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没说几句话,被里间掀帘出来的伙计给喊走了。
这次没有再用很长的时间,向菀就笑了起来。
她准备开口问的,比如说——我想或许我们可以从头聊,从高考那一天之前开始,又或者更久,更久之前,关于她的一些事。
但是江倾阳比她先开了口,向菀觉得他应该是看到了自己要开口才打断她的吧。
江倾阳先一步与她说,他要回美国一趟,回来后他会和她好好解释一切。
向菀猜得不错,江倾阳的确是看到了,他也猜到了她沉默过后想要开口挑明的东西。
还有在他提出他要回美国的时候,她一瞬收紧的指尖。
以及极力掩饰之下,平稳的、坦然的声音——向菀朝他点头:“好,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如果顺利的话,两周就可以。”
“如果不顺利呢?”
“不顺利...”江倾阳笑了笑,他直视向菀的眼睛,“我也会回来跟你解释一切。”
向菀蜷起的指节放松了一些,她再次点头,停顿片刻又问:“那我能先问一个问题吗?就一个。”
“你说。”
“苏艾薇是谁?”
江倾阳发现自己下意识就想要澄清解释,张了张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又怕一下讲得太多,所以他开口的第一句是有些惹人疑的犹豫,
“我...我妈以前医生的孩子,苏医生,你见过的,在她相册里,还有印象吗?”
向菀回忆了一下,还可以想起来,苏医生在阳阿姨的相册里总是穿白大褂,斯文端正的长相。
她声音低低地,低到近乎是唇语:“怪不得那么漂亮...”
“什么?”江倾阳没有听清,但他其实看出来了。
“没什么...”向菀敷衍地回答。
两个人吃好了,向菀背好包站了起来。
外边已经不堵车了,但向菀说:“我不想开车了,我们走一会儿吧,走累了再打车。”
和向菀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在提议一些事情时,末尾一定是会用疑问句的。
“可以吗”、“行吗”、“好不好”,诸如此类。
而她刚刚语气虽然不重,但明显是带了点情绪的。
江倾阳没忍住笑了两声,那种没有发出声音的,鼻息里溢出的笑。
向菀听到了,“你笑什么?”
“没什么。”江倾阳又那样笑了两声,注意到向菀投来的目光,他左手握拳抵了下上唇,装作只是鼻子有点痒。
向菀收回视线,闷头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身走了回来。
江倾阳还是有点想笑,他快忍不住了,就咬了一下下唇里侧的一点软肉,问:“怎么了?”
“我——”向菀一只手勾在斜跨的包包带子上,“刚才那个问题我能重新问吗?”
“哪个问题?”江倾阳神情怔愣地眨了下眼。
他们刚刚聊了很多很多,但江倾阳知道她指的是哪个问题,他故意的,就想再逗一下她。
向菀胸腔微动,默了默从鼻息里叹出一声,“算了。”
“哎好好好,”江倾阳两步追上又往前走的女孩,“哪个问题都可以重新问。”
“你和她,”向菀脱口而出,“有过什么亲密的举动吗?”
江倾阳一愣,这下是真的没有憋住地偏头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那就是有了?”
“什么算亲密的举动啊?”他嗓音里含满了笑意。
“就是...”向菀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拳,几分无从开口,几分羞于启齿。
忽然,她的右手被江倾阳握住。
“这个没有。”他说。
早春夜里的天气还是有些凉的,但江倾阳的手心很暖和。
明明握住的只是一只手,但向菀却觉得自己心脏也被这样轻轻地裹住了,温热的,滚烫的,从心室一路传导到四肢百骸。
向菀轻轻转动手腕,回握住他。
就在江倾阳还要笑着开口再说什么的时候,忽然感觉左臂被人轻轻拽了一下。向菀借力踮起脚尖,飞快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蜻蜓点水一般。
“那这个呢?”她问。
半秒左右的时间,江倾阳凝在脸上的笑容放大,露出了一整排的白牙。
“没有。”他拖了点音,笑着说。
脸都亲了,后面的动作好像就也不再那么别扭了。向菀顺势挽住他左侧的臂弯,歪靠在他胳膊上,“那这个呢?”
