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好东西去到叶老头家时,屋门大敞,老头人蹲在地上, 正拾掇着家里的东西,大大小小的纸箱堆了满地。
见江倾阳进来,他随手一指门口的纸箱, “那个是给你的。”
里边是些画册和笔墨砚台。
“您这儿折腾啥呢?”江倾阳换好拖鞋走进来,把枇杷膏和茶叶放在一旁茶几上。
“收拾点东西,我啊, 准备去环游世界了。”
江倾阳颇为无语,失笑问, “怎么个环法儿?”
“开车啊。”
更觉得离谱,江倾阳忍不住哼笑一声,“您那驾驶本还有半年多就超龄了吧?”
老头有模有样地叹息一声:“是啊,所以得抓紧时间啊。”说完,又咳了一下。
江倾阳赶紧把人从地上拽起来,朝茶几扬扬下巴,“给你带了止咳的,去喝点。”
说完一边撸起袖子蹲地上帮他规整拾掇,一边儿吐槽:“您咋不找个保姆什么的,我爸请的阿姨做饭可好吃了。”
“嗐,一个人习惯了。”
非常应景的,在叶老头说完这句话时,江倾阳就在脚边敞开的木箱里再次看到了那张照片。
那是张黑白照片,被熨帖整齐的装在一个楠木相框里,看着很有年头了,边缘已经发黄褪色,估计比江倾阳岁数还大。
照片上的年轻姑娘长发半披,旗袍装,笑容明丽动人。
江倾阳很早就见过这张照片。
叶老头桃李满园,获得的荣誉奖项不胜枚举,可家里却从未挂过他自己的一幅作品、一张写真。
这是他家里头唯一的一张照片,江倾阳不是不好奇的,只是老头从未主动提及,他便也没有问过。
一旁的叶老头见江倾阳盯着那照片愣神,倒是先笑了,他走去茶几边把水烧上,又翻过两个空茶杯,问:“想听那照片的故事?”
江倾阳蹲在地上,抬了头看他,但是没吭声。
叶老头会心一笑,拍拍沙发示意他过来坐。
“那是我像你这么大时,喜欢的姑娘。”他嘴边噙着淡淡的笑意,徐徐地说道。
煮茶的水咕咕地沸起。
老人就在这一片水汽弥漫,茶叶飘香中,娓娓道来了他年轻时的故事。
那会儿叶老头还在读书,同其他十几岁的少年一样,他也有一个心仪的姑娘。
两人感情甚笃,叶老头家境不错,父母都是文化人,女孩家里也满意,本想着等叶老头读完书,两家就把亲事定下来。
可没想到书没读完,就遇上了文/革,一夕间他父母双双被捕锒铛入狱,女孩家怕受牵连便不再让他们联系。周围人心惶惶,没人再敢和他这个随时可能被抓的“zou·资·派”后代来往说话。可女孩却还是在一天夜里偷跑了出来,把准备的嫁妆钱塞给他让他远走高飞。
女孩有父母妹妹要照顾,他当时的情况让女孩跟着他也并不安全,于是他们分开了。
再后来平反,他第一时间返回家乡,可那时她已被家人催着逼着与人定了亲。
叶老头终身未娶。
“起初只是想陪在她身边看看,怕那家人对她不好,就这么远远地守了几年。
“那家人对她都很好,生了娃坐月子也好吃好喝伺候着,也几乎没让她干过重活儿,也就放心了。”
“那后来呢?”
“后来就习惯这种远远望着她的生活了。”
叶老头父母文/革时期已相继离世,这么多年颠沛流离一个人也早已习惯了。
“每天写写字,画画画儿,教教学生,日子过得也算充实。”
寥寥几句便讲完了几十年的过往,叶老头见江倾阳一脸困顿的样子,往他杯中添了些茶,含笑问:“怎么?”
江倾阳蹙眉沉吟了片刻,还是摇摇头,道:“不敢苟同。”
叶老头朗笑出声。
江倾阳却还是较真儿地想要同他辩驳,
“喜欢一个人,只要她不讨厌你,为什么不去努力争取呢?两个人一起幸福岂不是更好?那会儿她也只是刚定亲啊...”
