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漠炎背对着千凌鸢站了出来,那使臣看着他此时锁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就好像看着猎豹在端详自己的猎物,随时准备着致命一击。
“回去告诉萧北南,西蜀永远不会和南齐和亲。”
这话说的决绝且坚定,祁漠炎的眼神不容反驳。可别说那使臣感到迷惑,连西蜀的大臣们,都摇着头叹息不止。
如今两国交战半年,早已是国力空虚,民生凋敝。再这么下去国将不国,又何谈其他?若以千凌鸢一人和亲,就能让两国暂且搁置纷争,少说能换来百年和平,又何乐而不为呢?
使臣心有怒气,但却被刚刚祁漠炎的眼神震慑变得有些忌惮,也只能愤愤然皱眉问他:“为何?丞相大人这是何必?”
祁漠炎冷冷一笑,这大殿的温度骤降,透骨的寒意倾袭着众人。他剑眉微动,狭长深邃的狐狸眼一翕一合,让面对着他的使臣感到从未有过的惊悚。
他声音高亢洪亮,仿若要冲破重重阻隔龙翔九天,笃定而豪迈地朝那使臣吼道:“因为阿鸢她是我的!”
静默……
然后是齐刷刷睖睁着的目光。
那些大臣一个个呆若木鸡,目光凝滞,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记起自己还在勤政殿上着早朝,甩了甩头更加不相信自己所听到和看到的。
啊?!!刚刚他说了什么?!
他们这些人的目光猎奇也好,尖锐批判也罢,祁漠炎根本不在意。他猎手般狠辣果断的双眸在南齐使臣双眼的星海里越来越近,直到脚步逼得他退到了大殿门口,才又一次开了口:“如果你没听清楚,那我再说一遍。没有人可以跟我抢阿鸢,尤其是萧北南!”
“你!你简直就是个疯子!”使臣怒骂着:“不可理喻,有病!”
没骂完,脚却先一步磕在了门槛上,在群臣好奇又同情的目光中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这时,阿鸢已经走下了大殿,脚步匆忙地走到门口,亲手将使臣扶了起来。好一番道歉之后,那使臣才骂骂咧咧被人带下,这场闹剧也暂时结了尾。
使臣离开了,但朝却还没散。刚刚祁漠炎的一番话已经明显地超出了一个臣子应有的尺度和界限,他于朝堂之上口无遮拦大逆不道,若是阿鸢继续听之任之,今后自己在群臣中还如何树立威信?
坐回龙椅之侧,她的神色非常难看。祁漠炎也暗里回顾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虽然确是锋芒了些,但既已到此份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两人一站一坐,相隔不远的距离对视着彼此,周遭的人都屏住呼吸,等着看这事情要如何收场。
阿鸢只是看着他,却久久没有说话。祁漠炎上前一步跪下,先于阿鸢开了口:“臣向公主殿下请罪,大殿之上,朝堂之中,臣的言行确实有失体统。”
“只是有失体统?”阿鸢反问:“祁丞相难道不觉得你今日做的着实过分了些?别人是使臣,是来客,是抱着和谈之心站立于此。你却咄咄逼人丝毫不让,更何况,是我答应要和亲的,跟别人有何关系?”
“话既已说到此处,那臣也不必再度隐忍。公主……”祁漠炎抬起头站起了身,他已经完全抛下了自己作为丞相的身份,眸含深情看着大殿上方的她:“阿鸢,你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你可还记得,你曾答应我等你及笄后便嫁我为妻?你可还记得,你曾许诺我,今生今世心里再也不会有别的人?你可还记得……”
他的话音慢慢低沉,嗓音也一度哽咽。朝堂上依旧是默默无声,不同暗含的目光四方投来,他也无所畏惧。
可他畏惧的是,现在在他面前的阿鸢,即便是听了他这些近乎疯狂表白的话语,却仍旧不为所动。
这样的她,已经和之前完全不同了。
阿鸢静静地凝睇着祁漠炎,她的思绪回到了孩童时期,那时候两小无猜,两人之间的感情不杂任何牵绊,不掺任何浑浊,纯粹而真挚。
如今她想了很多,也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俩最初的懵懂和情窦初开,如今看来也不过是相互依携的友情,即便是记得又如何呢?说这些话的时候,两人彼此都不成熟和懂事不是吗?
