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他于京中未有倚仗,北疆虽常安无事,但战事千变万化,谁又说得准?从仕途上看,北疆倒没有京城传得那么不堪,未免不是个好去处。
只是他一心都记挂在豫王府那人身上,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他需得隐忍。
沈知弈抬头,半空中飞过两只干瘦的麻雀。大雪封了田,饶是这等精灵的鸟儿,不也找不着粮吃吗?
他无声呼了口气,眼前一片白雾凝了又散。
至少,他想,是瑞雪兆丰年吧。
转眼就到正月十五,快要结束在各皇家宴席连轴转的日子,宋吟秋甚是宽心。过完了年,内务府的大笔花销也总算消停一会儿,好歹宫里那位也得歇一段时日再找麻烦。
皇上前些日子在家宴上再提封邑一事。她揣测合着皇上的意思,大抵是豫王久居亲王而无功,如今皇家需得以身作则带头削减开支,早日充盈国库,最好是降了她的品级,削她做郡王,顺带着其他几个到了年纪的世子小姐们也都一并择日封出去。
宋吟秋对此倒是没什么异议,毕竟她是个假世子,爵位越低越不容易惹祸上身。但皇上此言一出,其他几个在场的世子郡公主们多数是不干的,毕竟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再想由奢入俭,哪怕只是降一点也是难的。
但她料想李顺,或者说豫王不会高兴看到这等局面。不过豫王并未出席家宴,而有几个世子郡公主们撒泼打滚,对于皇上来说,这戏也就够了。她冷眼旁观,倒更显识大体的气度来。
适才用过晚饭,下人便来报唐公子又来了。
宋吟秋寻思着唐明书寻她多半又是要拉她出游,便以做好了拒绝的准备。
但唐明书既然进了府,那自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吟秋,今日上元,我好不容易才从家里跑出来。好兄弟,你就陪我去逛灯会吧,可热闹了。”
他这么一闹,宋吟秋倒是想起一桩往事来。
那是她幼时方到豫王府不久,在京城过第一个上元节。彼时豫王清醒的时日还多,偶尔也与她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诸如上元节牵着年幼的她便服逛逛灯会一类。
京城上元金吾不禁夜,商贩们提着花灯随着人群满街叫卖,往日跑马过车的道路中央摆上几人高的大型花灯,火树银花令人目不暇接。
而她自幼在山村里长大,哪里见过这般繁华光景。又是小孩子心性,一时被灯火迷了眼,又经过一个花灯铺子,便盯得走不动路。
豫王起先还拉着她走,后来见她盯得出神,便也蹲下来问她:“怎么了?”
她怕得紧,只后悔多看了这一眼,但已经被发现了,便有些不知所措。她垂下眸,抿着唇不答话。
一旁的李顺眼尖,对豫王道:“王……老爷,少爷这是想买花灯呢。”
那小贩也是个机灵的,见几人衣着华贵,就连李顺这个奴仆都穿得一身好料子,连忙搁了扁担,从上边取下好几盏华丽的花灯来,道:“哎哟,小少爷真是好眼力。我这儿的花灯啊,可是这条街上花样最多的,来,小少爷尽管挑,都是老师傅的手艺,您看看,都是上好的颜色。”
宋吟秋怯生生地看着小贩手上那几盏灯,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街上锣鼓声震天,她声若蚊蚋地说自己不想要,不是故意停下来的,豫王大抵没听见。
她感到一只大手覆在自己头顶,豫王的声音温和地从上面传来:
“叫一声父王,就给你买。”
她依言叫了,豫王似乎很高兴的样子,指着摊贩手中的花灯问她想要哪个。
她抬头看了半天。大抵是因为摊贩看她是个男孩,从扁担上取下来的都是龙灯、狮子灯、老虎灯一类。
小贩还在兴高采烈地推荐着:“这个狮子灯小少爷肯定喜欢,狮子多威猛啊,小少爷若是拿上一个,那霸气!……”
那个小贩的狮子灯究竟最后卖出去没有,宋吟秋不知道。
她那一夜最后悔的,就是在小贩介绍狮子灯时,指着扁担上的兔子灯说她想要那个。
她说完后,豫王一瞬间沉默,久久未答。
宋吟秋没忍住,仰头瞄了豫王一眼。
她看到这个男人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锋芒锐利的冰冷。
第12章 狡兔
“吟秋?吟秋你在听吗?”唐明书劝了半天没等到回复,抬眼一看,宋吟秋正盯着桌角,早神游天外去了。
唐明书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她方才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哎哟,我的殿下啊,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宋吟秋扫他一眼,起身理了理衣服,“走吧。”
唐明书愣愣看着她,道:“去哪儿?”
