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衡还要开口再说什么,黄主任直接抬手制止了他,“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随即他把外套摘下扔在椅子上,已然是逐客的姿态。
半响,在周衡终于将手握上门把手的那一刻,黄主任再次开口,语气却已换成了语重心长:
“上周统考你的成绩很好,推优名额已经定下来了,这个节骨眼,学习才是最要紧的,别让其他事情分了你的心。”
周衡没再说什么,轻轻阖上了办公室的房门。
黄主任的办公室在二层,他顺着楼梯下去,拐进昏暗的走廊,走到尽头。
走出大门。
撑开伞,走进雨中。
夜晚的陵中,空旷的似乎只剩下雨声,湍急的水流声,砸在伞面上,树叶上,道路两侧的石板路上,喧哗,纷杂,无序。
周衡撑着伞静静往回走,内心却是寂然而平定的。
预料之中的措辞。
走到靠近教学楼的路段,路灯多了起来。圆圆的一盏朦胧浮在空中,像一排假的月亮。
蓦地,他隔着雨幕中的树篱,看到回字形楼的天井处,似乎有人影在晃动。
过片刻,那个身影重新站直了身体,手里似乎抓起了一团东西。
周衡往前走了一些,站在树篱外,看到她站在及腰的垃圾桶旁,抬头往四处望了望,在看到连廊一角闪着红点的摄像头后,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周衡握住伞柄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些。
向菀抓着那团东西,重新跑进连廊,顺着连廊跑进教学楼,过了一会儿,从教学楼的大门里跑出来,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看到周衡时,她朝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找到了!竟然真的有。”
白色的、印着碎花图样的塑料袋,被她团在手心,像绽放在黑色夜雨中的、一朵皎皎明净的白玫瑰。
她披着一件宽大的罩头雨衣,头发已被打得半湿,一双眼睛却极为明亮。
见他不语,便又朝他走近了些,问:“你要到钥匙了吗?”
周衡握伞的手紧了又紧。
“黄主任不在。”最终,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啊...”向菀握着塑料袋的手垂了下来,但很快又说,“没关系,我记得那个垃圾桶的位置,就在那边那个长廊外面。”
她朝远处指了一下,
“长廊里那个监控的角度能看到的,反正袋子也找到了,明天再去看就好。”
向菀把袋子团进手心,不知是翻垃圾时不方便,还是怕把雨衣弄脏,她袖口一直是折在手肘上的,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将袖子捋了下来。
“今晚麻烦你了,多谢你。”
道完谢,她转身欲离开,周衡握在伞柄上的手此时因为太过用力,手背已然青筋凸起。
终于,他手放松了下来,开口喊住了她:
“现在去吧。”
“啊?”
他在向菀疑惑的目光里说道:“后勤的老师也有备用钥匙,她住在教师公寓。”
在眼前女孩开口还要说什么之前,周衡再次开口,重复:
“今晚去吧,说不定,那个监控明天也坏了。”
第54章 雨夜三
教室公寓离这边有一定的距离, 两个人沉默地在雨中走了有一会儿才到。
到了楼下,周衡往大厅里望了一眼,开口:“她住在503,进去先在大厅登记一下, 是个年轻的女老师, 我就不进去了。”
“好, 谢谢。”向菀颔首, 转身走进去。
周衡在屋檐下收起雨伞, 顺着大厅的玻璃门向里望去,值班阿姨不在,他看着向菀在来访登记本上签字,而后上楼。
过了一会儿,她就小跑了下来, 手里已然多了一把钥匙。
然而就在这时, 值班阿姨从一楼的宿管寝室里出来,看样子刚才是去了趟厕所, 阿姨瞧见楼梯上下来的学生模样的向菀,走上前警惕地问:“怎么回事?”
“我...”向菀大抵也被阿姨的突然出现惊了一下,老实回答, “我来找老师借个东西。”
“我登过记了。”情急之下,向菀指了指大厅的柜台补充道。
值班阿姨将信将疑地走过去翻开登记簿,上下扫了一眼向菀, “你学生证呢?”
“我忘记带了...”
