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宋吟秋除了最先前的几天不适应,后来竟也能就荞麦培育与其它辅助作物的方案同人们说上几句。偶尔走得远了,碰上其它在地里劳作的农民,竟也相谈甚欢。
有好奇的农务司下属胆大问起,宋吟秋便笑着摆摆手,说不过是这几天学了些皮毛。
殊不知她五岁以前,下地干活是常有的事。
那时爹娘都不喜欢她,弟弟年纪还小不懂事,也学着爹娘平日里的刻薄待她。她天不亮就跟大人们一起起床去田里干活,小孩子手皮肉嫩,总是被草叶锋锐的边缘割伤,爹娘却总以家贫的理由不给买药涂,旧伤新伤交叠,反反复复,整只手掌连带着小臂难寻一块好肉。更别说到了冬天,手上还生出冻疮,肿得老高,弟弟看了直咯咯的笑。
多亏了邻家阿姨见她可怜,把她们家采的草药分了些,总是让她家男孩寻些由头将她唤去,偷偷地给她上药,才最终保住了这一双手。
而后来,爹娘起了将她卖进青楼的打算,伤着一双手总不成样子,便没再让她做这些粗活;后来又到了豫王府,锦衣玉食的养着,药罐堆里供着,总算才将那些陈年旧痕消了下去。
宋吟秋罕见地陷入回忆,五岁那年她的人生经受了太大的变故,是以五岁以前的日子始终像蒙着一层浓雾,与现在的她很远。
说来讽刺,大抵也只有干农活这种对于不到五岁的稚童来讲酷刑一般的折磨,每日重复,最终成了印刻在生命中的本能。
她曾以为早已彻底消失在生命中的东西,终究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那些痛苦、不堪的曾经,经年风霜,深入骨髓。
“世子!沈将军来了!”
兀地一句呼喊打断了她的思绪,宋吟秋抬眸,被耀眼的阳光刺得双眼微眯,下意识应了一句:
“嗯?”
“殿下,”她身旁离得近的一位农人笑着道,“那边传呢,说是沈将军又到咱们这儿来了,定是来寻您的。”
宋吟秋闻言失笑。
农人们起先还对她有些畏惧,毕竟是京城来的亲王世子,他们从说书的话本里听多了什么喜怒无常、欺压百姓的反派形象,一想到宋吟秋的身份便发怵。
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也逐渐发现宋吟秋完全称得上一句平易近人。抛开俊秀的长相不说,从不摆架子,言谈之间甚是随和,家里长短、田间粮种,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沈知弈的确是来寻她的。他来的次数多,身量高,长相虽不似宋吟秋精致,可也称得上一句英气,又是北疆上任不久的骁骑将军,一来二去周围的农人也都认识他,老是拿他和宋吟秋打趣。
他隔着老远就瞥见草丛中的宋吟秋。这一批荞麦种的晚,发出的苗子刚及她的小腿,差一点扫到他挽起的裤腿。
沈知弈便有些不敢再看了——这么多天,也没见她稍微晒黑些许,露在外边的皮肤仍是白白净净的。
他低着头靠近,宋吟秋也看见了他,不过也没挪步子,只等着他过来。
“见过殿下。”沈知弈在离宋吟秋三尺距离远的地方停下行礼,这个角度她的腿刚好被荞麦的杆挡住。日头正盛,他不过在太阳底下走了一小会儿,低头时却有汗滑落。
“你走得这样急做什么,”宋吟秋倒也没计较他站得远,摸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他,道,“喏,看你一头汗。”
沈知弈接过手帕擦了汗,想了想,收起手帕。
“属下洗干净再交还殿下吧。”
“随你,”宋吟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有要紧事?”
沈知弈道:“无,只是一些杂事。”
宋吟秋想了想,道:“那到山后边去说吧。我最近寻得那边的一片树林,不大,却是难得的清净地。”
沈知弈颔首称是。
他同宋吟秋出了田地,等待她净了脚,换上干净的鞋袜,放下裤腿,那截光洁如玉的小腿便又藏到衣料后面去了。
沈知弈移开视线,一路都有些不太敢看她。宋吟秋觉得奇怪,却又不太方便问原因。二人一路维持着莫名的气氛到了后山宋吟秋所说的那片小树林。
沈知弈既说杂事,那边无非是各方动向的例行汇报。宋吟秋听得认真,脚下却不空闲地踢着路上的碎石子,全然不复当年在京城步步谨慎的端庄。
“……各方公务都还称得上一声有条不紊,只是有一点,恕属下冒犯,殿下还得多加注意。”
“什么?”
