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衍神色无波,袖摆中的指节却白了几分。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母亲一直想要个女儿,却怎么也怀不上,所以母亲觉得那是父亲的问题,可父亲却不愿承认,又将责任推到了母亲的身上。后来母亲与父亲大吵了一架,当晚就跑去了青楼,点了好几个小倌。”他边说边将屋内的烛火一盏盏点亮,原本昏暗的屋子逐渐变得灯火通明,屋内人的每一个表情,都无处遁形。
见司徒衍神色无异,面色却愈发寒,仿佛可以结出霜来。
司徒楠继续道:“后来母亲真的怀上了,而那个孩子就是我。只可惜,我不是一个女孩,让母亲失望了好久,也许我对母亲而言,唯一的意义就是向父亲证明了这不是您的问题,而是他不行……”
“够了。”司徒衍终于忍不住喝止了他继续说下去,过了好久才道,“是我对不住你……”
司徒楠并不理会她的情绪,反倒无所谓地笑了笑,继续道:“只要母亲当作不知道今日之事,往昔种种儿子便一笔勾销,从此之后,我是贵君大人,您是大理寺左少卿,桥归桥,路归路。若本宫再有什么把柄落到大人手里,大人尽管秉公处置,本宫绝无怨言。”
司徒衍提着剑,折身进了自己房间,默认了这场交易。
耳边传来了孩童稚嫩的叫唤声:“外祖母,外祖母。”
司徒衍回过神来,楠安王武昀正拉着她的官服衣角问道:“外祖母怎么哭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晃神的瞬间竟流下了几滴眼泪。
她用袖口随意抹了下泪痕,抱起半大的孩子,穿过狭长的地道,向着地宫出口走去。
光线越来越亮,眼中的泪却越蓄越多,在走出地宫的那一刹那,终于如决堤般地涌了出来。
武昀伸出自己的袖子,为她擦去眼泪,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完,直到最后,两只袖子都湿透了……
第103章 祸福签(上)
吏部秋选上月已结束,又恰逢休沐,云柔倒是难得的空闲。
晨光熹微,她正坐在院中,对着满院的秋海棠发着呆。
距离千尘离开已经半月多了。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雾蒙蒙的清晨,他穿着一身白衣,头系发带,墨色的发丝在暮秋的晨风中飘散。
她想起了八年前在凌烟阁,那个拾级而上的少年也是这样的装扮,宛若降临人间的谪仙,一个抬眸,便美得令人心惊。
云柔还记得那日,因为苏砚没抓稳而不慎甩出去了一根鸭脖子,而将她弄得狼狈不堪,她本想抓住那家伙狠狠教训一番,可因为想给他留下个好印象,强压下火气轻声细语地说了句“没事”。
她本对穿衣打扮没什么兴趣,行为举止也是大大咧咧,可她每次见到他总会折腾一个多时辰,维持平日里那所剩不多的形象。
在这个时代,女子若是看上男子,向来都是不屑于掩藏的,但好几次她想要说出口的那一瞬,却欲言又止了。
后来,她还未将心意宣之于口,却得知了他已有心悦之人的“噩耗”。
再后来,她终于知道了他的谎言,也知道了他的无奈,却从来都没有开口问过他有没有喜欢过自己。
她本不应该带有那些前朝闺阁女子才有的羞怯,可每当她靠近那个人一点,每当她嗅到他衣袍和发丝间幽幽散出的兰香,就会不自觉地挣扎和犹豫。
她不敢说,更不敢问,因为不论他的回答是肯定还是否定,她必然都要为此再心碎一次,既然都是痛苦又何必咎由自取呢?