那些年未曾经历过人间烟火气,也未曾感受过被人以命相护,以心相托的真心,小孩子之间的玩笑话,又岂能当真。
“我记得!”她喃喃道:“可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我现在没办法回应你。”
“没办法回应?”祁漠炎苦笑着,眼眶忽而有些泪花泛出,“阿鸢,我们自小青梅竹马,我们十多年的感情,就只是相隔了这么半年光阴,你就没办法回应我了?为什么?是因为他吗?”
群臣听到此处,虽然依旧不敢发出声响,却都诧异地相互看了看,彼此睁大眼睛眼神交流不断。
他?哪个他?
阿鸢闭着眼摇了摇头,“自然不是!我说了,眼下南齐对西蜀虎视眈眈,稍有不慎就要再度掀起战乱。我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祁丞相,刚刚我跟南齐使臣说的话,都是发自肺腑,我愿意前往和亲,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西蜀江山和西蜀的万千子民。你莫要在此问题上继续纠缠,和亲之事,只管安排就好。”
祁漠炎半天没有说话,他深呼吸着,眼睛不停眨巴,泪水几度要溢出眼眶,又都被强忍了回去。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安排的。我之所以一直拖着不和萧北南决战,就是为了等你回来坐镇朝堂。如今你回来了,我和萧北南的恩怨,也该了了!”说罢,他也不管是否退朝,拂袖转身离开。
望着他即便是落寞却依旧骄傲挺拔的背影,阿鸢暗自叹了口气。朝臣们也都目送着他独自离开勤政殿,低着头默默等着阿鸢开口。直到她也无力地说了声“退朝”,他们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隐忍着心中复杂的情绪,慢慢退出大殿。
*
离开皇宫,祁漠炎便回到了自家府邸。
这些时日,时局动荡飘摇,朝堂不稳。为了把稳着江山不让其落入奸人之手,祁漠炎没少花心思。
如今,阿鸢可算是如他所愿,重归这本就属于她的皇城,那么他自然也就没有再住在皇宫的必要了。
回到丞相府,他依旧是心事重重,下人们招呼他他也没有搭理,直接进了房间把自己锁了起来。
大殿之上,他当着群臣的面剖心剖肝,满心以为自己的一片真心定会换来她的回应。那一刻,他根本不顾什么君臣之礼,什么君为臣纲,他只知道坐在大殿之上的那个女人,除了是他全心全力要辅助的西蜀王继承者,更是他倾其一生要守护的挚爱之人。
而她却再次直言相拒,甚至当着众多大臣的面,也没有给他留丝毫情面。
“阿鸢,我们之间真的越走越远了吗?”
就在当天下午,陈元被他叫至府上书房,两人关着门在房中讨论了整整一个下午。他说要跟萧北南决一死战,可不是闹着玩玩。
陈元将自己的部署在舆图上演示了一遍,根据他的推测,萧北南这次派遣使臣入西蜀,绝对不会就来一个这么名不见经传的小使臣那么简单。以陈元对他的了解,他定会给自己留下后手,那么西蜀和南齐毗邻的覃州边境,就是绝佳的一处入口。
若是今日那使臣把西蜀不愿和亲的消息传递回去,那用不了两日,覃州必定会燃起战火硝烟。
祁漠炎凝眉听着,颇为赞同他的想法。他其实并不担心萧北南的部署,毕竟这么些年他也没有闲着,覃州周围,早就已经被他调派了几十万大军驻扎,如今又有左骁上将朱向阳为先锋,善于排兵布阵的兵部尚书赵信为统领元帅,即便是和南齐硬拼,也有超过一半的胜算。
只是,他唯一有一件事不得不担忧。
“傅珹歌回南齐后,情况如何?在桑榆镇他和阿鸢成双入对,如今她都要跟他们狗皇帝和亲了,他却没有一点动静?”