“争取了又如何呢?那家人条件很好,我那时候就是个穷小子,让她跟着我受苦吗?”叶老头的脸上始终都是温和而慈祥的笑容,近乎宠溺般地看着眼前这个他最为满意的学生,
“她的生活已经可以预见地会越过越好了,再去打扰就是自私了呀。”
“您都没和她在一起,又怎么知道她的幸福您给不了啊?”
江倾阳替叶老头觉得可惜,撇撇嘴,还是不太认同地说,“反正我喜欢的女孩,我有信心我能让她过得最快乐。”
想不出说服叶老头的话,又忽然说漏了嘴,江倾阳脸一僵,茶也不喝了,转头继续去给叶老头收拾东西去了,嘴里却还是小声嘟囔着,“反正我觉得您说得不对...”
周遭茶香袅袅,叶老头坐在沙发上,望着偏厅里那个鲜活的年轻背影,终是没再说什么,浅笑着摇了摇头。
一直忙活到深夜。
叶老头东西多,但大部分都是书籍画册,还有一些是他的习作手稿。
江倾阳边看边整理,叶老头让他挑一些喜欢的带走,他就狗腿地说:“那您不如直接说全送我得了。”
“也不是不行。”老头学他那吊儿郎当不正经的口气,“反正啊,手稿都是我画的,书呢,都在我脑袋里。”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
江倾阳绷不住一笑,也彻底把下午他联系叶老头的本意忘了个干净。
他挑了几张喜欢的手稿,连同叶老头一开始收拾给他的那些,一同装进纸箱里。
抱着纸箱一边低头踩换着鞋子,一边嘴里和老头唠叨:“行啦我走啦,改天再来看你,枇杷膏记得喝,要是还咳一定要及时去医院。”
然后推门走出,阔步行至庭院中央,叶老头却忽然在身后叫住了他。
“怎么出来了吹着风咳嗽更不容易好了。”江倾阳边责备边抱着纸箱蹙眉转身。
然后就看到,站在厅门前、半披着针织外套的老人无限慈爱的目光。
江倾阳晃了下神。
庭院的照明系统没开,黑漆漆的夜里只有厅门的壁灯莹着昏黄的光亮,老人站在壁灯前,银丝脸颊都染上了柔和的光晕。
竟让江倾阳有种时光交错的错觉。
好像他并非十七岁,老人也并非即将过七十大寿,他还只是那个只有半人高,刚刚认识叶老头、却日日死命缠着他教自己画画不愿回家的毛头小子。
江倾阳声音低下去,“...怎么啦?”
叶老头微微笑着,语气缓而沉静地说:“你比赛的新闻我看了。”
江倾阳一愣,顿时有些无措起来。
白天在学校面对主任校长时的淡定自若,这会儿统统化成了风吹即破的纸老虎。
叶老头会怎么想他?
会不会觉得失望?
可刚刚为什么没提...
江倾阳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叶老头一步步朝他走来。
周遭夜色浓稠得化不开,晚风也微凉。
但出乎意料地,
叶老头没有问他为什么忽然去参加比赛,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在采访时说出那样的话,亦没有评价他放弃就此留学的机会是好还是不好。
他好像看穿了江倾阳此时的局促不安,先是摆了下手,说:“欸,我又没骂你,紧张什么?”
然后笑着走到他跟前,抬手帮他正了正已然歪斜的毛衣帽子,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呢只是想和你说,人在路上的时候是看不到最佳路线的。但只要你觉得去的地方是你喜欢的,那么哪条路,其实都是最优解。
“因为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沿途的风景也很美,甚至可能不逊于终点。”
叶老头背过手看着他,脸上仍然是那样慈蔼而温和的笑,
“当然我想,你是明白的。”
第34章 情报
那段煽情又颇为深奥的话, 实在很不像叶老头平时的风格,江倾阳反复琢磨无果,揣着满腹狐疑,渐渐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 九点不到, 卧室门外走廊的可视门铃就响了。
昨晚累了一晚上, 这会儿还没清醒, 江倾阳迷迷糊糊走去接听, 萧一航的大脸就出现在屏幕上。
摁了接听,萧一航这大傻帽还真趴在摄像头上,贼兮兮地道了声:“芝麻快开门。”
江倾阳哑然失笑,揉揉眉心醒着神,“我说间谍7号, 这还没到约定时间呢吧?擅自行动?”