“没学生证我怎么知道这名字是不是你啊?”阿姨音量提高了一些,已然十分不悦。
“我带了。”周衡在这时推开大厅玻璃门走了进来。
他把学生证递了上去,看着宿管阿姨重新在登记册上记下他自己的名字。
俩人走出教室公寓, 向菀再次同他道谢:“谢谢。”
“你不必和我道谢。”周衡终于坦然回应了她的谢意,他撑着伞, 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路面上的水洼,露出一个有些自嘲的微笑,“我本来没打算插手这件事的,
“就像刚刚,深夜造访女教师住所的确不妥,但更多的是,我原不想留下我参与过这件事的痕迹。”
“所以不必谢我,你的谢意反而让我觉得,”周衡笑了笑,“我是这样的虚伪和不磊落。”
向菀其实并没能理解他所谓的“留下痕迹”会有何后果,但周衡已然翻过了这个话题,他问向菀,“拿到钥匙了?”
向菀点点头。
周衡有些好奇于她的顺利,便笑了下问:“你怎么和她说的?”
但向菀也许是想到他方才说的“不愿留下痕迹”,在这时解释说:
“我只说了我是辰邶的学生,想借用一下监控室的钥匙,她就给我了。”
周衡再次极淡地弯了一下唇角,自我解嘲的意味更浓了。但他也没再多说什么,“走吧,监控室离这里也有一段距离。”
......
陵中的监控室没有人看守,往常也没什么人来。
拉开锈迹斑斑的铁门,一股常年阴冷潮湿积攒的霉味和灰尘扑面而来,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掩了下口鼻,向菀歉然道:“我自己看就好了,你先回去吧,今天已经很麻烦你了。”
周衡摇了下头示意没事,“你应该不会用。”
他伸手在墙上摸开了开关。
电流接通时发出了一阵呜呜的声响,两根老式的长管白炽灯闪烁了几下亮起来,灯管两侧已经泛黄发青,光线昏昧。
监控室不大,一块拼接屏挂在斑驳发黄的白墙上,有几块区域的屏幕是黑掉的。
周衡走进去,在老式的大头电脑前附身,调试了片刻,墙上的拼接屏显示出长廊内的监控画面。
九块分屏,九个不同的时间段。
适逢周六的缘故,又赶上文艺晚会,教学楼来往的人并不多,八倍速的画面在九块屏幕里飞速变化着。
两人望着屏幕。
昏暗窄小的监控室内,只有灯管电流的滋滋声,和老式设备的运转声。
不知过了多久。
“停一下。”向菀指向左下角的屏幕。
周衡暂停,回档,调慢速度,将左下角的屏幕放大。
19点53分,黑白的影像画面里,一个单薄瘦弱的背影将那个白到有些曝光的袋子,扔进了那个半人高的垃圾桶。
画质不算高清,但已足够分辨那人的身份。
两个人都盯着屏幕默然不语,半响,向菀声线有些不稳地开口说:“我先走了。”
-
雨还在下,云层散去了些,昏暗的阶梯教室内,只有月光倾斜。
王丽丽坐在靠近窗边的位置,桌上摊开着一本书,书页却许久未翻。
有脚步声、呼吸声响起,混杂在雨水声里,响在空旷寂静的走廊。
片刻,一道斜长的影子落在教室门口,王丽丽抬眸,隔着雨雾弥漫的教室,与满身风雨的向菀对上目光。
一时间,两个人都未出声。
只有雨水从向菀身上的雨衣不断滑下,滴落,凝成一滩。
风吹动云层聚了又散,月光明明昧昧。
“为什么?”
好半响后,向菀很轻的声音响起。
寒凉的夜里,王丽丽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表情寡淡到看不出一丝情绪,她目光划过向菀攥在手心里的袋子,又回望住她眼睛,声音无波:
“什么为什么?”
有山风从她身后吹来,她身上的衬衣被吹拂得贴住她窄小的肩膀,有些不合身的宽大。
莫名地,两天前的篝火会,同样寒凉的夜,她与她说过的那些话,混进雨里风里,倒带般一句一句在向菀耳边呼啸响起:
“衣服你穿吧。”
“那你呢?”
“山里的孩子不怕冷。”
......
