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秦葶死的那日,他好像看起来一切正常,实则冷长清是了解何呈奕的,他越是看起来正常那便越是不正常。
他实在是太善于伪装自己的情感了。
不过有一点着实也让冷长清没有料到的是,何呈奕,那个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一心只想要天下的何呈奕,终是对一个无权无势再普通不过的平民女子动了真情。
既便他不想承认。
“陛下,您喝的太多了,酒烈伤身。”冷长清道。
对面那人微闭了眼,且道:“当初留在长亭的人可都诏回来了?”
“是。”
“一群废物。”他仍闭着眼,这语气也听不出是否嗔怪,还是仅出于自己心里不痛快的随口一骂。
“冷卿,”此下何呈奕才缓缓张开眼,眼底透着疲惫却清明的很,全无一点醉意。或是说,想要醉一场,对他来说太难了,“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冷长清垂下眼皮左思右想,这前不搭头后不搭边,也实想不出,“臣无能,不晓得。”
“今日是秦葶的生辰。”她的生辰在端午过后不久,何呈奕曾与她度过两次。
第一次是日子过了她才说,第二次便是她下了狠心给自己买了一真丑的下不去眼的珠花,那日她抱着胳膊坐在他的身边,告诉他,她十七了。
可当何呈奕想给她过第三次生辰时,这人却永远葬身水底,连个尸身都没有。
想给她立个衣冠冢甚至都寻不到可埋的东西!
“陛下还是在意秦葶的。”有些感情就算是不肯亲口承认,也会毫无知觉的从各处流露出来。
何呈奕句句未提过爱,但是只要长眼的都瞧的出,他是喜欢秦葶的。
甚至可以说,远远大于喜欢。
是无人可替的那种爱。
对这点,何呈奕第一次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若是以往谁对他讲这样的话,他定会将那人拉下去掌嘴,因为在他看来,那是对他的羞辱。
“魏锦心一死皇后之位便空了,你知道后宫那群女人此刻想的都是什么吗?”
冷长清日日在朝上,他如何不得知。
“她们千方百计的联络自家,想尽办法前朝后宫织网,暗自在旁处一决高下,就是为了那个后位!”何呈奕猛然起身,拎起手边的酒坛往地上一砸,宽袖轻摆,“她们每个人都在算计,能从朕的手上分出多少权力多少荣华。”
“可当初爱朕的.......也只有秦葶一个......”
作者有话说:
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病来如山倒
“只有秦葶一个!”何呈奕单伸出一只食指朝上, 不晓得重复了几次这句话。
自这深宫里,倒远不如从前在村里简单。
深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怕他, 却又将他看成是一块可以刮油的猪肉,每个人都千方百计的算计他,以望从他那里得到他想要的。
这种感觉随着他做皇帝越久, 便觉深刻。
“如今朕连秦葶也没了。”借着酒气,他似讲了自己从前不敢示人的话。
若此刻是他清明时,他怎么会说,又怎么敢说。
贪图秦葶的那颗真心,却又放不下身段。
还有比他何呈奕活的更拧巴的人吗?
所谓旁观者清,何呈奕这种心思冷长清何以不知, 他现在也很想上去劝解几句,可是他想要的人如今已经不在了, 无论他怎么讲, 怎么劝,都有些说风凉话的意思,还不如不开口。
最后也只能淡淡的扔了一句:“陛下,请节哀。”
人死不能复生, 既便是他万般在意的秦葶。
“朕一闭上眼, 就都是她的影子,河水冰凉, 她一定很害怕吧, ”说到此处,他突然抬眼咧起一边嘴角轻笑出声, “她也怕朕, 怕朕杀她, 自从她知道朕是皇帝之后便一直害怕。怕的要命。”
“冷卿,朕待她真的不好吗?”
唇上那抹笑意又逐渐散去,变成了少许伤情,“她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要离开朕?”
“只要她肯说句软话,只要她说会待我如同待那个傻子阿剩一样,朕就可以将所有的东西都给她,可为什么她偏偏不肯!”
