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底下的姑娘双颊飞上一层淡淡的桃花薄红,不知道是不是恼了,在烛光照映下,显得分外娇俏。
微婳心中愠怒,咬了咬牙,抬起黑圆眼眸对上他冰凉目光。
“回禀王爷,民女愿意来大理寺尽微薄之力,确实怀揣私心。王爷统管三法司,想必知道我父亲现今就被拘押在大理寺内。民女不要报酬,只是斗胆问王爷一句,我父亲到底何罪?”
肃王眼神骤然变得幽冷,凝在她脸上:“何罪?你是什么身份,本王凭什么要告诉你?”
微婳趁着刚才一股子怒气壮胆问出心中疑惑,脱口而出之后便生出了后怕。
父亲既然尚未定罪,或许还有其他回缓余地。
微婳急忙伏跪在地,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平日温软,且隐隐带着哭调。
“王爷息怒,民女只是思父心切,冲撞了王爷,民女罪该万死,求王爷饶恕。家父身体不好,民女甚是担忧,民女请求王爷,能允民女与家父见上一面,求王爷成全。”
肃王看着跪在地上的姑娘,纤细的身段伏在地上柔和地让人生怜,单薄的肩膀微微轻颤,看着像是真的怕了。
认错认得挺快,心思转也转得挺快。
不质问罪名了,改为求见。
沈思的案情确实有些微妙,可大可小,坊间消息多为讹传。大理寺知晓真相的人不多,甚至连刘延也不清楚沈思因何犯罪。
他说凭什么要告诉她,确实也因为沈思并未定罪。
至于让沈思父女见上一面,也不是不可以。
肃王道:“允。去吧。”
微婳:……
肃王见她跪着不动,眉头微蹙。
她还想要什么?
微婳抬头,柔声道:“今日夜已深,民女形容狼狈,实在不该叨扰父亲。过几日是腊八,民女想准备些衣物吃食,腊八那日再过来探望父亲。”
肃王看了看旁边的漏刻,确实挺晚的,都到亥时了。
肃王道:“允。”
微婳瞬间绽出明媚笑颜,朝肃王诚意道:“多谢王爷!”
***
微婳走出大理寺时,大街两旁店铺早就关了门,沿路虽有街灯照映,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敢独自一人归家。
正愁如何通知家人来接,却没想到遇见刘延。
刘延早等在大门守卫的值房里,瞧见微婳出来,从旁边绕到她的身后。
“沈姑娘。”刘延眉眼带笑看向微婳。
“刘大人?”微婳着实有些意外。
“沈姑娘是要回府吗?”
“今日出来得匆忙,未交代家人来接,正想劳烦值夜的官差大人帮跑一趟,告知家人来接我。”
刘延笑得十分和煦,“何须如此麻烦,我恰巧也要回家,顺便送姑娘一趟。”
微婳睁圆眼睛,有些诧异:“刘大人能回家了?可是那十几头牛被找到了?”
刘延:……
他堂堂大理寺少卿,为何要半夜找牛!
那十几头牛的案子原不是什么重大案件,只因失主与另一桩凶案有些牵连,地方便一并报了大理寺。
看沈姑娘这样子,恐怕她真的以为他们大理寺平日里就专干这种找牛赶猪的事。
刘延郁闷,他在沈姑娘心中的形象啊!
刘延脸上挤出一点勉强的笑意:“那牛走丢了好几年,一时半会是找不回来的。”
微婳怔愣片刻,忽而轻笑:“也是。”说罢,又朝刘延温文施礼,“那就有劳刘大人了。”
肃王准备登上马车时,恰好瞧见前面一对缓缓前行的璧人。
寒风已停,夜色静谧,并肩而行的两人偶有轻声细语传来。
那姑娘正在微微仰头听身边男子说话,一双乌黑美目像是吸收了漫天璀璨星河,流盼生辉,半张侧颜美得让人炫目,肌肤光洁通透,似天上皎白明月。
再看姑娘身边的男子,笑得犹如狗尾巴草一般乱颤,将那身倜傥风流的气度肆意挥洒,贱兮兮的样子,着实比刚才那番想要拿捏他心思的模样,还要惹人生厌!
刘延与微婳并肩徐行,忽而听闻马车轱辘声响,两人齐齐转头,瞧见是肃王的车驾,急忙让到一旁。
肃王的车驾徐徐停在二人身边,两根修长手指挑开锦纹缎帘,有幽微雪松冷香逸散出来。
“沈姑娘今日辛苦,本王顺路送你一程,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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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延:你居然横刀夺爱!
肃王:刀什么刀,夺什么夺,我警告你,那是我媳妇儿!别!撩!她!
转而又朝瑟瑟发抖的章大人吼道:“本王是直的!直的!”