“半工半读也没什么,我成绩一直都是第一,从没变过。”
......
“我很喜欢文学。”
......
“我觉得这里的老师没有把名著的魅力讲出十分之一,所以我以后想做个语文老师......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真好,有点羡慕你。”
......
向菀喉咙忽然有些梗塞,她没能再讲出话来。
满室寂静,只剩雨声淅沥。
似乎是被她的沉默击中,王丽丽声音陡然提高了些,“所以呢,你已经知道是我了,不去把证据呈给老师,你来找我干嘛呢?讽刺?鄙夷?羞辱?——还是可怜?”
向菀摇了头,动了动唇似乎想解释,又或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双眼睛还呆望着她。
“噢我想起来了,你说过,你羡慕我来着。”王丽丽微眯起眼睛,“你羡慕我什么?”
她目光重新落回向菀的眼睛,那里边充斥着的,大概有悲伤,有失落,还有各种分不清辨不明的哀戚与脆弱。
“又是这种眼神。”王丽丽冷笑,“你有什么可难过的?
“如果你像我一样,今天不赚钱明天就要饿死了,你还有空每天在这儿悲戚伤感吗?
“你到底都在难过什么啊,嗯?说给我听听?你出生就已经是我奋斗的终点了,你说羡慕我,哈哈哈。
“没有人说过你虚伪吗?”
......
......
王丽丽近乎浑身湿透地冲进宿舍楼,冲上楼梯,把宿管阿姨对她又一次晚归的斥责怒骂甩在身后。
回到宿舍,她躬身站在衣柜前,要找换洗衣服去洗澡,舍友陈怡不满的声音传来:
“你怎么回事儿?这个月第几回了?要不你干脆别住——”
陈怡的声音倏然止住了——她看到王丽丽站直了身,看向她的目光与这雨夜一样冰冷,“碍你事了?”
“怎、怎么没碍我事?”
但陈怡也只被唬了一秒,再次开口的声音比刚才更大,“你吵着我休息了!”
“你睡了么?”王丽丽依旧面无表情,“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黄旭换人了?”
“你!——”
另外两个舍友眼见着情况不对,连忙过来拉架:
“怡怡你让她先去洗澡,马上就没热水了。”
“丽丽你也少说两句,赶紧去洗澡。”
“啊对了,今早一个女孩来找过你。”其中一个舍友想起什么,指着放在王丽丽桌上的袋子,对王丽丽说,
“这是她留给你的,你这一天都没回来,我忘了跟你说了。”
-
夜雨不止,昏翳的校园里,江倾阳撑着把黄色雨伞疾足寻找着。
下了一夜的雨,地面上全是积水,鞋踩上去就溅起一圈的泥浆。他跑的满身满头的汗,雨水一裹,不知是冷是热。
教学楼、演播厅、操场、食堂、小卖铺...
每一处他们常活动的地方都找遍了。
江倾阳开始疑心向菀是否已经回去,可他出来时才问过,女寝的同学说过的,向菀未归,还被宿管记了名字。
到底去哪儿了啊?
江倾阳思索着,有些急躁地不停转动着手中的伞柄,李俞这把小熊□□限定皮肤的直柄伞大概是童款,打了等于没打,半天下来,他也只剩个脑袋还在保护区了。
正当他犹豫是继续去找还是再回女寝重新问问时。
远处,一人多高的树篱旁,灰黑色的雨幕里,隐约出现一道穿着长款磨白色雨衣的身影。
只一眼,江倾阳登时出声喊道:“向菀!”
声音混在四面八方的雨水声里,传过来,有些模糊不清。
向菀微抬起头。
漫天的雨帘被风吹得歪斜,刺到她眼睛里,视线像裹了层水雾,向菀一时只看到重重雨幕中似乎有片明黄色在闪动。
她伸出手,低头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再抬眼时,那抹黄色已经近在眼前了。
“下这么大的雨你去哪儿了?!
“这脑袋怎么全湿了!
“你怎么——”
江倾阳焦炙的声音霎时停住,与他声音一齐停住的,还有他急冲过来的身影。
整个人维持在一手抓伞,一手悬于半空的姿势。
一切似乎都静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