北南的眼线将他们平安转移,转移过后又去何处?
至于阿鸢那边,他又要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她传递一封信,让她相信自己的离开是迫不得已,也让她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坐视萧北南强取豪夺。
他的思绪纷繁复杂,要考虑的问题太多太多,根本就不在乎郑剋的各种冷嘲热讽,故意挑刺。如今郑剋却一边打着寒颤,一边质问他“要吃人么?”
傅珹歌冷笑着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间头脑中灵光乍现,灵感如泉源一般滔滔不绝。
郑剋,可真是上天派给他的最强助攻啊!
“郑……副将是吧?”傅珹歌故意拉长了语调,眼神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谢谢你的提醒!”
那个络腮胡子傻大个郑剋于是便这样愣愣地看着傅珹歌面带满心欢喜,美滋滋地起身朝他走来。
尽管他面容带笑,但此刻于郑剋来说,却依旧有些惊心。打,他是铁定打不过的;逃,又感觉丢面子。
正踌躇着要不要大声喊人助阵,傅珹歌却已经三步化作两步,急冲冲地从他身边走过,脸上的笑意如春风一般,都不知道他被人这么莫名其妙骂了一通,有什么可乐的。
一众将士目光齐刷刷地盯着他,从营帐门口,一直目送至大营门口。接着,就看着郑剋一脸狐疑地掀开帐帘走出,目瞪口呆地望着傅珹歌背影消失的方向,不停“嘶”着气。
一位平日素来和他亲近的小将见状,迈着小碎步跑到他跟前吗,“将军,刚刚发生了什么?这傅元帅如此开心?”
郑剋扭头瞪了他一眼,“他开心吗?!我看你挺开心的!这么闲的话,去给我操练一小时刺枪!”
“别别别!”小将连连摆手,嘀咕了一句“我走还不成吗?”撇着嘴摇头晃脑退下。
*
南齐御书房中,此刻已经摒退左右,只有萧北南孤零零的身影站在桌案前。
傅珹歌刚走进书房,一阵浓烈的墨香扑鼻而来,往前看去,萧北南正左手叉腰,右手执笔,垂着深邃幽暗的眸子盯着自己刚刚完成的字画。
听见脚步声,他头都没有抬一下,便只顾放下笔,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字画,道:“阿珹,过来看看,我这书画造诣可有提升!”
傅珹歌心里闷哼,表面却不露声色。在他看来,书法、绘画要达到很高的造诣,势必要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怀,要有面对沧桑尚且波澜不惊的心境。而萧北南野心太大,心绪浮躁,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不会更上一层楼的。
他敷衍地瞟了一眼,这是一幅千里江山图,用水墨浓淡勾勒出山川河海,描绘人间百态。原本倒是一幅普通的书画作品,可傅珹歌稍微细看一眼便不难发现,这画中的景并非南齐之景,画中之人,亦并非南齐之人。
他通过这幅画,把他心中那个宏伟的蓝图展现在傅珹歌面前,而他问他的,也并非只是简单的书画造诣这么简单。
傅珹歌默默站在一旁,久久没有开口。萧北南忽而一笑:“怎么了,阿珹?如今让你敷衍着夸我一句,也这么难了么?”
傅珹歌扭头看着他,朱唇微启,心间却在不停盘算着。若他持续保持缄默,萧北南定会疑心他的忠诚,如此一来,他个人安危都是小事,恐怕齐南山终将刮起血雨腥风。
“陛下的书画,如今早已登峰造极。我夸与不夸,都是一样的绝妙。只是我个人更喜欢花鸟一些,所以对这江山图不敢过多作评。请陛下见谅!”
萧北南愣怔了半晌,忽而又放声大笑:“阿珹啊,没想到你客居西蜀短短几月,竟然喜欢上了花鸟?都说蜀国风光万里如画,原本我还不屑,听你这么一说,倒是让我愈加好奇。”
傅珹歌心里一惊,本想绕开这个死亡题目,却没想到不管他如何绕,萧北南的视线,都始终盯着一个方向,根本是他扭转不过的。
忽而,他想起了什么,赶忙问:“和亲之日,陛下和钦天监那边商议过了么?何时派使臣前往比较合适?”
萧北南目光一转,终于从那幅江山图中移开,“我正要找你说这事!你知道的,南齐与西蜀和亲结盟,是千墨痕早就应允的,所以根本无需再跟西蜀周旋。中秋后,我便谴鸿胪寺直接带聘礼前往西蜀,把阿鸢接回便可。”
“可若是……”
“如今你已是征西大元帅,我知你不喜战乱,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一兵一卒。但你必须按照我的指令往齐蜀边境陈兵四十万,另外你可以带着一营精兵驻扎益州城外,若西蜀胆敢反抗,给我踏平益州!”
“若是昭凌公主不愿呢?”傅珹歌冷冽的眼神,如冬日一道冷风刮过,让萧北南感受到他眸底闪过的一丝凉意,转瞬即逝。
他半晌没有作答,好长时间后,才往前踌躇两步,闷声应道:“哪怕强取豪夺,也必须将她给我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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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老顽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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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北南平视前方,眸里的光静静地,如一潭死水之波。
书房里瞬间恢复了一开始的静谧,仿若能听到彼此沉重克制的呼吸。
“聘礼备些什么好?陛下可有主意?”傅珹歌捡着空档打破沉默,顺利将话题引入到此。
萧北南回神看他:“你可有好的建议?”