第5章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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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延领着微婳往大理寺赶的时候,两人俱怀心事,并无交谈。此时风停气爽,佳人相伴,刘延觉得今晚夜色正好,连瞧着大理寺周边房舍花草树木,都觉得分外可爱。
沈思拘押在大理寺的事情他有所耳闻,但具体详情他其实并不了解,原以为沈姑娘知晓自己身份,怎么也会忍不住向自己打听一二。
可人沈姑娘并没有。
言谈举止端庄大方,所谈之事亦不牵扯敏感忌讳。
这样不逾矩识大体的姑娘,怎能不让人心生敬佩与欢喜。
眼看身边的姑娘,秀美如画的眉眼间笼着一层淡烟似的愁意,刘延正想好好宽慰几句,不料就这么被肃王横插了一脚。
刘延道:“肃王府与沈府相距不近,倒不如让臣顺道送沈姑娘更便宜些。”
“相距远近无所谓,要说便宜,车马比徒步更甚。”
刘延从小被老爹丢进宫里陪几位皇子读书,别看肃王平日里装得像个不近女色的得道高僧,但是他深知肃王没有暗疾更没有特殊癖好。
像沈姑娘这般的天人姿色,教他如何放心让这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车之内!
“那王爷是否也能载臣一程?”
“若是你把那十几头牛找到了,我便载你。”
刘延:……他今天是跟牛干上了!
大不了他赔好了,十几头牛,他刘家还是赔得起的。
微婳有些为难,却也看出了些端倪。
两人对答,看似夹枪带棒针锋相对,可一来一回,也只有朋友间才会如此熟稔随意。
刘延看似平易和蔼,可她才刚刚相识如何了解其为人,此人年纪轻轻便官居高位,怎会是善茬,那肃王更不用说了。
这两人关系甚好,虽说现在吵吵闹闹,指不定明日再见便又称兄道弟了。
自己为何要做那冤种受气包。
犯不着,当真犯不着。
微婳先是朝刘延屈身一礼,“刘大人,今日民女确实疲乏,实在不宜行路。既受王爷相邀,民女不敢推辞。承蒙大人关照,民女感激不尽。冬夜路滑,还望大人注意脚下。”
微婳轻巧把锅甩给肃王。
你要恼便闹肃王吧,不干我事。
言罢,她又轻转身躯,朝肃王方向行礼:“多劳王爷费心体恤,那民女便叨扰了。”
已有车夫下马替微婳放好踏凳,微婳也不看刘延难看脸色,轻灵抬脚上了马车。
车内甚是宽敞,地上铺有繁花团纹地毯,旁边点着雕花膏烛,花梨茶几上放着一卷书籍,一碟精巧点心。
肃王坐在榻上,背靠着车壁,烛光暖融,竟似将他身上寒气驱除了一些。
微婳进来跪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局促着,幸而肃王开口。
“坐。”
“多谢王爷。”
微婳坐在下首的矮榻上,榻上垫着松软毛毯,被汤婆子熨得暖融融的,人坐在上面,她整个身子瞬时松软舒泰。
车夫见微婳进了马车像是坐好了,便轻轻扬鞭打在马背上。
车驾徐徐前行,车轮轱辘声响,只徒留下一个七窍生烟的刘少卿。
肃王掀开帘子往后看了看,瞧见刘延咬牙切齿的模样与大理寺门口那两尊石狮子甚肖,心中不由舒畅。
京城大街平整宽敞,马车轻轻摇晃,晃动得人昏昏欲睡。
可微婳不敢松弛,生怕肃王问话反应不及。
果不其然,肃王将两张人像放置在茶几上,正是她刚才所画。
“你到过西域?”肃王清冷目光凝在微婳脸上。
“民女不曾。”微婳不想再与那目光相接,垂眸轻声道。
“那你怎知他们可能是西域人?”
这两张画像之人,深眼高鼻,颧骨较中原人更高,毛发微卷。
肃王见过小画徒的画像,小画徒之画跟微婳所画之人虽然相差甚远,可又不能说毫无关系。
因伍小妹和小画徒此前俱不曾见过西域人,所以一个语焉不详,一个不得技法,生生画成了钟馗夜叉。
“民女小时候曾随家父去过驿馆,在那里见过一些西域人。”
肃王了然。
沈思曾做过几年鸿胪寺卿,后来才擢迁礼部尚书。
“为何这人画像仍要用布遮口鼻?”
“伍小妹说,那日行凶的一共两人。其中一人被她兄长扯掉了蒙在脸上的黑布,她瞧得真切,但是另外一人的脸上却始终蒙着黑布,只露出眉眼。民女认为,与其去揣测蒙面凶徒的长相,倒不如将他行凶时模样画出,将他眉眼裸露之处突出,或能给人印象深刻。”
肃王倒是对这柔弱的沈姑娘有些刮目相看了。
他不置可否,将画像收好,拾起旁边的书卷翻阅起来。
微婳见他没问话了,便也默默的。
过了一会儿,肃王开口问道:“你家,在何处?”
