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实话,可偏却何呈奕不想听,座上之人脸色一变,先前的疲色全然不见,转而替换成满目的怒火,拍案而起,“死了又如何,上碧落下黄泉,只要朕想找,总能找到她!”
“没有朕的允准,她怎么敢死!”
这人似疯了魔一般。
“陛下......”冷长清词穷,着实不知该如何宽慰。
“朕只是想再见她一面,一面就好。”那股火气发散过便立即消了下来,他有些无助又有些落魄的坐回椅上。
白日那个英发的年轻帝王于人后时,便成这副半疯半癫的行德行。
“冷卿,朕恨她,”何呈奕微垂着眸子,眼尾有些泛红,他霜白的脸上这一抹飘红,为他凭添了几许诡妖之色,“她竟敢自己死于那条长河之中。过去她能全心全意的待那个傻子阿剩,可到了朕身上,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那颗心不该是朕的吗?”他就是想不通。
“朕过去的确对她有戒心,可后来朕待她不够好吗?她为什么非走不可?”何呈奕倒吸了一口气抬眼,眼底尽是血丝,似叶脉布满眼球,“冷卿,你知道吗,她不爱朕,秦葶她不爱朕!”
“她甚至死了也不肯入朕梦中,朕一次也没有梦到她过!”越讲,似越发触动了他心里哪处伤角,疼的他声调越发高起,随而暴虐的一挥胳膊,案上一应皆被他扫落在里,发出一阵乱七八糟的声响,“她竟是这般吝啬!”
入梦也不肯。
由此他才会气急败坏的病急乱投医,哪怕是从前他最不屑一顾的术士之流,只要有法子让他见一眼秦葶。
一阵沉默,发了一通脾气,好似何呈奕终冷静下来,望着眼前这狼藉的一片,竟觉着自己有些,不,是十分可笑。
他转过身摆摆手,“冷卿,你回去吧,今天朕什么也不想听。”
何呈奕长了闭了眼,头面微仰,有些无助的长叹一口气,喃声道:“朕今日真的累了。”
不管不顾的回了寝殿,沐浴过后向往常一样屏退众人,将自己的外袍随意退落,而后自榻角处取过一抹乌蓝色,穿在自己身上。
当初秦葶给他做的这乌蓝色的短衫料子太次,洗过一次便抽一次水,前先能遮盖手背的袖长洗过几次之后便到了腕处,他一穿上便显得有些滑稽。
仰躺于床榻之上,伸手摸过床榻里面一片空档,早没了秦葶身上的温度,就如同他的心,空落落的。
有那么几个瞬间,何ᴶˢᴳᴮᴮ呈奕是想做回阿剩的。
至少那时候,秦葶还在。
......
虽说天气早就入秋,可南州的秋也同夏日无差,白日里只要是晴天,那日头便烤的人睁不开眼。
这时候天气热,街上没什么行人,秦葶手里拎着包叠整齐的纸包朝徐府方向行去。
远远听着身后有马车声响,秦葶身子朝里靠靠,想着躲的远远的。
待那马车驶来,与她脚步平齐,只瞧马车窗里一只手掀开窗帘,朝下面唤了一声:“珈玉。”
来的时日一久,而今再听这个名字,秦葶早就不似刚来时那般迟钝,她第一反应扭过头去,正对上车窗里的一双人眼,不由脚步放缓,唤了句:“表哥。”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一程。”里面徐琰行道。
秦葶将手里的纸包拎在身前晃晃,“给外祖母买了豆饼,正要回府呢。”
“那正好,我也回府,上来吧。”
说话间,他让车夫勒停了马车。
秦葶上车时,徐琰行不忘出来搭了把手,外面天气太热,一入马车里的阴凉地,秦葶叹松了一口气。
“这么热的天,你跑出来就为了买这个?遣下人去不成?”他盯着一旁的纸包问。
“外祖母这些日子总是吃不下饭,想着她一直爱吃这个,给她买回去,说不定就想吃了呢。”自打立秋以来,老太太不小心在阶上摔了一跤之后便再没下得了床,祸不单行,又感了风寒,身子一直没好,且又吃喝不下,日渐消瘦。
从前村里的老人讲过,上了年纪的人,一旦吃不下饭,便没几天可活,这样的例子倒也没少见。可这话秦葶不敢说。
她在徐府这半年,可谓是自小到大最平顺的一段时光,老夫人待她万分疼爱,时常让她想起自己的奶奶,秦葶也是将自己对奶奶的情感加注在老夫人的身上,她这一病,秦葶心里最是难受。
“你有心了。”徐琰行这阵子一提到祖母的身体也不开怀,“只盼着她老人家能快快好起来。”
......