想到这里,她跟在云卿身后的步子突然顿住了,半晌后说道:“大哥,我就不去送他了。”
她又看了眼郑元佑:“我和高公子也不算熟,不知道说什么。”
云卿看了她一眼,说了声:“那你在这儿等着,元佑我们走。”
她站在不远处,一直望着那抹干净的白渐行渐远,直到人影渺渺,与晨雾融成一色,似是不见。
他太完美了,完美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的品行,就如他的气味,与那有花中君子之称的兰花完美契合,任凭世俗的飓风如何席卷,他始终迎风而立,岿然不动,坚守着自己的典雅与高洁。
也许,人间二十四载,不过是天帝执棋时,意外落下的错子,棋盘翻动,棋子归位,有的人终究要回到三重天外本该属于他的地方。
她耳边不经意地飘过起那日朝露曾说过的玩笑话:“这世上哪有人能成仙啊,有的人之所以能成仙,那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仙。”
突然感觉肩膀上多了点可以近乎忽略不计的重量,低头,一条披风已顺着她的肩头搭在了背上。
“别着凉了。”郑元佑正站在他身后的台阶上,天本就凉飕飕的,他穿着青灰的袍子,束着发的模样显得越发清疏柔和,可明眸中却带着熠熠的神采。
云柔脑海里忽地闪过成婚前纪婠劝慰她时说过的话:“其实元佑的模样放一众人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只是跟我那干儿子比,差了那么点而已,怪就怪在你先认识了阿尘,他过于完美,衬得旁人都失了色。”
是啊,所以后人都说年少时不要遇见过于惊艳的人,不然会误了终身。
她伸手系上了披风的带子,说了声:“谢谢。”
青年眼里的神采暗了暗,过了会儿又浅浅地笑道:“其实你不用每次都对我说‘谢谢’的……”
云柔看出了他的心思,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我尽量。”
尽量喜欢上你,尽量忘记他,至于能不能做到,好像只能交给时间。
郑元佑凝望了他一瞬,轻轻地回道:“我等你。”
云柔的思绪一下子纷乱起来,原来他一直知道,她总以为她藏得很深,深到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出来。
“站在这风口不冷吗?”清朗的女声划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云卿的神色有些嗔怪的意味,对着慕容璟轻声道:“就你多嘴。”
慕容璟笑笑,拉着他往两人的方向走去。
“璟姐姐。”
慕容璟上前搭着她的肩膀,又看了眼元佑:“以后叫嫂嫂。”
云柔改口道:“那就叫长嫂。”
郑元佑笑道:“那我可不能跟着叫,我长嫂是珺姐姐,若叫璟姐姐长嫂,岂不是分不清了。”
慕容璟眉头一皱:“也对,这关系搭来搭去也太乱了,而且长嫂也不好听,显得我很老。”
云卿上前道:“干脆叫王姬嫂嫂得了,长嫂嫂是王姬,二嫂嫂是帝姬。”
云柔一听觉得不错,有一个当王姬的嫂嫂听着也面上有光:“好,就叫王姬嫂嫂。”
慕容璟却收住了笑,假正经道:“不过你们现在只能私下里叫,到了外面就叫‘王姬姐姐’吧。”她又看了眼云卿,“这还没成亲呢,外人听了要笑话。”
云卿冷哼一声道:“那你怎么不管管阿琛,我那时第一次见他,他就张口闭口‘姐夫’的。”
第一次见面?
云柔脑子里飞速转着,想起是云卿受伤住在慕容府那次,可那时候薛灵沢不还活着吗?
这也太……她好像又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只听慕容璟道:“阿琛没规矩,我回去定教训他一顿。”
慕容琛此时正在喝水,一口没下去突然感觉鼻子痒得很,只能忙吞了水用帕子掩住口鼻,连打了三个喷嚏。
郑元修在一旁关切道:“阿琛,你是不是着了风寒?”
话音未落,就听到慕容珺着急忙慌的声音:“什么?阿琛染风寒了?不行,快去医馆请大夫。”
正巧回来的慕容淑也在门外听到了,一个箭步“飞”上前,摸着慕容琛额头:“怎么感觉有点烫的,不会是有热症了吧。”
慕容琛忙道:“我没事,我就是呛了口水。”
慕容焕和慕容熠见慕容珺和慕容淑都围着慕容琛转,也跑上前去凑热闹:“小叔,小叔怎么了?”
慕容焰一个箭步窜上去,一手拎着一个四岁的孩童向人群外拖,后将两人往郑元修跟前一扔:“管好你儿子,别被传染了……”
说完又头也不回地扎进人群里:“小叔,你怎么就染了风寒了,你哪里不舒服,冷还是热还是又冷又热……”
慕容琛在慕容府向来“极其受宠”,郑元修和府中下人看到几人这大惊小怪的样子,已经见怪不怪了,可还是配合着喊大夫,取冰块。
等着一波“误会”过去后,才各归各位。
当永昭四年第一场冬雪覆盖了大明宫的威严,昭宁帝为了安心养胎,宣布了让长帝姬监国的消息。
虽说长帝姬位同副帝,当履监国之责,可实际上重要事务都是昭阳大帝姬在处理。
漪澜宫。
“二姐,最近折子特别多,你怎么全扔给我了。”昭阳边批着折子边抱怨道。
这段时间,昭阳分外忙碌,每日都要批完所有折子,处理朝中各种杂事,只有特别重要拿不定主意的才会交给昭宁帝定夺。
昭元看看昭阳:“你这才忙活几日啊,母皇和皇姐可是日日都这么忙过来的。”
昭阳抱怨道:“母皇当年不想当这皇帝了,就推给皇姐,皇姐如今有了身孕,就推给你,你又推给我,我又该推给谁呢,我真的好累啊,早知道怂恿母皇再多生几个的。哎,要是三姐还在就好了。”
提到昭和,昭元心底有了隐隐的恻然。
过了会儿,昭阳又道:“不如让皇兄去参加下武举比试,一并拖去上朝,这样我们就能推给他了……”
“你可算了吧,母皇能答应让皇兄受这苦……”
星纪自回宫后就一直住在长乐宫,一日三餐地陪着永昭帝,只要消失片刻,永昭帝便会满宫地找,生怕他被拐走一样。
昭阳蔫蔫道:“母皇真偏心,有了皇兄就不要我们了……还把我赶去上朝……我看她就是怕我缠着她,特地想支开我……”
昭元也道:“就是,皇兄现在是母皇的心头肉,有时候我都有点小嫉妒了。”
“哎,嫉妒有什么用。”昭阳撑着脑袋道,“批奏章才是我们的宿命,不对,是我的,不是你的,你欺压我……”
昭元计从心起:“等皇姐肚子里的那个会认字了,我们就推给她……”
“怎么,我这孩儿还没出生了,就被你俩打主意了。”昭宁帝的笑声在殿外响起。
昭阳猛地从位子上跳起来,跑到昭宁帝跟前抱怨:“皇姐,我终于可以理解你平时看到折子的心情了。这一堆折子里,真正重要的事情就没几个。特别是都察院那些人,上个朝一半时间都在听她们弹劾,下了朝一半时间都在看她们弹劾。”
接着她连翻出好几本折子,翻开给昭宁帝看:“这张折子,弹劾司膳司钱掌膳偷吃了两块桂花糕;这张折子,弹劾温成县主喝花酒,逛青楼;还有这张折子,弹劾高氏少族长,原因竟然是在宫宴上拧了奕安郡王的耳朵……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昭宁帝和昭元笑得合不拢嘴。
昭阳又蔫蔫地说道:“但我又不能少看,漏看,毕竟里面也有重要的正事,虽然不多……而且二姐也不帮我。”说罢她看了眼昭元,将两腮鼓了起来。
昭宁帝故作肃然道:“昭元,你可知罪。”
昭元坐到一旁喝了口茶:“臣妹一没偷吃糕点,二没喝花酒、逛青楼,三没拧阿琛的耳朵,何罪之有?”