“北疆财政本就连年吃紧,殿下大兴改革,造福百姓,百姓们都视殿下为衣食父母。只是数日以来,多项改革的银钱都是从豫王府的私库里拨,终是不妥,”沈知弈道,“殿下可得为了长久打算呐。”
宋吟秋没想到他是说这个,闻言宽慰道:“原是这件事。你放心好了,我自有法子。我带来的银钱也不多,总不能坐吃山空。”
她歪头思考一会儿,兀地一笑道:“算着日子,我给陛下递的请安折子也快到了。”
沈知弈顺着她的视线抬头,猜想她大抵是想遥望京城。可她的视线漫无目的,顺着一群日落归巢的飞鸟,最终落进无家可归的远方。
御书房。
书桌上堆满从国土四面八方发来的折子,几乎淹没了坐在桌后的皇帝。张桂无声地摆摆手示意小徒弟到外边儿候着,接过刚泡好的茶轻轻放在书桌上。他见皇帝仍皱着眉头看奏章,又悄声转到一旁磨墨。
半晌,皇帝终于动了。他放下折子,端起茶呷了一口,道:“还是你懂我的心思。”
这话可听不得。
张桂进来发现自己越发看不透皇帝的心思,闻言点头哈腰地赔笑道:“奴才不过伺候皇上时间久了,也就只会这点端茶倒水磨墨的活儿。奴才卑贱,皇上贵为天子,要说奴才懂皇上,那可是万万不敢啊。”
皇帝没理他,半晌,才悠悠道:“朕不过夸你一句,却被你生出这么多猜疑来。罢了,你且继续磨你的墨吧。”
张桂如蒙大赦:“是,是。”
皇帝复低下头看折子,他见折子上的字大气端方,细看却又莫名觉出一丝秀气来,一时没记起这样的字在哪儿见过。他又展开几页,见最后的落款是“北疆世子宋吟秋”。
豫王的儿子?
北疆这种地方,被忽略的时间往往比被提上台面的时间少得多。前些日子一次性封了好几个藩王,数日未见,皇帝甚至已经有些记不清宋吟秋这号人了。
他思索了一会儿,方道:“那封到北疆的世子,豫王的儿子,可是叫宋吟秋?她什么时候到的北疆?”
“是,”张桂恭顺垂首道,“豫王世子殿下二月末就到了北疆,现已两月有余。”
“两月?”皇帝有了点印象,冷笑道,“两月就生出这么多事端,可见在皇城好歹有所收敛,一出了京,就忘乎所以了。”
皇帝没再明确地喊他答话,张桂假意专心磨墨,心中祈祷着这一次皇帝的怒气不要撒在他身上。
但奇怪的是,往常皇帝看折子只有越看越龙颜大怒的,此次却颇为反常,翻看着据说是宋吟秋跨越千里递上的折子,到最后也没摔杯子,反而又回到奏折开头,重读了好几遍。
“……农务司,荞麦……”皇帝喃喃念着折子上的字,竟没发火,只是平和地道,“倒也算不上不务正业,若是做成了,也是好事一桩。”
“……骁骑将军沈知弈?”皇帝往下看一行,觉得这个名称甚是眼熟。
“北疆先前的主将木将军举荐的那位,原是京城里的典仪官。”张桂提醒道。
皇帝看罢,放下折子叹了一口气,道:“他也还算聪明,礼数也周全,知道折子前边儿要问安,没揽全功。”
张桂心道这两人可是在京城就早有勾结啊,现在在北疆可又勾结到一块儿去了。
“算了,朕谅他也不敢欺君罔上,”皇帝考虑一会儿,已有定论,落下朱批,“毕竟是为民的好事,他要的银子也不多,让户部给批就是了。”
“圣上关心民瘼,实乃天下之福啊。”
皇帝落笔,将折子放到一边,淡淡问道:“豫王最近如何?”
“奴才听说啊,豫王殿下思子心切,这病可是越发不见起色了。”
皇帝似欲起身:“摆驾豫王府……算了。”
他坐回龙椅上,又拿起一本折子:“传朕口谕,带豫王来见。”
第29章 沉疴
乘着豫王的小轿紧赶慢赶在太阳落山前进了皇宫。皇帝折子批了大半,听得外面通传豫王到了,他皱眉问道:“怎生这样晚?”
来报的小太监不敢直视天子的面容,垂首诚惶诚恐地道:“豫王殿下在府上休整了许久,故而误了时辰。皇上恕罪。”
张桂悄声提醒道:“皇上,豫王毕竟是有疾在身……”
“朕还能不知道他有疾在身吗,”皇帝淡淡瞥了张桂一眼,张桂瞬间噤声,皇帝复道,“请进来吧。”
说是请进来,皇帝没想到豫王是真的被“抬”进御书房的。
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一左一右架着豫王的手臂,身边还跟了一个太监好言劝着他不要乱动;就算如此,豫王每一步也迈得艰难。
大约过了许久,这浩浩荡荡一行人终是从御书房门口挪到了书桌边。小太监焦急地低声道:“豫王殿下!豫王殿下!行礼啊!”
皇帝看他神志不清的模样,不禁坐直了身子。豫王长居府中,行动不便,需要出席的场合都是由宋吟秋代劳。他许久不曾召见豫王,没想到对方已经狼狈至此。
那个曾经差一点夺嫡成功的马上名将,已被岁月的流逝磨平锋芒,成了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小太监好歹劝着,豫王似乎听不懂,到最后也没跪。
“算了,”皇帝摆摆手,“端把椅子来给他坐。”
小太监如蒙大赦,抹着汗忙不迭跑出去,不一会儿端来椅子,在张桂的眼色中退出去了。
“豫王,”皇帝上半身微倾,他的声音将豫王的目光吸引过来,“可还认得朕?”