“没有。”
夜晚的街道,路灯朦胧,车辆行驶发出的声音,微风吹过身旁行道树叶的声音都像是隔了很远。
那样静邃的小道上,女孩与男孩的声音交迭传来——
“这个呢?”
“没有。”
“这个呢?”
“也没有。”
“那这个呢这个呢这个呢?”
“没有、没有、没有,哈哈哈哈哈哈。”
“你别笑!”
“没有。...啊不是,哈哈哈哈哈笑也不行吗?哈哈痒死了!哎好了好了好了好了好了——”
第87章 小岛画室
江倾阳准备回波士顿的那天是个周五。他买了中午的直飞, 和苏医生约了第二天一早直接去诊室。
商务舱2-2-2的大通铺,人不多,他阖上眼睛之前旁边是没有人的。
等到飞机快起飞的时候,江倾阳却明显感觉到身边坐下了人, 还有空乘的声音响起。
他睁开眼, 正对上微笑中的向菀的脸。
江倾阳尚处于对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清醒中的犹疑不定, 向菀已经先一步笑嘻嘻地开口:
“好久没给自己放过假了。好巧啊你也去波士顿玩吗?”
江倾阳怔愣地眨着眼, 向菀已经换下了鞋子, 踩着拖鞋翘了翘脚,“好啦,我没有耽误工作噢,一点点收尾工作老麦会帮我搞定...”
起飞后,两人都没有将座椅完全放倒, 就着半躺半靠的姿势, 将牵住的手搁在中间的扶手箱上。
哪怕那是一个并不舒服的摆放。
他们都知道对方并没有睡着,因为中途有几次飞机遇到气流颠簸, 彼此交握的手都能感觉对方在那一刻的细微收紧。
江倾阳有一些累,上午他吃完了这一疗程的最后两粒胶囊,他副作用不再像吃第一颗时那样强烈, 余下的只有连绵的困乏与疲倦。
然而这样一场没有睡着的长途飞行,却是第一次不感到太过难捱。
飞机在当地下午两点平稳降落,过关后, 向菀赶在江倾阳开口前,说道:“你忙你的就好,我随便逛逛, 如果方便就一起吃个饭,不方便就——”
“嘿!”忽然, 一个人高马大的黑人从他们身旁闪现,拍了下江倾阳的肩膀。
向菀其实是被吓了一下的,江倾阳笑笑给她介绍,说这是苏医生的同事,叫瑞德。
向菀于是同他问好,也握了握瑞德医生朝她伸来的礼节性的手。
她没有介绍自己,瑞德也没有问,他只是满脸笑容地看着她,看到后边向菀心里有点发毛。
等到了停车场,看到后座坐着的苏艾薇时,向菀更是很难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首先肯定不是吃味,江倾阳同她说过的话、给出的承诺,她全部都相信。
那是什么呢?
向菀也不知道。
她需要一点时间理清自己到底在为何事烦乱,于是在瑞德问询她准备去哪里玩、他可以开车把她先带过去的时候。
向菀摆摆手又往后退了一步说:“没事,你们忙吧,不麻烦了,我附近转转就好...”
“哎,不麻烦,不麻烦,”苏艾薇在这时直接跳下了车,她比向菀还要高上许多,自来熟地揽住向菀肩膀,“我正好想去买个登山包,咱俩一会儿打个车,一起去逛逛啊?”
“......”向菀应,“...好啊。”
直到向菀说完了这句,江倾阳也没有说话,向菀还看到他微微蹙着眉头看了苏艾薇一眼,眼神像警告又或是提醒。
但含义向菀并不理解。
她心里那股奇怪的感觉又冒头了。
江倾阳这时终于开口对她说:“我今天要处理点事,明天联系你。”
他塞给她一张他公寓的房卡,说如果不想住酒店可以去他那里,一会儿他会把地址传给她。
交代完就捏捏她的手坐进了车里,和瑞德一起离开了。
向菀跟着苏艾薇也打上了车,两人一起坐进后排的座位。
路上,两个人寒暄了几句后,就没怎么再说话了。
如果向菀了解苏艾薇的话,就会知道她这一路这样的寡言,憋的得是有多么的辛苦。
就这样沉默着不知开了多久,直到苏艾薇用手背拍拍向菀肩侧示意她到了。
下车后,向菀环顾了一眼四周,这才问了一句:“...这还在波士顿吗?”
