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凭什么认为秦葶能活?
“陛下,能找的地方,臣已经派人去找了......”何呈奕一夜未眠,冷长清亦是,眼底的疲倦怆然显露无疑。
从前冷长清觉着秦葶是何呈奕的负担,他不想让其活着。
可如今若是秦葶真的死了,他也会难过,因为小双会难过。
言下之意,秦葶果真在这河中,再无生还的可能。
何呈奕目珠微动,透黑色的瞳孔一点一点撑大开来,他自背后捏紧双拳,指关节亦随之咯吱作响。
他就是不愿意相信,那个若葶苈子般坚韧的秦葶怎么会死的这么轻易。
微闭双目缓而睁开,眼中的红丝没有消下去半分反而渐深。
“再去找,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动用多少人,去各处找,上游下游皆去!”
眼前有黑点不断放大袭来,而后他便觉着有些晕头转向,身形微晃,好在旁人及时扶住,眼前的黑点才消失不见,眼前又恢复一片清明。
见他安然,冷长清这才疲着身子退下,自河中每捞起一具尸体他都要亲自上前查看是不是秦葶。
他既盼着这里有秦葶,又希望没有。
若真的不见,似能还给人一分遐想。
可望着这宽阔无际的水面,连冷长清亦知无望。
此时何呈奕面似平静,实则心底早就暗潮汹涌,他心里若是怒极亦不会轻易爆发出来,只会平静的杀人。
冷长清站在一层忧心忡忡回望船顶,只怕方才跪在何呈奕身后的那几名官员,一个也活不了。
......
午后阳光正好,照的水面有了几分暖意,手臂粗的木棒一下一下颇有节奏的敲在堆在平石面上的麻衣上,发出“噗噗”的水声,衣衫上的水渍汇成一条条小溪顺着平石滑下,再流入河中。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近河洗衣。衣裳锤打的差不多,老妇一双干枯的手又将衣衫自平石上拿起,放入河水中涮动两下,老妇喘口气的工夫,一抬眼便见着河心处有一物自上游随着水流缓而朝这边飘来。
年过花甲,眼神不太灵光,隐隐瞧着似一块浮木上趴了个人,衣裳也来不及拧,暂且搁置盆中,而后她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朝身后大石头上正闭目养神抽烟袋锅子的老头子走去。
“老头子,你看看那边飘过来个啥?”老妇拍着丈夫的肩,一边还眯着眼朝那头看去。
老头睁开眼,顺着妇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打眼便瞧着有东西在水面上似船又不似,他立即站起身来瞪大了眼仔细瞧看,“好像是个人!”
“我也瞧着是个人!”二人说着话,齐齐朝岸边奔去。
这条河流是长河无数支分支水流中的一支,站在这头便能瞧见河对岸的光景。
夫妇二人来到河岸边上,齐齐下了水,好在岸边的水不算太深,将能没过膝盖,二人接龙似的手拉着手,老头伸手一拉,在那块浮木飘来时及时扯住,借着水流稍一用力,将浮木拉到岸边。
“是活人还是死人啊?”老妇见状吓的不敢上前。
老头子上去轻捏了浮木上那人的手臂,硬凉的厉害,本以为是个死人,再一探上她的鼻息,惊喜笑道:“还活着呢,还有气儿!”
......
接连三日留脚在长亭,那日打斗,水匪与官兵的尸体除了丢失不见的,打劳起大半,却始终不见人影。
顺着河流上下寻去,更是一无所获。
冬日一开化,河里的鱼虾饿的饥瘦,只怕有尸体入水,也早被啃食的不成样子。
加之这么凉的水,除非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水匪一类,否则常人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乍一入冰河怕早就冻的不能动弹。
常留在此不是个法子,还有许多朝事等着何呈奕回宫去处理。
他于阴暗中且抽了几分理智出来,在第三日打捞毫无结果之际终不甘回了京,却留下几个可信之人,仍留在此处安排打捞。
他就是不甘心,也不愿相信秦葶自这个世上消失。
以最快的速度回了京城,他一直很努力的压抑着自己的内心,自外人看来好似一切如常,上朝下朝批阅奏折处理国事。
无人晓得宫里丢了个宫女,他们都以为秦葶随着皇后魏锦心一齐死在了魏府。
终,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里,何呈奕终于爆发了。
齐林轻步入殿,瞧看一眼案前紧皱眉目批折之人,小声道:“陛下,长亭那头来消息了。”
“让他进来。”他于案上头也不抬,专心批着手里的折子。
“陛下,长亭那头方才派人来说人找到了。”前来通禀的是华宵殿的传书令,他知秦葶的身份,一边报信,一边悄然打量何呈奕的神情。
朱笔顿于折上,尚未及下笔,便有一只朱砂点滴落在上,他抬眼看着底下的人,唇色略显发白。
这么多天他总算起来也不过睡了十几个时辰,眼底的乌色愈发浓重,目珠周围布满血丝,眼尾泛起红意。
轻动了干涸的唇角,他阴着嗓子道:“此刻人呢。”
传书令面上有些为难,目光投在齐林面上,略有求助的意味。
这题太过难解,齐林也不敢犯险,只将眼别到旁处,假装看不见。
见齐林也不肯出手相助,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回陛下,此刻人停放在暗宫。”
暗宫。
又是那里。
先前“魏锦心”的尸体便停放在那里。
自前朝起,宫中有妃嫔死亡,便会将灵堂设在那处。
又是一滴朱砂点落在折上,两处叠在一起,沁透纸张。
刺的何呈奕眼仁生疼。
他将朱笔重重搁下,挺直坐在那里静默良久,后毫无预兆的挥臂将案上一应皆挥落在地。
砚台落地一分为二,墨汁子溅的各处都是。
重重的零落声响将殿内宫人皆吓了一跳。
何呈奕这般发火,还是头一次。
“朕去看看。”没见着人,他仍旧不肯不愿相信那是秦葶。
可尸体过了这么多天都泡发成什么样可想而知。
齐林见状忙扑跪到何呈奕身前,“陛下,见不得啊!”