陈元蹙着眉:“这也正是我的狐疑之处。大人,如果是您,您会如何做?”
祁漠炎想都没想:“我当然会揭竿而起,推翻整个南齐皇室,亲手杀了萧北南以泄心头之恨!”
“是啊!”陈元道:“可如今南齐使臣都已经到西蜀了,却没有听说傅珹歌的半点消息。如果他明知此事,却不动声色,大人,您说他这是忍气吞声的懦弱,还是隐忍蛰伏的深沉?若是后者的话,那这个人可真的太可怕了!”
祁漠炎白了陈元一眼,他立马收回了目光捂着嘴,恨不得将刚刚说的话吞回去。可是却仿佛已经晚了,祁漠炎被他这么一说,刚刚还稳定的情绪骤然之间又被狠狠一刺激,此刻看着他的眼神火辣辣地仿佛要吃掉他。
祁漠炎没有跟他计较,目光很快又落回舆图上,锁定在覃州这个被赤红圈起来的地方。
他喃喃道:“若是南齐扎营,那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应当都是他们重点排布之处。这三处地势居高临下,便于冲锋。而且正好可以形成对覃州的合围。”
他手指在舆图上画着,不时抬头看看陈元:“覃州与桑州相距不远,若覃州失守,他们可以通过桑州直达腹地,挥师北上逼近益州。”
陈元不住点头,“所以,我们可以在使臣回去之前,在覃州边缘筑起一道防线,在这三个方向派兵驻守。若是那使臣回去之后,南齐就直接反攻,我们便可先发制人守住这个缺口。”
“回去?!”祁漠炎冷冷一哼,眼眸里像是要射出无数杀人的刀剑,寒气逼人:“他回不去了!”
话音刚落,连身边的陈元都被他此刻的眼神惊得不知如何形容。他原本还兴致勃勃地跟他探讨着战术,提出一些自己的想法为他作为参考,可经他这么一讲,自己却完全哑然。
“可……”他嗫嚅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可是……两国交战,不是不能斩使臣么,这要是传出去……”
祁漠炎笑了笑:“要是传出去,也是这使臣身子欠佳,水土不服,偶感风寒,死于非命。最多也就是咱们西蜀接待不周,有什么大的关系么?何况,到了那个时候,咱们两国都已经打得你死我活了,谁还会在乎一个使臣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番话让陈元彻底僵住了,他感觉自己的背后一阵凉风,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瞬间从头到脚忍不住发抖。
这真的是自己跟随了那么些年的那个祁丞相么?
当年他直觉他年少有为,长袖善舞,是个值得追随的主子。可如今,他却怀疑当初的直觉。眼前的祁漠炎毫无半点胸襟,一心儿女情长,做事手段狠辣。
陈元觉得可怕,又觉得很是不真实。
可走出去的路,一旦定了方向,就很难再回头。
舆图静静地躺在桌案上,祁漠炎却没有注意到此刻陈元眼神和心境的变化,对于此战,他十分有信心。
“上次那件事,赵信办的很是不错,找到阿鸢以后都还没来得及嘉奖他。走,跟我去趟连山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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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甲(八卦星星眼):起猛了,竟然目睹丞相大人表白公主殿下,嘤嘤嘤~~
大臣乙:可是……画风好像不对啊,他这是被拒绝了吗?