半年,秦葶在徐府里住这半年,一百八十余天,熟学近千个字,虽与文人墨客无法相及,但一些简单的书自己也能勉强读下来,遇上不识的字,便留下向徐琰行求教。
她自小没读过书,半路出家又没有底子,能这样便已经足让她心满意足,写的字也从原先的鬼画符成了现在的有板有眼。
在此事上,她十分感激徐琰行,因此也是真心实意的孝敬老夫人,甚至有时候,她会恍惚的忘记自己不是珈玉。
夜凉如水,秦葶独自一人提着灯来到老太太园子,才上了石阶,便正瞧见徐琰行从里面出来。
一见秦葶,他先是手指竖在唇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秦葶点头,转头随着他一同离开。
二人借着秦葶手中的一提灯火并肩走在廊下。
“外祖母怎么样了?”她问。
“下午醒了,吃了你买回来的半个豆饼,我一直陪着,同她老人家说了会儿话,这会儿又睡下了。”
两个人的面容皆不得舒展,是为老太太的事而担心。
“对了,我爹在京中来信了。”先前祖母生病的事徐琰行本想瞒着,可是思来想去,还是给远在京城的父亲寄了家书一封。
“徐大人,他要回来看外祖母吗?”秦葶问道。
徐琰行摇摇头,“京中事多,现在又赶上蜀州那头有些不安稳,爹轻易回不来,但是他在信中提起一事......”
徐琰行话音止,脚步也不觉停下。
秦葶不解,抬眼瞧他,“怎么了?”
望着眼前这双小鹿似的眼,徐琰行觉着自己的心好似跳漏了一拍,素来冷静处事的小徐大人此刻话到嘴边却露了怯。
瞧他欲言又止,秦葶也不催促,只等着他往下说下去。
那头似良久才整理好心情,鼓起勇气才道:“爹在信中说,若祖母的病百医不得治,便用些旁的法子......”
“什么法子?”
“冲喜。”徐琰行道,“爹说,不如就此让你我二人成亲,反正也是迟早的事......”
还好夜色作掩,若非如此,徐琰行不晓得自己的脸会在她面前红成什么样。
张口一个爹说,闭口一个爹说,实则徐琰行心里清楚,他这是借着旁人的口说自己的心事罢了。
“这......”秦葶第一反应是懵,而后反应过来便有些哭笑不得,“可......可我是假的啊.....”
“可真的现在已经不在了,你若乐意,你就可以是真的。”徐琰行突然正色起来,鼓起浑身的勇气同她道。
这件事秦葶从未想过,也不敢想。
她再迟钝,也听得出徐琰行此刻话中的深意。
这半年来,徐琰行待她很好,无微不至,整个徐府的人待她也好。
渐渐徐琰行看她的眼神就变了,变的不一样了,她也佯装看不见,这些日子,老夫人不止一次提过他们二人的婚事,可是秦葶自己是个什么,她心里清楚,也从来没有打过这方面的主意。
不敢再去望他的眼,只垂着眼摇头,这模样,像极了曾经初入行宫里那个渺小又卑微的秦葶,“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对的,是错的啊......”
手指甲紧紧抠起灯笼柄,几乎要抠掉一层皮。
只听头顶又传来徐琰行的声音,极具蛊惑,“若是我想将错就错呢?”
作者有话说:
第 96 章
第九十六章 我嫁过人
徐琰行从未想过生命里会出现这样一个姑娘。
她良善良、懂事、努力。从不给旁人添惹麻烦, 行事周全有礼,万事妥当。
且只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便会让他移不开眼。
与她独处时, 徐琰行的内心是极为平静的。
这些话,他许久之前就想同她说,只是他于男女之事上也从未有过什么经验可谈, 别看做了这么几年的官,有些事,他还是不敢。
此话一说便再难收回。
秦葶在他心中是美好的,是他不敢轻易亵渎的,可既两个碰到一起,赶到此处, 他终于先开了口,且盼着秦葶的答复。
只是秦葶的心思很难捉摸透, 平日二人相处, 他也看不懂她心里到底对自己是何想法。
反正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也不多几句,于是徐琰行趁热打铁问道:“你可愿意?”
他温声询问,却又让秦葶手足无措。
徐琰行此人为何, 这半年间秦葶看得清楚, 为官,他清正明光, 做人, 他温和有礼,抛开一切不谈, 他当是许多姑娘心中的良人, 若是很多年以年, 这样的人,秦葶连碰他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现如今却又得以天颜,命运一般的站在他的眼前,听他问自己这话。
若换成是任何一个人,或是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此后一生的幸福都可嫁接在徐琰行的身上,然,秦葶不是旁人,她也只是秦葶。
到头还不是梁珈玉。
她清楚,只要她肯往前稍走一步,便会与过去彻底摆脱,可以顶着梁珈玉的名过上从前她连想也不敢想的日子。
但她良心上过不去,过去的时日,她跟过谁,她是怎么从何呈奕眼皮子底下跑出来的,她自己心里清楚,不能就这么害人。
二人间久久无人应声,徐琰行那一颗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火热的心一点一点冷却下来,连带着他眼底的光芒。
就在他以为秦葶不会再给他答复的时候,眼前的人终抬眼,借着手提灯笼微弱的光亮,他深深看向秦葶的又眸,不是惊喜,不是娇羞,而是怯意。
她在怕?