苏艾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敲敲自己腕上的手表,“咱们开了整整一个小时,这一路你都没问过一句,你还真是有耐性啊。”
“......”向菀不想说是因为自己走神了,于是问:“你想去哪里买包?”
苏艾薇笑声更大了,“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苏艾薇带向菀去了江倾阳在这边的画室。
推开门,江倾阳的画室和向菀想象中的没有太大差别,还是记忆里的乱。
但认真回想起来,后来好像都没怎么见过他画画了。
苏艾薇咳了咳嗓,“我只是暂时地保有他画室的门禁卡啊,他家里的钥匙可是只给过你的。”
向菀终于被她煞有介事澄清的样子逗笑了,她摇摇头,“他跟我解释过了。”
“噢~”苏艾薇上下点动着头,问:“那他有没有跟你讲过,他其实今年才即将毕业?”
“...什么?”向菀正准备帮江倾阳整理桌面的手顿住了。
看到向菀愣住的表情,苏艾薇一脸果然如此的样子,“我们刚刚经过的,就是他学校。”
“本来呢,我之前答应他不乱说的,但是既然你都问我他航班号了,嘿嘿,再不过来多嘴一句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
苏艾薇抛扔着手里的卡片,笑着问:
“你猜我为什么会有他画室的门卡。”
向菀没说话,苏艾薇就自问自答道:
“当然是瑞德给我的啦。
“瑞德从哪儿拿的呢?
“当然是从江倾阳在医院储物间的柜子里,
“那我为什么要拿了门卡带你来这里呢?”
“当然是因为——”
苏艾薇一边这么一句接一句地往外蹦,一边费力地踢开地面上挡人的杂物,迈步拉开最里侧的那个推拉门。
推拉门里面是一间贮藏室,贴墙摆放的几组柜子上,全是堆叠的各种画稿。
苏艾薇随便抱了一摞出来,放到向菀面前的桌子上。
“啊,这张画的是你。” 她放了一张画到向菀面前。
“这张也是。”
“这张。”
“这张。”
“这张。”
......
苏艾薇开始认认真真地在给那一摞画稿分着类。
向菀怔怔地看着面前不停叠落下来的画纸。
太多太多的画面,她太熟悉了。
她和她的朋友们给社团招新,
在深夜的大排档里撸串喝啤酒,
为了学分去参加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志愿者,
立春时分她独自去拍学校后门那条街上新开花的玉兰树...
太多太多了...
“啊,这一摞应该是他比较早画的,近期的我去找找看——”苏艾薇终于分完了那一摞画,抬起头就看到眼前女孩红起来的眼眶。
“啊?诶你别哭啊,”苏艾薇赶紧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你......这你就哭了我还怎么跟你往下讲啊......”
向菀吸了下鼻子,如无其事地摇了下头。
“所以他......?”向菀心中已经有了猜想,但她有些不敢问了。
“你自己看吧。”苏艾薇努了下嘴,从托特包里拿出一个病历本递给向菀,“首先说明啊这个是不合规矩的,但是......但是他应该也不会把我怎样...?”
厚厚一个硬皮本子,打开来,里边密密扎扎记录的全是江倾阳这些年的用药治疗与康复训练。
有些是中文,有些是英文,有些向菀看得懂,有些看不懂。
记录用词简短而客观,在那些冷静的医学描述里,都是她所爱之人辗转挣扎过的每一个日夜。
向菀一页页地往前翻着,一页页一行行的各种不良反应她仿佛跟着体验了一遍。
硬质牛皮纸的插页夹,她一直翻到最后两页,日期显示是他带她去草原采风的那一段时间。
“他早年间过量服用镇痛的药剂,很早就产生抗药性了。后边再治疗,上止痛泵都没用了。”苏艾薇说道。
画室里那种特有的颜料与松节油的味道,曾经无数次触发她回忆的味道,现在她被这样的味道包裹着,却觉得闷得有些呼吸不上来,心脏的位置像被人死死地掐着。
江倾阳无论是从前,还是重逢以后,他根本没让她看出过一丝异样。
他一向情绪不是都写在脸上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