大臣丙(拿出小笔记):赶紧记赶紧记,江湖小报明日见!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先行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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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山营以前并不叫连山营,只是益州城的一个普通防卫营。蜀齐开战以后,这里便被赵信申请用作作战指挥所。
只可惜这个指挥所发挥的作用并不是很大,战火硝烟时起时伏,战场的痕迹也遍布东南西北。也不过是因为假和谈让战事暂时搁置,赵信的部分兵马才能能被调回连山营休养生息一段时间。
祁漠炎带着陈元来到这里时,赵信正领兵操练。虽然暂时不用冲锋陷阵,但他却保持着多年的一丝不苟,不敢懈怠。
虽然中秋后风有些凉,但放眼望去,千百精英将士却都裸·露着上半身,正挥动胳膊汗如雨下,清一色的古铜色肌肤,在秋日阳光照耀下反射如这季节一般的颜色。
赵信手握腰间剑柄,眼神环绕四方,认真的观察着下属们的每一个动作,精准地抓取他们出现的疏漏或是不够完美的细节。
祁漠炎没有忍心打扰,只站在一旁静静看了小半晌,直到赵信终于在百来闪动着的重重身影之后发现了他。
赵信让将士们继续操练,自己绕过操练场走到祁漠炎跟前行礼。“赵信不知丞相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丞相大人恕罪!”
祁漠炎唇角轻轻一勾,面色没有多少变动。今日看着连山营的情况,他嘴上不说,心间对赵信的能力是有九十分满意的。
回到主帅营帐中后,门口就多了许多把守的将士,谈话变得非常机密。相隔了很长时间后,帘帐才被掀开,祁漠炎回头看了一眼面色凝重的赵信,撇嘴一笑后转身离开。
一直目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营帐门口,赵信才深呼吸了一口,连叹息都变得尤其沉重。
祁丞相这是在玩火啊!
不是,他玩火也就算了,干嘛非要带着他们一起飞蛾扑火呢?
其实早在上次赵信奉命暗自前往东夷国,就已经跟东夷国王达成了协议,他们即便不为了西蜀,为了自己也不会轻易答应合纵。
赵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告诉自己的妹夫,萧北南的野心人尽皆知,他的目标不可能只在一个小小的西蜀。
看一眼舆图,东夷和西蜀毗邻,一衣带水,唇亡齿寒。若是与南齐狼狈为奸,先度灭掉西蜀,保不准下一个被灭的,就是东夷自己。
东夷不参与,北韩自然也不会轻易当这个出头鸟。如此,其实合纵早已被破。西蜀要和南齐抗衡,根本不用大费周章,关键在于师出有名,养精蓄锐后孤注一掷奋力一战,胜者十之六七必有。
可是眼下,他却为何要反其道而行之,做这种危险还不一定讨好的举动?
罢了,军令如山倒。赵信唯有跟着他发疯,跟着他一步步往前踏入那明明肉眼可见的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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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前夕,紫菱宫。
秋海棠开得甚是绚烂,原本的紫罗兰藤蔓却开始凋零枯萎。阿鸢此刻就站在窗前,仿若曾经她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春花烂漫。
那一片妖艳的红色里,她忽然就看到了祁漠炎那一张深沉老练,却怎么都看之不透的脸。
他呆呆立在群花中,任由秋风吹落粒粒花瓣,飘落在他乌黑的长发上,贴着他华丽的外衫滑到地面。
阿鸢顿了少许时刻却没有给他打招呼,却在祁漠炎想要开口的前一秒转过身去。
那一瞬间,祁漠炎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觉,就好像那颗本就不大的心,却有着万丈无底的深渊,而此刻他如此渺小的,轻如鸿毛般地不断朝着那渊底坠去。
祁漠炎抬起步子,脚踩过无数娇嫩花瓣,急急地走到宫门口推门而入,还是没有经过通传。
没办法,这些日子,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阿鸢坐到自己的梳妆台前,不愠不怒,不喜不哀,自然也没有开口说话。铜镜中隐隐若现的除了她如仙如魅的脸,还有祁漠炎看着她那双冷若霜雪却柔似蚕丝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