“计划有变, 快开门。”
江倾阳无奈又无语地摇摇头,摁了开门键, 趿拉着拖鞋去洗漱更衣,出来时就看到萧一航正襟危坐在岛型沙发的正中央,见他出来, 又翘起一条二郎腿,冷哼着拿眼角斜他:“跟我还装?”
莫名其妙,江倾阳皱眉:“大早上的别抽风哈。”
他走去冰箱拿出两瓶苏打水, 萧一航跟过来,抱着胳膊站他旁边儿,“切, 还以为我不知道呢是吧?
“你是不是喜欢向菀!”
江倾阳拧瓶盖的手顿了下,但很快地点了下头, “是啊。”然后仰头喝了口水。
这也...也忒痛快了,萧一航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啊什么啊?是喜欢啊,你才看出来?”江倾阳语气稀松平常地说。
憋了一晚上,想了九九八十一种刑讯逼供的手段,结果还没开始呢,敌方怎么就招供了?
萧一航拧着眉毛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江倾阳说:“不知道,不过是挺久之前了。”他又从冰箱里拿出两个苹果,“吃不吃?”
“你少转移话题!”萧一航回过味儿来,“这事儿你瞒我?你也太不够兄弟了!我喜欢谁我可是开学第一天就告诉你了。”
江倾阳不言语,洗好苹果扔给他,萧一航接住泄愤似地啃了一口,还挺甜,他声音软了下去,“好吧...开学第一天你还不认识她。”
江倾阳还是只笑不说话,继续洗另一个苹果。
“不对...那你后边喜欢了你也没跟我说!你还是没告诉我!”
“......”
江倾阳靠在岛台边,一边默默吃苹果,一边听着萧一航对他的声讨,时而义愤填膺,时而痛心疾首。
等他苹果吃完了,见萧一航的牢骚也发得差不多了,江倾阳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笑着直起身。
萧一航皱眉:“你干嘛去?”
江倾阳轻笑一声:“请你吃饭赔罪去。去不去?”
萧一航脸部抽搐了一下,把即将上扬的嘴角硬生生给憋回去了,然后清清嗓,嘀嘀咕咕地:“...这还差不多......那、那我还要去吃富伶饭店!”
江倾阳忍俊不禁,摆了个请的手势:“您请。”
萧一航大迈步往门口走,嘴上还不忘继续叭叭:“我跟你说,得亏我昨天脑子转得快,徐妍那傻子还不知道呢。
“你放心,这事儿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
同一时间,向菀家里。
向菀正在给阳台的花花草草浇水,客厅的电话响了,妈妈拿起说了几句什么,便在身后唤她,
“菀菀,你的电话。”
向菀放下水壶,小跑到座机旁,刚把听筒附在耳上,徐妍带了些撒娇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菀宝~~~”
向菀一笑,温声,“诶,怎么啦?”
“昨晚你不在家嘛?打你座机怎么没人接呀。”
“昨晚我妈妈出差回来,我去机场接她了。”
说完,她听到徐妍那边忽然压低了声音,低到近乎是用气音在说:“菀宝,你妈妈讲话好温柔啊,不像我老妈......哎,果然温柔都是遗传的......
“我爸这几天又不在,这下都没人帮我分散炮火了...”
徐妍唉声叹气地絮叨起来,向菀静静地听,脸上逐渐映满了恬恬的笑容。
“啊对啦菀宝差点忘了正事儿。”牢骚过后,徐妍忽然严肃起来,“我要跟你讲个情报!”
“嗯?”
“就是——就是江倾阳喜欢你!”
徐妍笃定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向菀一顿,没有出声。
“昨天放学我和萧一航分析出来的,还好他思维向来跳脱,光惦记他的红烧肉了,我就顺着转移话题,那二百五没反应过来。你放心,我谁都没说,这事儿现在就咱俩知道!”
徐妍一边回忆,一边快速地补充道,
“菀宝,我也不知道你对他有没有好感,但我觉得得先跟你说一声,要是你不喜欢他,也能有个心理准备回头去和他说清楚,我担心万一搞得太多人知道了,以后他在大家面前尴尬,菀宝你也会觉得别扭的...”
说到这儿,徐妍那边忽然响起一道中年女人的声音,“几点了还不去洗漱?!你小叔一家都过去了,你还在这儿蓬头垢面地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