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片呢,自然被我扔在了回家的路上。
我有个极其严苛的母亲,即使此前从未有过类似的案例,我也从一些她对其他事情的表态以及我偷偷看来的言情小说中略微窥出一二分她可能出现的反应——愤怒地拉着我的胳膊去和对方对峙,逼着对方及其家长承诺绝不再接近我,甚至可能会要求对方退学。
我一向不喜欢惹麻烦,并不是觉得自己处理不了,而是我知道那些没有必要的麻烦会浪费我很多有用的时间。
而对于当时才刚刚十一岁,什么都没有的我来说,时间就是我最宝贵的财富。
客观来说,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用书面化的词来描述我,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精致利己主义”。
所以在收到那些卡片的时候,我甚至在想,这是个还算聪明或者幸运的人,因为如果是稍微长一点的情书,我根本不会浪费我宝贵的时间去看。
不过几天后转校生的行动让我完全打消了这个想法。
——在我第不知道多少次扔掉那张写着我很漂亮的小卡片时,转校生拦在我面前,问我为什么要丢掉他的情书。
我当时很认真地告诉他,同学,这不叫“情书”,严格来说,这只是一句简单的祝福,和“李格同学,周五快乐”是一个功效。
转校生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原地愣了三秒,这三秒足够让我确定,他的确是个没脑子的人。
然而三秒后,他又三两步追到我面前,问我能不能做他女朋友。
我小的时候家里还没有装电视机,一切关于“爱情”的概念,都来自街边那个贩卖二手杂志小说的小摊。
我记得有句话是这么说的:爱情是一场理智和欲望的冷战,不论哪个占了上风,最终结果都是头破血流 。
十一岁的我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只是根据我还不算十分完善的逻辑系统推理出一个结论——爱情会让人头破血流。
当然,前提是,当时的我以为对方的示爱是十分发乎于心的、真正的爱情。
很显然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对于大部分男性而言,“爱情”对于他们只是一个满足欲望或者需求的借口,他们三十一岁都不会有的东西,自然在十一岁的时候也不会有。
而基于同样十一岁的我的理解,我是怎么回答的呢。
“不好意思同学,我要回家写作业了,我们还是好好学习吧。”
当时的我还十分想要做一个看起来友好的“好人”,我妈常说,学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学习,我思考过后深以为然,因此把这个十分正确的道理用来劝解第一个对我大胆告白的男生身上。
然后他又是怎么说的呢。
“你答应做我女朋友,我就好好学习。”
我同样以浅薄的逻辑思考了一下这句话,并且很快得出结论——我答应做他女朋友和他好好学习之间,不构成任何事实上的因果关系。
所以我说:“不可以,我要回家了。”
他说:“那我以后每天都在放学路上跟着你。”
我说:“那你就等着被收拾吧。”
我的这句话是和我当时五岁的小妹妹学的,她用这句话来警告抢她玩具的七岁小男孩,并在一天后偷跑到小男孩家里把他玩具车拆了个稀巴烂,后来我爸带着她去给人家赔了50块钱。
再次强调一下,我是个很不喜欢惹麻烦的人,所以我的这句话也只是个警告,仅仅是个警告,我并没有想法要跑到转校生家里去拆掉他的玩具车——当然,我根本不知道,也无心知道他家在哪,我也不懂任何拆卸玩具车的方法(这里可以看出一点,我的小妹妹其实很有些偏才)。
这句话后,转校生果然没再跟着我,转身后便离开了。
只是我没想到,第二天转校生还是在放学路上堵住了我,和我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我愿称之为改变我命运轨迹的神来之笔,所以虽然它并不好听,但多年后回想起来,我还是很感谢当时听了这句话,并且听进去了这句话的自己。
转校生说,我查了一下,你家就是普通人家,根本没有能力收拾我。
这句话很简单,但蕴含了很多道理。
比如因为我家是普通人,所以我是不能收拾别人的。
再比如因为他家不是普通人,所以他是能收拾我的。
结论是,如果你不想被人收拾,你就要成为能收拾别人的人。
这句话我每年都会拿来回想,每年都会产生新的认知,直到后来我真的成长到可以收拾别人的时候,再回过头来去想那天的场景,会觉得特别好笑。
因为如果能力真的高出对方许多,你是不屑收拾对方的。
你会趾高气扬地掐着腰对着路面的一只蚂蚁说,“我要收拾你”吗?
你当然不会,因为蚂蚁就是蚂蚁,它完全不值得你去为它耗费一丁点精力,哪怕只是稍微抬抬脚而已。
而十一岁的我对于这句话的理解是:是吗?我没有能力收拾你?
