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远去的记忆,明明已经被时间冲得很淡了,褪色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了,却会在几千个日夜后的某一天,依旧忆起。
府中的回廊,白衣少女牵着刚刚蹒跚学步的孩童:“云儿,姐姐踩哪儿你就踩哪儿知道吗,这样你就不会摔跤了……”
孩童很聪明,虽不会说话,却早能听懂他人所言。
他看着眼前的美丽少女,大眼中满是信任地点了点头。
那少女的步子迈得很小,自那日后,孩童学会了走路。
直到两人走完最后一步,离服下药的时间恰好是半个时辰差半刻。
长椅之上,女子半坐半躺于青年怀中,只听他幽幽开口道:“慕容璟,你知道吗,我因为体质特殊,走路要比一般孩子晚很多,后来有个人,她也是这样,牵着我一直走,我才学会了走路。”
“哦?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女子浅笑道,“她一定对你很好。”
云卿红着眼道:“可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不在了……时间太久了,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了……阿璟,我好怕,好怕日子一天天地过,到最后,我也会忘记你的样子……”
“傻瓜,这样貌不过是用来承载魂魄的皮囊,不论是美是丑,是人是物,该是谁,仍旧是谁。我不要你记住我的样子,我要你记住我就好了……”
“这世间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死亡,只要时间足够长,那就有必定重逢的可能。”一块半月形的玉佩滑入云卿的掌心,“云儿,是我先认出你的,下一世,你拿着这个来找我可好?”
青年抿着唇点点头,泪已化作了一场小雨。
慕容璟的脸色开始变得坨红,返照的回光给她最后一丝力气。她伸手拔下发簪,颤抖地举起来,抵在他的脸颊,气若游丝道:“可我的云儿那么好看,我总是有些不放心的。”
握着簪子的手微微收紧,尖利的簪头刺入莹白的皮肤中,渗出密密的血滴。
在往下刺的过程中,不知是真是无力还是刻意控制,力度越来越浅,最终轻轻带过皮肤,但闻金簪落地的清脆响声后,慕容璟脸上的坨红尽数散去,被苍白所取代,屏息半晌后缓缓吐出了最后一句话:“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我还是没忍心下手……”
云卿就这样抱着慕容璟,石化在原地,从日上中天到暝色四合,从余霞成绮到星河初现,一动未动。
子时四刻,月上中天,银泻落了满地,芍药开得正盛,和风带过,荡漾起片片芬芳。
当慕容琛带着宫中女官来到院中的时候,云卿正靠坐于亭中躺椅,用双臂圈着慕容璟,两人依偎而坐。
脸颊上的血流了半边,顺着脖颈往下,滴落在衣衫白色的地方,虽早已干涸,可向下蔓延的痕迹,总让人觉得还在流动。
慕容琛走上前,悄无声息地触了一下慕容璟,脸上的泪痕刚干,又瞬间多了几道新鲜的:“二姐……”
云卿仍是像个傀儡般木僵在原地,放空地看着远处,硕大的双眸仿佛两个黑洞,看不到丝丝光泽,只余满目的晦暗。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琛才止住哭声,生怕他碎了一样,极其轻声地说道:“云哥哥,二姐已经不在了……”
云卿仍是毫无反应,慕容琛又道:“云哥哥,陛下打算将二姐葬入昭陵,宫里的人已经来了,你松松手好不好……”
云卿还是没有反应。
两位女官上前,试图掰开云卿圈着慕容璟的双臂,云卿就如同被烙铁烫了般,猛然惊觉。
用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力气推开那两名女官,将慕容璟抓得紧紧的,嘴里念念有词:“阿璟睡着了,你们别吵她……”
人死内力散,臂弯中的身子冰冷到彻骨,他脱下外衫,试图将她裹住:“阿璟,你冷不冷,我给你去取暖炉好不好……”
“云哥哥,我二姐已经死了。”慕容琛上前,试图阻止他发疯。
云卿不解地看着他,眼中带着怒意:“阿琛,你又胡说八道了,有你这么咒你姐姐的吗,她只是睡着了。”
一众人想要从他手中夺过慕容璟,却又怕伤了他,只能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千悦看不过去,跑上一掌将他打得浑身酥软疼痛,没力气再挣扎,女官才将慕容璟从他臂弯中捞出来。
“云哥哥,你清醒点。”千悦边哭边冲着她吼道。
慕容琛抱着云卿,将本就不丰沛的内力送到他的经脉里,缓解了那一掌的疼痛:“姑奶奶啊,你下手可真重,我可不想没了姐姐又没了姐夫,你就不能轻点吗……”
千悦那一掌虽用了内力,却是对着右肩打的,虽疼却没有生命危险。