倒是没想此刻有人还敢拦他。
本ᴶˢᴳᴮᴮ就直冲脑顶的火意这会更是呼之欲出,几乎腥红了眼,他二话不说抬起一脚将齐林踢出老远,“滚!”
他终忍不住破口大骂,“谁敢拦着朕,朕便诛他九族!”
眼底似能喷火,大步流星扬袖而去。
半步未顿来到暗宫。
近此处,唯有黑白入了眼帘。
大殿正中正脚朝外头朝内摆了一俱尸体,上头以纯白麻布覆盖。
殿内燃着香,烧了纸钱,一股呛人的气味直窜鼻腔。
见是他过来,殿内负现料理后事的宫人们皆默声跪拜下来。
暗宫堂中很忌讳出声。
自打上位起,何呈奕杀过很多人,见过很多血色,千奇百怪的各类死法,唯独鲜见溺水者。
他早听闻在水里泡了许多天的人再捞上来是何种模样,且听形容便觉着犯恶心,他罚人杀人也不用这种法子。
白布盖于其上,底下浅见着一个人形轮廓。
一想到或是他与秦葶只隔着这么一块白布,心似被人攥住,紧紧的拧了几圈儿,前胸后背明明没有一处伤口,却疼的他胸口几乎窒息。
水性极好的秦葶不会死,绝不会!
上前探步,伸出手指轻拉那蒙身的白布一角,一团长发入了他的眼。
他无法形容那张脸,早就面目全非,青白诡异的颜色,看起来尤其可怖。
心脏仿似骤然停下,可心里那股子拧劲儿般的疼却无限放大。
作者有话说:
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 心疼
血气上涌, 直冲脑顶。
先前还活蹦乱跳的人此刻就躺在这里,以这样的姿态。
目珠稍移,挪到她的耳上, 因泡水而略带肿胀的耳垂完好无损。
何呈奕轻眨眼皮,定睛又瞧那耳垂,眉目一收, 连心也定了,眼底先前的悲怆之意转而又变成了寒凉,“这尸身是谁送来的?”
他沉问道。
见何呈奕问话,暗宫管事便抬眼道:“回陛下,是一早起长亭那边送来的。”
“叫冷长清来。”他将白布放下,转而再没瞧那尸体一眼, 大步行至殿门外,身上的呛人的烧纸香仍在。
不多时, 冷长清得令入宫, 到了华宵殿时,何呈奕正负手而立窗前,望着窗上的那盆石榴花出神。
当初由秦葶之手修剪了这花枝,如今又发了新芽, 看起来嫩色不少。
“陛下。”冷长清已经为秦葶的事操忙了几日, 即便回了京城也没歇息好,这会儿匆忙入宫, 显得有些憔悴。
“那尸身是你的人打捞上来的吗?”他指代暗宫里躺着的那具。
“回陛下, 不是,是长亭知府送来的, 说是在河道下游发现了一具女尸。”
“那又如何认定是秦葶?”何呈奕转过身来。
之所以他且看了一眼那面目全非的东西便敢断定, 是因为秦葶有耳洞, 而那女尸恰恰没有。
秦葶生死暂且不说,他不能允许有人混水摸鱼为了交差随便塞给他一具尸体说那便是秦葶!
那是有人在找死!