要知道,我可是有个能五岁跑到别人家里卸掉整个玩具车的小妹妹的人。
感谢我妹给我的勇气与灵感,次日上课时间,我就借口拉肚子跑到车棚里,把转校生逢人便炫耀的永久牌自行车的车链子搞松了,并且用板砖镶着钉子扎进了车胎里。
当天下午转校生骑自行车路过一道小泥洼的时候,车子链子在摇晃下猛然松掉,车胎由于气瘪加剧了失衡,转校生一头栽进了路边小沟,被摔的头破血流。
看吧,烂俗的言情小说里有时候也讲真道理——欲望(对于小男孩而言,这种欲望也许只是一些虚荣和冲动)占上风时,就会摔得头破血流。
当然,另一半是错误的,因为始终理智的我,在这场虚假爱情的冷战中,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后来转校生因为骨折住院回了A城,他的母亲跑到学校里要求负责,学校配合调查也没查出车子有什么人为的痕迹。
那当然,我熬了一夜看的自行车理论知识和积累了将近十年的悬疑小说知识可不是白费的。
那是我从“爱情”这两个字里学到的第一课——永远要将理智放在第一位。
也许是因为这件事过于深刻,我对于“理性”二字的执念过重,导致许多人形容我都是“不近人情”。
我从小到大没有交到任何实质性的朋友,因为首先,我不喜欢浪费时间在一些无谓的人际交往上,然而交朋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一起浪费时间。
我的“朋友”只是我某个阶段的“搭子”,我一直觉得我们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让彼此看起来没有那么孤独,但大部分人和我想法不一样,所以他们一边说我不近人情,一边结伴离开了我。
而理智的我并不屑于这些,而且我已经有了一个从六岁起就陪伴我、且会陪伴我一生的最好的朋友。
我妹真的是我见过的,全世界最心大的人。
我说她心大并不是说她什么都不往心里去,而是她什么都往心里去,却又什么都能容得下。
我有时候会因为竞赛没有得到满意的成绩对她说一些不好听的话赶她出我的房间,她哭着从我房间里跑出去,半小时后会用我妈的口红涂在自己的鼻子上,问我她像不像个小丑。
她可爱得让我感慨,全世界都没有可以配得上她的人。
而且我觉得这并不是我作为她唯一姐姐的个人滤镜,所有曾被她的光照耀过的人,应该都没法拒绝这个想法。
这句话说起来有点……恶心?但事实上,我妹就是个太阳,她让理智的我偶尔感性,在她的照拂下,成为了一个不那么不近人情的人。
而被她照耀过的人,不止我一个。
她七岁,我十三岁的那年,老郑领回来一个小男孩。
我是在一个周六的下午第一次见到的小男孩,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他是和我很像的人。
我的意思是,他是个很理智的人。
“理智”这个词,用在一个七岁小男孩的身上,并不是很好。
这让他显得很冷漠、薄情、心思沉重。
十三岁的我能看出来这些,三十几岁的我妈肯定也能看得出来。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裴仅,即使她也耐不住她那颗比老郑还要“圣母”的内心,在不喜欢的情况下,还是拍板决定让裴仅留在我们家。
但七岁的我妹是怎么想的呢,以我对她这七年来各种行径的了解,她当时的想法应该就是:嘿!小可怜,俺昭昭女侠来也!
我觉得如果我妹能碰上点大事,她完全可以去申请拿诺贝尔和平/奖。
她对世界有种莫名其妙的拯救情结,大部分时候都在不自量力地为其他人的事情奔波,而很戏剧的是,她每次都还真的能够帮得上人。
大概上帝站在她那边吧,毕竟太阳就挂在天上(能说出这句话,说明我已经为我的小妹妹完全抛弃了我三十几年学到的常识)。
而在得知裴仅从国外回来,到了李昭的高中,并且他们重新碰面了以后,我就知道,完蛋,那小朋友被迷住了。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任谁在黑暗和无助中遇到一双像太阳一样的眼睛,都会念念不忘。
他们的故事我已经在我妹的口中听完了十分详尽的版本,我妹对我完全没有秘密,虽然她知道我经常会挑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和我妈讲,她还是乐此不疲和我各种分享。
我像他们故事里的第三人,旁观着他们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所有细节,我用我的理智分析,裴仅已经成为了一个不再理智的人。
所以也许是出于想要弥补因为过于理智而失去了很多的“另一个我”,也许是因为听了太久故事的看客太想要一个happy ending,我一直到最后,都在心里悄悄地站在裴仅那边。
即使作为一个理智的人,我很清楚我妹最后的选择才是更适合她的,可人要是真能一辈子用理智思考,那就真的成了机器人了。
我虽然立志成为一个没得感情的赚钱机器,但我的芯片还是不够成熟,在我妹这个笨蛋脑袋已经忘记了许多细节的时候,我偶尔会替她回忆起一些他们的过往。
有些甚至是她不知道的过往。
比如他们高考那年,裴仅的最后一科综合知识没有考。
那天我刚好在家,正在电脑上工作的时候,我妈告诉我我妹的准考证丢了。
当时我爸已经送完人在回家的路上了,裴仅陪我妹一起去的考场,但他的考场又离我妹的考场有几公里。
所以在二十分钟后终于在警察的协助下找到了我妹落在早餐摊上的准考证后,裴仅再赶去自己的考场,已经错过了考试时间。
而就在这种离谱的阴差阳错下,裴仅以少考一门仍然超一本线几十分的成绩,和我妹进了同一所学校。
只是我后来路过的时候思考了许久,不管怎么算,裴仅其实都是可以赶得上最后那一门考试的。
所以我在很多年后,遇到裴仅的时候又问了他这个问题。
他告诉我,他其实是个很自私懦弱的人,他不舍得放下任何一个可以让他距离成功更近的机会。
可那天,他刻意放缓脚步,给自己选了一个不得不走的“非最优解”。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能考到某个分数,他会舍不得放弃那个他可以够得到的学校,所以他选择砍掉前提。
不过我想,裴仅对自己的认知也太差了。
他也许是始终把自己当成一个需要严肃教育的小学生,对自己从来没有“已经变了”的想法,他始终如一地觉得自己还是如同七岁时那双坚毅薄情的眼睛,可是他不知道,没人能逃得脱小太阳的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