她就地坐下,顾不得周围有人,像第一次见到慕容琛那般放声大哭,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一些让人不明所以的话:“阿姊……阿姊……你怎么就不要我了……”
不会武功的人才接受内力注入后便会强行昏睡过去,云卿靠着慕容琛,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慕容琛只当是千悦因为慕容璟的死想起高渐漓那个早逝的大女儿,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哭的,其实是同一个人。
高千忆。
慕容璟。
……
万般诸像,皆是此人。
那夜。
城外的老妪坐在树下,望着远方,幻化成一个头戴花冠的美丽女子,消失于暮色之中。
算命的老道士将红线缠好,收于掌中,童子在一旁问道:“师尊,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老道士摸摸胡须,看向远山重重,落下两个字:“虞渊。”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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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云山万重(番外)
昭宁八年,凌烟阁。
戴着斗篷面纱的青衣男子牵着黄发垂髫的小女孩进了店,随口吩咐了伙计几声,挑了个包间等待美味佳肴的呈上。
一十六七岁的黄衣少女姗姗来迟,手中提着两坛子酒,清冷的面容上带着些许侠义,颇有英姿飒爽之态。
“姐姐,要抱抱。”女孩坐到那少女身边,拉着她的袖摆撒娇道。
少女单手抱起她,放到自己腿上,又看了看对面的青年,不禁道:“怎么?要出来的是你,闷闷不乐的也是你……”
青年心中不豫,瞥了她一眼,自顾自拔开酒坛盖子,斟了一碗,一饮而尽,不再多言。
女孩察觉到了青年周身萦绕的郁结之气,怯怯地缩进了少女的怀里。
自从她有记忆开始,青年的情绪就极度不稳定。
当然,这种不稳定不是喜怒无常的不稳定,而是一种表面极其平淡,内心却波涛汹涌的不稳定。
女孩是有点害怕他的,但这种害怕不是畏惧,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胆怯。
青年总是在某个瞬间因为某个细节陷入无状的落寞中,随后极力压制着悲伤的袭来,皮笑肉不笑地佯装无事。
比如去岁的某一天,她进了趟城,见城里的姑娘都爱绘花钿,回来便缠着少女,非要她帮忙在眉间绘一五瓣桃花。
待女孩兴高采烈地去找青年的时候,青年的反应却着实让她吓了一跳。
“义父,这花好看吗?师父姐姐帮我画的。”
青年正坐在院中,盯着远处发呆,此刻却微微一怔,眼中雾气翻涌,仿佛被人抽了魂一般,僵了片刻。
他随后伸手用帕子轻轻擦去女孩眉间的花钿,魂不守舍道:“朝曦,这在脸上涂涂画画的,对皮肤不好,日后还是别画了……”
说完,青年悄无声息地起了身,拖着步子进了屋,背身将房门关上。
女孩站在原地,愣了良久后哭了起来。
后来,她那师父姐姐告诉他,那青年许是睹物思人,触景生情,想到了她那素未谋面的义母。
在青年的印象里,那个人总爱在眉间绘一朵五瓣桃花。
他本以为是她爱美,喜打扮,可后来才知道,她曾一次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不慎被刺中了眉心,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为了不暴露身份,不得不以绘以花钿掩盖。
“可你为什么只绘桃花呢?”
“因为只有五瓣桃花才能正好盖住这痕迹,多一瓣少一瓣都不行。”
今日,女孩又跟着青年来城里,那青年一言未发,只是牵着她先去了一座精致华美的府邸,慢悠悠地走遍了所有的亭台楼阁,待到出府时已是日上中天了。
她跟着青年进了店准备用午膳,那师父姐姐去取了酒,片刻后才到。
在她的印象中,她那师父姐姐的年纪虽看着比青年小,却总是对他颐指气使的,甚至时常斥责那青年,而青年也不恼,只是低头默默不语,仿佛两人差着辈儿。
有一日,她实在忍不住问她那师父姐姐了:“姐姐,你跟义父到底什么关系啊?”
师父姐姐愣了一会儿,良久后才答道:“我是他师父。”
包间里只有三个人,可菜却点了满满一桌。
青年全程低头细嚼慢咽着,而那师父姐姐饭量向来大,不过片刻的功夫,一大桌菜便风卷残云了。
女孩吃饱后,拿着店里小厮送上的一桶竹签抽着玩。
“义父,这几个字念什么?”女孩见青年脸色好了些,凑上去问道。
青年垂眸,漫不经心地答道:“万事胜意,平安喜乐。”
“那这几个字呢?”女孩将那签翻到背面,问道。
青年的目光忽地滞住了,黏在她掌心的那根竹签上,看得女孩有些发怵,怯怯问道:“义父,你怎么了?”