傅珹歌唇角微翘,不露痕迹,眉间已漾起一股萧北南根本察觉不到的欣喜。“一般的金银财宝虽然贵重,却显不出独特价值。我听闻昭凌公主秀外慧中,饱读诗书,普通的珍品必定入不了她的法眼。”
萧北南眸中终于有了一丝光,听罢赞同地点头:“的确如此,阿鸢从小就是个极具书卷气息的女子,我也不想用这些俗物污了她的眼,让她以为我凡桃俗李。那……依你之见呢?”
傅珹歌舒了舒眉头:“陛下可曾听说过‘画神’苏申?”
“苏申?”萧北南凝眉:“就是那个曾经拒绝入朝为官,甘愿回乡种田的登科状元?”
“没错!”傅珹歌暗笑道:“此人和我颇为相熟,我可以从他那边求几幅墨宝。苏申虽然不愿为官,可他却名扬四海,他的字画也价值连城。用作给昭凌公主的聘礼,再合适不过!”
萧北南觉得这个主意甚好,当即便兴致勃勃给傅珹歌下达了三日求画的命令。傅珹歌笑着领命后退出御书房,心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可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好主意!
在萧北南面前,他自然不敢说谎,毕竟以萧北南的狡猾,若话中藏有五分假,他是能看出三分的。所以他想要以苏申之画作为聘礼,是他心中所想,更是他心中所愿。
若不是郑剋当时无意识地一句“作诗”,他怎么能想到把自己的意思写进诗里这么绝妙的点子?既能给阿鸢传信,还能当着萧北南的面传的明目张胆。
最关键的一点是,苏申的居所,好巧不巧就在齐南山附近。这样一来,傅珹歌想要去齐南山,便由此变得不能再像这般的名正言顺了。
萧北南命令一下,傅珹歌甚至都不敢耽误,生怕就误了君王的正事。回到东郊大营领了一匹千里驹,朝郑剋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笑,跳上马背便疾驰而去。
那小将望着马蹄一骑绝尘,酸酸地在郑剋旁边嘟起嘴嚷嚷道:“将军,这……这分明就是在挑衅你侮辱你贬低你轻视你!!士可忍,孰不可忍!”
话音未落,后脑勺处将帽“乓”得传来一声闷响,原本端端正正的帽子被这一敲变得东倒西歪,遮住了小将的半只眼睛。
他扶了扶帽子,露出自己的眼睛,目光委屈巴巴地盯着身旁的郑剋,听他猛吸一口怒气,凶巴巴地朝自己吼道:“我知道!!要你说!!!”
郑剋之所以这么生气,除了傅珹歌那挑衅的笑容之外,最主要的是他现在骑着的那匹马,正是从自己手上抢过去的。
那可是千里驹!
千里驹在傅珹歌的身下“咯噔咯噔”狂野奔驰,似乎并没有因为突然换了个主人便消极怠工。远在京郊几十公里外的齐南山,竟然不到一个时辰便到达。
傅珹歌面露欣慰:和当日从桑元征手里抢来的那匹有的一拼!自己曾经征战沙场无数次,可谓阅马无数,真正评价的话,确实还是抢来的这两匹跑起来更带劲。
齐南山下的景致和桑榆镇大相径庭,这里一眼望到不到头的,都是清一色的稻谷,如今中秋之际,稻谷已经开始泛黄,稍微早熟一些的品种,已经可以收割了。
这里人家户并不多,田的边界处,能远远看到些许房屋院落,此时正是傍晚炊烟袅袅的时候。
马匹的速度逐渐慢下来,踏在绵软的田埂上,若是稍加用力,容易人仰马翻。
再多往里走一些,田埂越是窄小,傅珹歌干脆跃下马步行。再走近一些,才发现稻田深处,竟有一人弯着腰正在拾掇里面的杂草。
“老伯,”傅珹歌立足高声朝他喊道:“请问你可知苏申苏先生家怎么走么?”
那人闻声抬起头来,隔着不远的距离眯着眼瞅了瞅岸上正伫立着看着他的年轻人,没有说话,继续弯下腰拾掇野草。
傅珹歌也不心急,干脆扔下缰绳,耐心地等在原地。
远处天地一线,此时正值黄昏,火烧一样的云层看起来如泼了橙黄色的油墨。
老者在田里弯腰劳作,少者就在田埂上静静等候。这画面一直持续了两三刻钟,那田中的老者这才捏着一大把杂草走到他跟前上了岸。
傅珹歌刚要迎过去,那老者却冷不丁怒“哼”了一声,擦着他的身旁走过去,面色有些愠怒。
“怎么着,这是生气了?”傅珹歌赶忙牵着马走上前去,像哄小孩子一般哄着那老头。
老头却头也不回,一把将手里的杂草扔到身旁道路旁,就着自己的粗布麻衣擦了擦脏手,撇嘴嘟哝道:“你咋好意思?!半年未来,如今突然出现,怎么?又想来蹭吃蹭喝?跟你说,你想得美门儿都没有今晚就没有给你打上米!!”