“为什么!”又是一只酒坛被他疯一般的摔落在地,此刻殿内满处都漫着酒香。
“陛下,您醉了。”酒溅的冷长清衣袍上皆是,一股接一股的酒气冲入他的鼻腔。
也正是在此刻,他突然感觉到何呈奕身上的那股子无助之感。
从前在乡间何呈奕隐忍也好,装样也罢,既到后来遇到任何难题都不曾见他败退认输过。
可ᴶˢᴳᴮᴮ这次,他眼底终于有了挫败之感,为着一个女人,他以为不爱的女人。
“朕那日是不是不该走水路?”何呈奕深吸一口气,再抬眼,不知是不是冷长清的错觉,竟隐隐瞧着何呈奕眼底有水光在闪动。
不过眨眼的工夫又全然不见,仿似自己眼花。
对此冷长清也只好道:“人各有命,是该她的劫数不应在这里也会应在别处。臣已经将她的牌位送到寺庙中,请人日日为秦葶讼经,盼她早入轮回。”
“秦葶活了十数载,这姑娘的确命苦,不过有两年的时间,是由她陪着陛下,也算是她的福气了。”
到此,何呈奕再次冷笑出声,长身一侧,一股坐于软榻上,果真,这世上一个人不能完全彻底的窥到另一个人的内心当中去。
就算清明如冷长清。
亦不能解了何呈奕的半分忧。
“下去吧,朕累了。”何呈奕单手肘撑在桌案上,头垂下,单手抚额,从来不会沉下的肩亦有了损落的弧度。
看起来落寞又孤寂,一点儿也不似平日那个朝阳蓬发,寒厉无双之人。
冷长清亦知,单凭劝是劝不了他的,也只能默然退下。
自出了殿,一直守在外头的齐林就似见了救稻草,忙迎上来问道:“冷大人,皇上如何了?”
换来的是冷长清一阵沉默,良久才听他又道:“好生照顾皇上,今日他喝了太多的酒,让膳房做些解酒汤,想来好好睡一觉,明日便没事了。”
闻言,齐林一一应下,忍不住叹气道:“冷大人,您别怪奴婢多嘴,奴婢虽不是个全人,但有些事也瞧的出,皇上一直为着秦葶的死心里不痛快。别看从前人在时总给气受,但也是在意的,甚至连当初的皇后娘娘在皇上心里的地位都远不及秦葶......”
这是实话,明眼人都看得出。
不过是里面那个人不肯承认而已。
“往后就别在提这个名字了,”冷长清一顿,“时间长了,总会过去的。”
就如他一样。
他失去过心爱的女子,自明白何呈奕此刻是如何的心如刀割,因此他方才才会觉着无论如何劝解都是徒劳,有些心结,不是外人说个三言两语便能平复的。
若真的想走出来,还得靠他自己。
......
头一次宿醉一夜,自上位来从不曾耽误过朝事的人,也头一次缺了席。
按着他平日的习惯,早该起了,可今日天光大亮了还不见殿中人唤,齐林便大着胆子入了殿中。
昨夜殿内的酒气直到现在也还没散干净,齐林轻步近了榻前,却见着内室大开的窗。
何呈奕夜里素来不喜人留殿,齐林亦是昨夜命人收拾干净此处之时确定一应都安排妥当才离开的,窗子他亲自合关好的,许是夜里何呈奕喝了酒便觉着不舒服,又去开了窗。
早夏的夜气还有些凉,齐林将窗子合上,轻步来到榻前,隔着明黄的细纱轻唤道:“陛下,该起来上朝了。”
里面隐隐能看着个人影,却不见着应声。
他又唤一句:“陛下?”
何呈奕仍是不作声。
直到齐林唤到第三声时,何呈奕才浅抬眼皮,一睁眼发现身上似绑了千斤重石,每动一下都沉重万分。
“齐林,给朕拿些水。”迷醉一整夜,乍一开口,嗓子哑得厉害,连几个字都说的很难。
闻声齐林忙取了温茶过来,双手奉上。
何呈奕强撑着身子自榻上坐起身来,相比平日的冷白脸色,此刻有些蜡黄。
他单手接过齐林捧上来的温茶一饮而尽,可心里似着了火,仅凭这一盏,远远不够。
“什么时辰了?”他问。
“回陛下,已经过了卯时了。”齐林抬眼,瞧着他的脸色,“陛下,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叫太医过来瞧瞧?”
的确身上不舒服,感觉冷嗖嗖的。
将杯送出去,他又闭着眼重重躺下。不说话,这便是默认了。
身上滚烫,许是昨夜喝了那么多久,又站在窗前吹了许久的冷风,一来二去人就病了。
不过病了也好,迷迷糊糊的也不知今夕何夕,有时候,糊涂比清醒要难得的多。
隔夜的酒气一退,才一闭上眼,便又让何呈奕想起秦葶来。
她一发起高烧便说胡话。
何呈奕听过两次。
且这两次都是让他陪着。
她于梦中与他发了愿,说一辈子陪着他。
那时的何呈奕,在不醒人事的秦葶面前,皆以阿剩的身份将此事应下了。
可到如今,却连让此事实现的可能都没有。
“秦葶,你一人在黄泉路上走的开心吗?”
“你可知,朕现在的心情是怎样的?”
“当初明明是你说让朕永远陪着你,可当你知道朕是皇帝的时候便不要朕了.......你当真,好狠的心......”
“秦葶,朕很恨你......”
“秦葶,回来吧,只要你回来,朕便不计较了......从前的事都不计较了......”
此下何呈奕默想道。
他觉着这些话秦葶应当是都听到了的,一定会的。
而后便失了知觉,沉沉睡去。
......