青年颤着两根莹白的手指,衔起女孩手中的竹签,半晌后掉落。
等到朝露结账回来的时候,青年正发了疯似的在布满竹签的桌子上一根根地找着,每看过一根便扔到地上。
女孩坐在一旁似是受了惊,哭得抽抽嗒嗒。
朝露一下子慌了神,一边安抚着那女孩一边想要阻止云卿翻看那些竹签,奈何此地人多,她不便施展仙术,光是安抚那孩子便已经分身乏术了。
待青年扔完手中的竹签,仍没看到自己想要的那根,猛地抓住一小厮问道:“这是什么签?”
小厮被他两只湛蓝的眸子死死盯着,心中惊了惊,半晌后怯怯开口道:“近几年流行的祸福签,一桶有一百根。”
青年直接趴在地上,数着自己扔掉的竹签,整整好几遍,九十九根,只有九十九根……
“还有一根去哪了?”
那小厮吓得跪在地上:“公子,小的上月刚来,不太清楚,您莫要为难小的了。”
青年撒开腿,依次抓着店里的每一个小厮,逼问着消失的那根签究竟去了哪里,直到一个年纪略大的小厮开口道:“三年前,有一个姑娘来这儿,给了我十两银子,说……说那根签她买下了。”
青年石化在原地,很久后才问道:“那姑娘长什么样?”
凌烟阁顾客往来繁多,一个女子的长相照道理那小厮应是不记得的,可许是那女子给的银子够多,让他记忆犹新,也可能是那女子的容貌过于出众,使得见者难忘:“穿着红色衣服,很漂亮,眉间有一朵桃花。”
青年眼里的蓝焰渐渐熄下去了些,沉默了良久后颤声问:“那你还记得那签上写着什么?”
小厮想起那姑娘买下那根签时,他因为心中纳闷而特地看了眼,可惜只看到了对着自己的那面:“我只看到了一面,写的是‘永失所爱,孤独终老’。”
一道无形的天雷顷刻间劈下,青年直愣愣地往后摔去,朝露一手抱着朝曦,一手迅速地推过一把椅子,青年将将好倒在了那椅子上。
他的思绪飞一般地闪掠回八年前的那个冬日,他从密密麻麻的竹签中抽出那根“容颜永驻,长命百岁”签时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运气好透了,因而在她要求他兑现承诺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如果他看到的是另一面,他又会怎么做……
可惜,人生是没有如果的……
昭宁十八年,春。
一男一女身着布衣走在夜市摊头,腰间缠着软剑。
“殿下,我们都在这儿守株待兔这么多天了,也不见可疑的人,是不是中间哪步出了问题。”少女道。
青年冷眼看向她:“你的意思是本宫判断有误?”
“没,没……”少女霎时结巴,“属下不敢。”
“才三日而已。”青年道。
三日还不够久啊,这刺客真是沉得住气,少女显然已经没了耐心,神情有些松懈,忍不住地左顾右盼,被集市上大大小小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想要什么,去看看吧。”青年提议道。
“不……不捉刺客了?”
“酉时三刻已过,只能明日行动了。”
少女收了原本张开的内息,整个人放松下来,兴冲冲地跑到琳琅满目的摊位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青年还是没有放松警惕,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少女站在一卖糖人的摊位前片刻,伸手摸了摸袖子,又掏了掏胸口的布袋,黯然地垂下了头。
正当她悻悻想要离开的时候,旁边伸来一只与那布衣袖子不相称的手,手指纤长,手掌白皙,掌中带着薄茧,躺着枚铜板:“掌柜,我要一个糖人。”
当那晶莹的糖人递到青年面前,他没有接,只是抬了抬下巴,朝着那少女的位置道:“给她。”
少女有些错愕,他还以为青年买这糖人是自己吃的,愣了一会才接过,回道:“多谢殿下。”
青年没有说话,待甜味入口后,少女又问道:“真是没想到殿下出来抓刺客还随身带钱了。”
青年双手环抱在胸前,迈着步子道:“在闹市中抓刺客,钱可是个好东西,需要的时候随手一撒,不费吹灰之力,便能阻断刺客的去路。”
世人皆逐利,若是能聚起一大拨捡钱的人,确实能有效地在短时间内挡住刺客的去路,这法子虽不高明,却很实用。
两人行了一段路,少女的目光又被一扇子摊吸引了过去,这扇子摊的底下摆着各式各样的折扇,上头绘了不少字画,琳琅满目,堪称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