看得出来,老头是真的有些生气。傅珹歌不怒反笑,上前挡住他的去路,面色却一反刚刚的笑意,严肃道:“申叔,不是我不愿意来。只是这半年的经历实在是说来话长,有些坎坷难言。你若是不让我进屋,怎么听我慢慢细说?”
苏申斜着嘴吹了吹自己的花白胡须,虽然脚步还在往前,眼神却已经忍不住斜睨起了傅珹歌,“说来话长的经历?怎么着,找媳妇儿了?”
傅珹歌没有回答,却在身后红着脸低头不语,脚步也变得有些缓慢。
苏申的脚步突然就顿住了:“真找到了?”
见傅珹歌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满脸酡红像是醉了酒。他当即便肯定了,当年这油盐不进女色不近的臭小子,终于开窍了!
这么一来,苏申的态度和刚刚相比转变的无比明显。他收起刚刚那副看谁都不爽的面容,用几近谄媚的笑容面向傅珹歌,一把挽住他的胳膊让傅珹歌猛然感到有些不适应。
“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多大点事儿啊,只要你肯找媳妇儿,你就是我亲侄子,快,快跟我进去,我已经忍不住想要八卦个几十回合了!”苏申一边拉着傅珹歌的胳膊,一边迫不及待地朝着自家院子走,颇有些躁动。
傅珹歌无奈地看着这个老顽童,叹着气被他拽回了自家。
苏申年老孤寡,独自一人住在一个木制的小屋,一人一屋一方田,每日耕作烧饭种种菜,闲下来就写诗作画,生活倒是很雅致。
可这半辈子走下来,只有他知道,孤独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如今年迈体弱,对生活也就是得过且过,能将究便将就,那些曾经失去的,如今也自然不再奢求了。
只是,对于傅珹歌他多少有些关心则乱。他不想让他步入自己的后尘,年轻时只顾追求自己所谓的目标理想,追求所谓的自由惬意,到老了的时候,只能抱着被褥里的空气叹息到天明。
苏申在一旁煮茶,傅珹歌抬头就能看到他孤单落寞的背影,加上年老显得有些佝偻,更让人生怜。
“若是度过了眼下难关,我替你物色一位老伴吧,这样你的生活也能更丰富一些!”
“丰富!”此时的苏申如同嘴硬的死鸭子,还在倔强地反驳:“我每天吃饭睡觉种种田,还能写诗作画喝喝酒,怎么可能不丰富。你小子,顾好你自己就行。对了,既然找了媳妇儿,怎么没带来给我瞧瞧?”
他将一壶热茶烧好,倒了一杯递给傅珹歌。
傅珹歌端起茶杯,滚烫的茶水冒着浓烟,他只能先用嘴轻轻吹气,顺便将漂浮在杯子里的茶叶吹到杯子边缘倒出去。
“她……她暂时还来不了!”
傅珹歌说罢,正要去喝茶,不料刚刚将杯子凑到嘴边,手里却一空,被那老顽童苏申夺了过去。
他一脸震惊地望着苏申,只见他恼怒地一口喝掉了自己的茶水,“呸”一声将茶叶往旁边一吐:“你倒是说说看,如何来不了?我看,要么是你在说谎骗我,要么就还是你在说谎骗我!!”
傅珹歌起身安慰了一下气呼呼的苏申,硬将他摁在面前的座位上,这才把事情的缘由从头道来。
“是这样的,我的确爱上了一个姑娘,很爱很爱……可我有一个朋友……咳咳,我这个朋友,他和我一样也爱上了这个姑娘,而且,他比我先认识她,自小就励志一定要将她娶到手。”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自小刻苦钻研拼死拼活,到如今拼出了一番大事业,所以,他就想赶紧将这位姑娘娶回家。可问题是,这个姑娘并不愿意嫁给他,甚至为了拒婚差点就死了一次。但我这个朋友知道姑娘没有死,如今又要逼迫姑娘嫁给他,还让我去替他迎亲。我……我着实有些难办!”
听他说完,苏申悠悠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傅珹歌道:“我肯定不愿让我心爱的姑娘嫁给她不爱的人,可我也担心这个姑娘因为我的不辞而别误会我,也想告诉她我一定会趁着迎亲之时将她带走。可我不敢直接给她写信,怕被人截去。所以我想了个法子,我把我想写的画写成一首诗,由你给我画一幅画,当做聘礼直接送过去!”
苏申不如先前的顽劣,此刻却显得神色有些严肃。他一字一句听完傅珹歌的话,浅浅思索片刻,直言道:“我觉得这个主意不好!”
“???”傅珹歌一脸疑问:“为何?”
苏申轻轻叹了口气:“容我说句实话,逃避真的能解决问题吗?即便是你带走了这位姑娘,你们真的就能平安一世,高枕无忧吗?萧北南既然能在西蜀找到你,今后他也定能找到你!何况,你连他的女人都敢抢,阿珹啊,留给你选择的路,可不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