豫王眯起本就小的眼睛,盯着皇帝看了片刻,兀地笑道:“黄色……黄的,父皇!”
“朕并非先帝。”皇帝叹了口气,还欲说什么,却见豫王的眼珠已经转到别处去了。
他按着眉心,对张桂挥手道:“你也下去。”
张桂行了礼,悄无声息地退了。
御书房中顿时只剩下皇帝与豫王两人。房中落针可闻,二人都坐在属于自己的座椅上,却一高一低,俯视者突就失了兴趣。
他以为看到曾经的对手落魄,自己会高兴,再不济宽心才是。
原来皇家的手足之情便是,直到一方跌入泥潭方才显出几分残存的温度来。
“近来在府上,过得可好?例银都按时发了,下人们都还安分吧?”皇帝也不再纠结豫王对他的身份认知问题,只做出一副嘘寒问暖的关怀样。
“嘻嘻。”豫王意味不明地傻笑道。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目光浑浊,实在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也不再勉强。他居高临下,良久又叹了一口气。
“六弟,”他最终道,声音里有微不足道的苦涩,“是朕对不起你。”
未等豫王做出任何反应,皇帝又恢复了高高在上的无情面孔,他冷声道:“但这也是你自作自受,罪有应得,不是么?”
他顿了顿,又道:“你当年……算了,当年之事,不提也罢。”
豫王像是没听懂,仍伸手在空气中胡乱抓什么。
这对话实在是牛头不对马嘴。君臣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皇帝率先受不了了,他唤道:“张桂。”
张桂便从偏门进来了。
“你让人带他回去,”他颇为糟心地道,“这个月豫王府的例银按双倍发,从太医院里挑个医术精湛的太医到府上去,看看这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总是拖着不好。”
张桂领了命欲下去,却又听皇上道。
“等等,”皇帝又想起什么,“差个人去给户部那边说,那宋吟秋要的银子……多给她二成。”
“是,”张桂回复完皇帝,招呼两个人来扶豫王,“豫王殿下,请吧。”
他一路将豫王送出御书房,到马车边上,见豫王府的太监李顺站在车边候着,免不了招呼两句。
“哎呦,这不是李顺吗,真是好久不见了,”他走上前去,上下打量李顺,笑眯眯地道,“虽是许久不见,但一如从前啊。”
“张公公,”李顺年纪与张桂相仿,当年也是同一批被挑选入宫的太监,跟了不同的主子,如今的境遇也大不同,“有劳了。”
“你我多少年的交情了,客气什么,”张桂弯腰扶起李顺,“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
李顺微眯起眼,随即恢复成正常的神情,道:“我们做奴才的,哪儿有什么好不好之分。不过服侍主子罢了。”
张桂点了点头,道:“也是。唉,大家都不容易,伴君如伴虎啊。”
二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又寒暄了几句。二人都算得上是宫里的老人了,最擅长看他人的脸色,一个个活得跟人精似的。李顺心里明镜一般,他方才看得清楚,张桂可是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不可能没看出他身上衣物的料子非凡。既如此还问过得可好,也没放几分真情实感。
张桂甩着浮尘回御书房了。李顺跟着轿子走,这会儿天已经黑了,宫门就快要落锁。他们一行人赶时间出宫,一路加快了速度。李顺毕竟年纪大了,走路腿脚不大便利,没一会儿便有些气喘吁吁。
出了宫门,速度总算慢下来,李顺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轿子旁边,忽然听得里边儿豫王咳了两声。
“王爷,”李顺关切道,“可是冷了?还是奴才们颠着您了?”
豫王囫囵说了什么,周围的侍人都没听清。李顺示意小太监停下轿子,掀开轿帘凑近了些。
“王爷,可有不适?”他翻了翻随身的布包,道,“奴才给您多批件衣服吧。”
夜里风大,刮起一阵沙尘,有小太监被呛了嗓子,没忍住剧烈咳嗽起来。
就在这几声咳嗽的间隙里,李顺听见轿中微不可闻的低沉声音:“不必,回吧。”
“诶。”咳嗽声渐停,李顺后退两步,尖声道,“起轿——”
他踢开脚边碍事的石子,似乎连带着久治不愈的沉疴也一并踢到看不见的角落。
宋吟秋听着流木禀报户部给批了多少银子。她百无聊赖地逗着鹦鹉——据说是沈知弈从集市上偶然得来的,北疆原没有这种机灵的鸟儿,听到拨款数目时却疑惑地插了一句:
“这是多了两成?”
“是,”流木顿了顿,补充道,“那边只说是皇上的意思,属下也不便多问。”
“……算了,”宋吟秋将头发上的彩色珠串在手指上绕着圈,这多出来的两成她百思不得其解,“按之前的计划安排吧,这两成暂且封到库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