寻人寻了这么多天,任谁都知是凶多吉少,且那日有人前来交差,一验下是女尸,冷长清也没想太多,只想着让人先入土为安便是,哪里晓得何呈奕突然来了这番疑惑。
“回陛下,臣已经找仵作验过,无论是年纪还是身高,还是死亡时间,都与秦葶相符合........”接下来的话连冷长清也不忍心,“那人便是秦葶。”
“你难道不晓得这些东西都是可以作假的吗?”何呈奕低声质问道。
见他来真的,冷长清便想着何呈奕是不是因着过于伤心而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
倒没往真假处多想。
“那人不是秦葶,找人去处理了。”他蓦然扭身,面向窗前,依旧是冷长清入殿时的姿势。
还未等冷长清应下,只听他紧跟着又吩咐道:“传朕令下去,长亭知府及县令任由水匪在官行码头肆意横行,官匪勾结,祸害百姓,即日斩首。男丁十四岁以下皆充军发配,十四以上成年男子皆处死,妻女没入官奴,教坊,永世不得脱籍!”
“再将那些在押的匪类尽数处死,派人下去将那些剩下的水匪清剿干净,不得留一人,否则与长亭官员同罪!”
此事在冷长清的意料之中,他早知何呈奕会对此事有所惩处。
那日于长亭他留了三日,长亭地方官心惊了三日,本以为随着圣上回京,再弄具尸体糊弄过去,此事便皆可平息。
可是他们过于小看何呈奕。
他不仅下手狠,而且记仇。
回来这几日,早就派人将长亭一应查个清楚。
若说长亭那些官员这般处理一点都不为过。
官匪勾结也确有其事,任由水匪在官家码头附近打劫商船,收了商户银钱前去做做样子剿匪,水匪打劫下来的银钱再挪出一部分送去官府。
长亭官员在其中两头通吃。
有百姓状告便强行压下,可谓在长亭手眼通天。
若不是遭了这一回,何呈奕当真不晓得有人敢胆在他的脚下这般肆意妄为。
就算是现在,这些人还敢拿一具假尸体来糊弄他。
就算有一百条理由,长亭的那几个官员都活不成了。
“此事臣也有错,臣没有细细查看.......”到现在冷长清也不晓得那尸体是真是假,他内心更倾向于是何呈奕的异想。
先认错下来,而后话峰一转,劝慰道:“长河贯穿南北,每年死在那里的人也不在少数,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水面有许多小漩涡,就算是水性极好之人,若是不慎碰见漩涡也.......”
言外之意,秦葶就算尸体没寻到,也必然活不成。
这点何呈奕如何不晓。
这么多天他总在有意忽略这件事,甚至不去想那些生死,在他眼里,只要一天没见着秦葶的尸体,便总会留有余地。
说不定哪日,宫外再有人拿着她的画影图形来报,说她人找到了.......
“你先下去吧,冷卿。”他背对着冷长清稍摆摆手。
这角度,冷长清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着声音似比从前黯然了许多。
冷长清自殿中退下,随着殿门一响,华宵殿中又只剩下何呈奕一个人。
此刻有光柱直透过窗子缝隙打在他的脸上,他垂眸低望着眼底的这盆石榴花,曾几何时,他于案上批折子,处理国事,只要一抬眼,便能瞧见秦葶站在这里,也是这般对着它。她安静时美的似一幅画。
那种感觉很美,很妙,且只瞧她纤瘦的背影似便能让何呈奕一颗烦乱的心平复下来似的。
慢身回望,如今殿中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随着心口一点点紧缩起来,那种压缩般袭来的痛楚让他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抬手抚住自己心口,毫无半分作用,反而是越来越疼。
若是形容那种感觉,就好似有人拿着一把刀子,先插/入他的心口正中,然后一点一点拧着刀柄旋转,将他那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挖的连一点好肉都没有。
明明身上没有一处伤口,却觉着满身各处血流不止。
这些天明明他看起来十分淡然,好似在所有人眼中那样,不过是死了个宫女,可无人时,便总能臆想身前有把刀,似时时刻刻都在将他凌迟。
想到深处,他下意识的朝后退了半步,不慎打落窗前的花盆,那盆才涨新枝的石榴花被他失手打翻在地,花盆破碎之音传入他耳,震碎了他的心。
失魂落魄望着脚下的一片狼藉,他好似此刻才后知后觉,秦葶,真的死了。
死在他的眼前。
就在他的眼前掉入无尽深渊,再也没有出来过。
“秦......秦葶.......”他干涸的唇角低喃她的名字,一手撑着窗台,眼眸盯着脚下的花枝,无人见过何呈奕回宫之后这般失态的模样,似重病一场的人,急于寻个支撑跄跄前行。
从前秦葶不见时,何呈奕勉强能清醒,而后不急不缓的抓人。
就好似一些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自认为秦葶身上似绑着一根风筝线,无关她跑去哪里,只要他随手一扯手中的线,秦葶便会马上飘回到他手边上。
可这次,他生平头一次感到无助,无为,无力。
终有了他掌握不住的东西,终有了他也会没底的事。
可这代价有些过于沉重,是秦葶的性命。
“齐林!齐林!”他似突然想到什么,猛的抬起头来朝殿外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