远在千里之外的秦葶于南州盛夏之时重重的打了个喷嚏,南州地属南方,才一过了端午,天气便开始热的受不了,这里冬短夏长,几乎见不到春的影儿便换上了夏日裙纱。
且听这两声,原本在品茶的徐府老夫人手便顿住,侧耳听了动静,目光投向一旁坐着的秦葶身上,虽只能看着个轮廓。
“怎么了珈玉,今日总见着你打喷嚏,可是着凉了?”
“表姑娘,老夫人同您说话呢。”静春在一旁提醒道。
秦葶手指放在鼻下轻缓了片刻,经静春提醒这才抬眼,倒显得有些迟钝。
到现在她还有些不习惯这个新名字,老夫人每次一唤珈玉,她总觉着是在叫旁人。
“外祖母,我没着凉,今早起也不知是怎么了,一直在打喷嚏。”扭过身去拿着帕子捂在鼻下,稍稍缓和了一下。
“是不是闻不了这屋子里的花气啊,”老夫人道,“静春,快让人将屋子里摆的花都挪出去,我听说啊,有些人就是闻不了这些。”
瞧那屋里一盆盆艳丽喜庆的颜色,秦葶倒也是很喜欢,见要命人搬走,她忙道:“没事的外祖母,我今天只是鼻子不舒服,不关这些花草的事。”
“你啊,才来南州,只怕也是有些水土不服,你自小身子就不好,又是胎里带的哮喘,可要好生养着,大意不得。”
话说到这个份上,秦葶也只能乖巧点头。
“珈玉啊,你过来。”老太太朝她招手。
秦葶抬步过去,由她牵引着坐到身边来。
“前两天啊,府里的人给我弄了几个新的话本子,咱们啊一起看。”话未说完,老太太拍着秦葶的手又道,“我老太太眼睛不好,你就给我念就是,静春,你快去将那些都拿过来。”
合着原来这便是她说的一起看......
静春应着便自柜中取出三五本,放到秦葶面前,一边笑道:“表姑娘不知道,咱们老夫人平日就爱听话本子,每隔三两日就能听完一本。”
此刻秦葶看着摆在她面前的三五本,上面连写的是什么她都不知道,笑的很尴尬。
“外祖母爱听这些?”秦葶试图说起一些无用的闲话,借以分了老太太的心神。
“原本也是不爱的,可后来眼睛越发不好用了,什么都看不清楚,也只能借这些东西打发时间,还真别说,有些话本子听上去还真有意思。府里的这些人啊,就跑到各处给我搜罗,从前你不在,都是静春念给我听,如今你来了,这就交给你了。”
面上是说笑,可秦葶心里打鼓。
梁珈玉是识字的,不似她。
作者有话说:
第 89 章
第八十九章 写字
秦葶与这白纸黑字相看两不识, 手指尖儿藏在袖口里用力抠起,若这一念起,便会露出马脚来。
人当真是做不得亏心事的, 即便这件事也算得了好心的哄骗。
若是真被人发现,后果也不堪设想。
见她不动,静春先上去挑了一本, 递秦葶面前,“表姑娘就先念这个吧。”
封页上写了三个字,秦葶一个也不认识,她略显迟钝的抬手接过,一时脑子乱成一锅粥,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处之。
“外祖母......”秦葶嘴里唤着, 脑子里飞快转着,试想着以什么借口可以暂时先离了此地, 她缓缓站起身来, “外祖母,我......”
本意是临时想个头疼脑热的法子先混过去,可话还未讲出,便听外头来人说道:“老夫人, 少爷回来了。”
一听此, 老夫人将手边茶盏搁下,也顾不得瞧见瞧不见便扭头往外看去, 心里还犯嘀咕, “平日忙的都不见个人影儿,今个儿倒回来的早。”
透过白纱的窗, 秦葶站在房中隐隐瞧见个清瘦的身影朝这边来, 每朝前走一步, 心里便踏实一分。ᴶˢᴳᴮᴮ
不多时,人入了房中,第一眼瞧见的是站离门口最近的秦葶,还有她手里的话本子。
为官也有几年,此眼下一打眼,瞧她手指紧抠着书沿,一脸的紧张,便晓得是什么事。
“表哥。”秦葶低唤一声,以示暂时这里还没露馅。
他亦淡然点了头,而后便来到老夫人身前,“祖母,孙儿回来了。”
徐琰行自小就是老夫人宠大的,这两年随着他做起官来,公务越发忙,也没时间说上几句话,偶然过来,让老太太乐开了花,“琰行啊,今日回来这么早啊?”
“才了结一桩案子,今日得空,便来看看您,前几日听您念叨茉莉香,孙儿便命人自街上带回来两盆,这会儿交给府里花匠打理,待打理好了便送您房中来。”
“还是你有心,我孙儿自小便是最孝顺的。”老太太此下已是笑的合不拢嘴,忙朝前扯了他说道,“琰行快坐下,方才珈玉正要给我念话本子呢。”
徐琰行与秦葶对视一眼,眼见着秦葶唇角朝下轻然一撇,他便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