她在怕什么?
良久,秦葶才艰难开口:“表哥,今时此地都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容我好好想想,待明日你下值回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才消下的心似一下子又生了光亮。
她若肯考虑,这不就是说还有希望?
“好,你先回去歇息,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不论你说什么,我都接着。”徐琰行道。
秦葶点头,转而离着灯离去。
徐琰行就这样在身后看着她纤细的身影一点一点离开,直她的身影随着手里的灯豆再也不见。
她也不知究竟自己是如何回房的。
燃了一室的暖光烛火,照的她孤单的身影打在墙上。
静坐于椅上,脑海里皆是徐琰行同她方才说的那番话。
徐琰行此人,于何呈奕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何呈奕阴冷、暴虐、凉薄、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而徐琰行呢,温和、宁静、性子平稳,这么久都没见过他发过一次火。
只要不是傻子,皆知道该如何选,怎么选。
若是放在从前,秦葶也会喜欢徐琰行这样的人,何呈奕那种人她是沾也不敢沾的,可偏却就是造化弄人,她跟过何呈奕。
若此事徐琰行知道了还会接受她吗?
现在的自己,也早就不是村子里来的那个无知无心的小丫头,她识文断字,走过很长的一段路,见识过很多事,从前吃过的亏都算替她长了本事。
刚ᴶˢᴳᴮᴮ出来的秦葶,哪如现在这般讨喜呢。
若是先前的模样,徐琰行可还会想娶她?
环顾四周,房中陈设皆是她喜欢的,每日一醒不必担心何呈奕会不会突然发疯,会不会一生气便将她打发到宫里旁处,她可以全心全意的照顾老夫人,看书、学写字,不必为生计奔波,这般日子从前她想也不敢想,这镜花水月般的半年也算是偷来的,到此便是最好,她不能再接着往下坑人。
汤药一碗一碗灌下去,徐老夫人就是不见好,似仅由一口气吊着,自打那一跤跌下去让年世已高的人元气大伤,众人虽谁也不言,可秦葶知道,老夫人应是时日无多了。
既顶了梁珈玉的名,秦葶便尽心尽孝,照顾老夫人的事亲力亲为,就当这是她欠梁珈玉的,做了这些,她心里便能舒服些。
徐老夫人这一病,徐琰行每日下值便早些,才过傍晚人便回了府,一碗安神汤药下去,徐老夫人前脚还说着话,后脚便睡了过去,秦葶借此机会抽身,来到徐琰行的书房。
此刻他已经换下一身官府,着着府里的常服。
远远便见秦葶过来,心中有数,提前将屋里的书童遣了出去。
“祖母今日如何?”他问,本是想换了衣裳便去探望,且见着秦葶来了,想来又是老人睡下了,若非如此,她不会离开。
“老样子。”秦葶缓声说道。
老样子便是不好,甚至可以说一日差过一日。
秦葶侧目,瞧着院中无人,正是说话的好时机,于是开门见山道:“表哥,昨日说好的,今日我来回你的话。”
“嗯,你说吧,我听着。”今日徐琰行在衙门里心口也打了一天的鼓。
他盼着今日早些过去,又盼着晚些来。
他怕秦葶会拒他,却又忍不住好奇他的答案。
“你我二人的婚事,若是单为了给外祖母冲喜,我义无反顾,”她两根手指在袖下绞在一起,“可若是这婚事也是出自你本意,我便有话要讲。”
徐琰行不答话,只静听她言。
身前绞着的两根手指终放开,而后各放两侧紧攥裙角,紧咬了牙关下定了最后一抹决心,终开口道:“你只知道我叫秦葶,来自长亭,除此之外,你对我一无所知,你还要娶我?”
“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无关其他。”徐琰行说的淡然,却笃定。
他也不知道是何时喜欢上秦葶的,若真细论起,应是她不顾一切的跳入湖中去救人的那天起。
而后她身上的每一个点,都不断的吸引着他。
半年时光论不上爱,但他深知喜欢,想娶她。
此刻徐琰行那灼灼的目光,一点一点撼动着秦葶的内心。
秦葶别过眼,接着道:“若是我告诉你,我嫁过人呢?”
话落,她再抬眼,对上徐琰行的目光,眼看着他眼中的那抹灼光一点一点冷却下来,转而变成不置信的震惊。
过去在那小村庄里,顶了阿剩妻子的名头,后又与何呈奕有了夫妻之实。
说自己嫁过人,已经算是给自己脸上贴金,留了几分颜面。实则婚书媒人一应什么都没有。
实再避不过徐琰行的那道凝视,反正话已经讲出来了,便没什么好怕的,与才入门时的拘紧相较,反而阔落了许多,“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对我一无所知,何必要娶我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