微婳:……
闹了半天,原来他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
还说什么远近无所谓。
微婳道:“回王爷,民女家在北大街双子巷。”
肃王朝外面车夫道:“去双子巷沈府。”
车夫应是。
微婳不敢多看肃王,又不敢完全背过身去不看,只能侧身朝前端坐,对他以示恭谨。
如此一来,目光便只能落在他面前茶几上的那盘精致糕点上。
微婳盯着那糕点,觉得甚是奇妙。
这糕点上的花纹好生奇特,这么小的一块糕子,也能雕出许多繁复的花纹来。
不知这糕是用什么做的,一粒粒红的绿的黄的豆子,嵌在松软的糕子上,看起来煞是好看,闻着味儿也不错,就是不知道尝起来好不好吃。
她自动忽略过滤车内那人身上似有似无的雪松冷香,只专注闻这眼前糕点的香味,又在心中默默剖解了糕点材质,禁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她今日吃了早饭便出门,在茶馆里呆坐半日,灌了一肚子茶水。
茶馆里虽配有些花生瓜子,却着实不顶饿,再后来被张林羽气了一顿,气都气饱了,更不想吃东西。
而后又是在大理寺里的一阵忙乎,大理寺里人生地不熟,更是无人想起要照应她吃食。
现在闻着这糕点的香味,微婳知道自己饿了,而且还是前胸贴后背的那种饿。
罢了,不看了,不看便没那么饿了。
可到底忍不住那香味,她舔了舔自己的唇,又看向那糕点。
身旁那人轻嗤一声。
微婳惊觉,看向肃王。
肃王清幽眼眸正在看她。
她懵了一会儿,忽而反应过来,脸上瞬时烧红。
烛光映衬下,沈姑娘一张粉脸娇艳如花,乌黑瞳仁如地震般晃动。
“想吃便吃。”肃王轻抬眼皮,瞅着这神色不安的沈姑娘。
民,民女,不是,我,没有——
微婳嫣红唇瓣微动,嘴里含混着几个字,却始终说不出来。
“那,那多谢王爷。”
微婳倾身伸手,捏起一块糕点,放在唇边,轻轻咬下一口。
肃王仍是握着那卷书,可眼角余光却不自觉地飘向微婳。
沈姑娘吃得甚是斯文,用三根青葱一般的手指捏着小小的一块糕点,樱红小嘴轻轻一咬,绵软的糕子便缺了一个小口,碎末渣滓都不曾沾到唇角,看样子就知道家里教养得极好。
他想起早年在林间狩猎捡过一只受伤的长尾松鼠。
肃王原想着那小东西能养得熟,没想小东西将伤养好后,野性不改,有一日趁他不在意,竟攀到王府后面的那片松林里,跑了。
眼前的沈姑娘细细地一口一口,看似斯文,可进食速度倒不算慢,手上捏着的糕点还没吃完,黑圆水亮的眼眸便又盯上了盘里的糕点,小心翼翼又满怀小心眼儿的神情,像极了当年那只忘恩负义跑了的小松鼠。
肃王心中道了一声:有趣!
不多时,微婳吃完了一块糕点,略微迟疑一下,便又伸手再去拿了一块。
肃王不仅蹙眉。
大理寺便这样穷了?
竟然连茶水饭食都不给人家安排,瞧把人姑娘饿得。
肃王瞧着她吃得甚有滋味,仿佛这糕点是什么世间美味珍馐。
他将书卷放下来,伸手取了一块糕点。
千喜福的八宝糕是下面的人提早备好的,他平日不爱吃甜食,也就摆着备用而已,今日倒觉得这糕子味道确实还不错。
微婳没想到肃王也伸手去拿糕点,眼睛瞬间睁圆。
总共才没几块,可也不能再吃了。再吃,怕是把人家宵夜都吃没了。
“怎么不吃了?”肃王见她不动,问道。
“民女已经吃饱了。多谢王爷。”
肃王瞧她并不似吃饱餍足的样子,也没说什么,取帕子将手指上的糕屑擦去,又握起书卷重新看了起来。
不稍片刻,听见车夫吁了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王爷,沈府已到。”
微婳掀开帘子,果然到家了。
微婳向肃王告辞,又目送肃王马车离去,转身拍门。
李嬷嬷打开门,见微婳一个人回来吃了一惊。
“我之前让老刘去接姑娘,怎么没接着?”
“那地方闲杂人不许靠近,想是刘伯被赶去了别的巷子里等。”
“姑娘怎么回来的?”
“肃王送我回来的。”
李嬷嬷还想问,微婳急道:“嬷嬷,有热汤面吗?我吃点,可饿死我了。”
“有有有,先回房。”
两人回到微婳房中,砚儿正靠在椅子上打盹,李嬷嬷将她叫醒,自己去小厨房弄汤面。
微婳问砚儿:“母亲呢?”
“夫人早歇息了,睡前问起姑娘,奴婢就依姑娘吩咐,说姑娘还在跟刘伯在前厅对账。”
微婳吃过热面,又简单洗漱完毕,砚儿给她铺床,将两个烧得暖融融的汤婆子送进被窝里。
她呆呆坐在一旁,不知不觉便回想起这几日所遇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