昭宁帝道:“你推卸公务,欺压幼妹,孤罚你今日起就搬回这宫里……往后这三年的折子你跟昭阳一人一半。”
“三年?皇姐,你怀的又不是哪吒……”昭元和昭阳异口同声道。
昭宁帝用团扇敲了敲桌子道:“这皇储是有了,下一任长帝姬可还没影子。”
昭阳提议道:“皇姐,你可以多隔几年再生的……”
“那可不行,这种事情得趁早。”昭宁帝摇摇头道,“不然那些谏官又该催了。”
昭元愣了愣道:“那我也准备准备二胎……”
“不行。”昭阳急了,委屈道,“那我肯定要累死的。”
“能者多劳。”昭元在她脑袋上点了点。
昭阳眼珠子一转,计从心起:“这陛下要生储君和长帝姬乃是国之要事,我没理由阻拦。可二姐……我马上去找二表哥,不让你生二胎。”
昭元慌了,忙拦道:“别啊,好妹妹,我就是开个玩笑。我算是认命了,今后三年啊,我们俩乖乖当好皇姐的漉水网就行了。”
第104章 祸福签(下)
当曲江的河面结上了厚厚的冰霜,恰好是纪妍的忌辰,云卿和云柔一同去到了永陵。
两人拿着长帝姬懿旨顺利进入地宫后,恰好遇见了来此祭拜的永昭帝。
她穿着一身宫人服装,若是旁人,定猜不到这位两鬓微微泛白,容貌姣好,气质华贵的女子就是大周的第九代武皇。
两人微微一怔,叩首行礼道:“臣参见陛下。”
永昭帝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平身,随后对着纪妍的碑牌,倒了两杯酒,饮下了其中一杯,将一满一空的一对杯子放在原地后,缓缓起身:“阿妍,小苒先走了,明年中秋,我再来见你。”
两人看着永昭帝落寞的背影缓缓走出地宫,没有行礼,因为此时此刻,她并不是以一个帝王的身份来的。
当春风又吹绿了江南两岸,已是杏月仲春了。
自从昭宁帝颁布政令,废除乐籍为贱民的旧俗,并为良民,不可买卖,不可欺辱后。
没过几个月,民间就多出了个新的称呼——从艺者,其中从艺精通者还被称为——大师。
楚宁鸢唱完一曲,收拾了东西打算回南宫府,却被几个热情的观众拦住了去路:“公子,您现在可是临安的大红人,给签个名呗。”说完便递上了笔墨。
楚宁鸢有些尴尬道:“我字不好看。”
他虽已识得不少字,可书法需要长年累月的训练,距离写得一手好字,仍有很长的路走。
“没关系,我们只要楚公子的字……”
盛情难却,他只能提笔写下了几个名字。
那些人拿着纸看了一会儿后,面面相觑了一阵,异口同声道:“楚公子的签名,真是个性十足……与众不同。”
巷子里头突然有人高声喊道:“好消息,好消息,陛下诞下储君,大赦天下,大周全部郡县半年内赋税减三成。”
楚宁鸢微微一怔,转头,目光停在那处巷子里,少焉,他拎起行囊,缓步走去,在相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里追忆那年烟雨朦胧中一现的惊鸿。
与此同时,琅琊王氏的万年冰晶中。
一个唇红齿白的孩童,睁开双眸,看到的已是人间九年后的曙光。
杏月小阳春,云卿与慕容璟同游郊外,在山灵水秀间,找到一座古朴典雅的小木屋。
“你说的秘密基地就是这?”云卿问道。
慕容璟没回答,走上前去推开木屋的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反而因为空间狭小,而平添了几分精致感,并且被打扫得一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