宋吟秋道:“逛灯会啊,你不是想逛?”
尽管她从心底里十分抗拒两个大男人逛灯会,但今日已是上元,过了今天日子便回到正轨了,某些人也就失去了正当上门拜访的理由。为了防止又有麻烦找上门,她不如便上街去躲躲。
再说了,上元灯会,今晚可是一年一度的金吾不禁夜。
自打她进豫王府第一年起,可是有好些年没见过上元灯会的盛景了。这些年的上元节她都独自在豫王府度过——大抵是因为开了年她便要前往封地,此后不知何时才能返京,趁着这在京中的最后一个上元节,放肆片刻许也无妨。
宋吟秋回屋更衣,唐明书自在外间喝茶等她。他闲来无事,随手翻起桌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诗经》,刚翻了没两页,却瞥到其中似有一物。他摊开书,只见那是一张折好的信纸。
《诗经》正停留在《秦风·蒹葭》这一章上,唐明书顾念着友人的私事,到底没拆开那一张纸。他思来想去不得其解,转头问流木:“你们家世子有看上的姑娘了?”
流木起先还一头雾水,心道自家主子不是女儿身吗,怎么就有看上的姑娘了。他下意识往宋吟秋紧闭的屋门瞥了一眼,道:“属下不敢揣测主子。”
唐明书见他如此反应,更是肯定自己的猜测,道:“哪家姑娘?不会是之前太后让他见的何三小姐吧?”
流木正不知如何回答,只听宋吟秋推门而出,疑道:“什么何三小姐?”
“礼部尚书家的三小姐啊,”唐明书对京中八卦风月之事甚有研究,“听闻你们曾在太后宫中见过。她倾心于沈屿,听说沈屿不日便要动身前往北疆,这些日子在府上哭着闹着不干,好像说是被禁足了。满京城都在传这事儿”
这可真够无聊的。
宋吟秋浅浅皱了下眉,唐明书看她的表情,应该已经不记得何三小姐这号人物了。
他方想起自己的猜测来:“我就说呢,殿下指定是有心上人了。难怪不记得何三小姐。”
宋吟秋更疑惑了:“什么心上人?”
“我俩什么关系,还跟我装呢,”唐明书举起那本《诗经》,得意洋洋地道,“你方才更衣,我便翻了翻你桌上这本书,谁知我竟在里面发现了这个。”
宋吟秋盯着他从书的夹缝中取出一张信纸,边缘泛黄,还有些保存时日长了特有的干燥脆裂的质感。
唐明书没看见她的眼神,仍说着:“还特意夹在《蒹葭》里。你可别欺我不读书啊,我虽素来不爱诗书,但也知《蒹葭》讲的可是男女相思之情……”
她的视线回到那本《诗经》上。
——那不是她的书。
前些日子大雪,书房里的藏书大都受了潮。后几日天晴了,虽说还没开春,但她担心书给潮坏了,便把她自己的书并着王府书房里的陈年旧书都搬出来晒了一晒。
小厮丫头们有的不识字,一时搬错了书也是有的。
府中除了她的书,其余便都是豫王的。豫王未痴傻前也惯不爱《诗经》这等诗词歌赋之书。
她对流木使了个眼色:“你们就不用跟上来了。”
流莺还想说什么,但被流木拦下了。
宋吟秋转身,打断了唐明书滔滔不绝的废话,不耐烦地道:“话这么多,还走不走?”
唐明书于是转头把什么《诗经》、《蒹葭》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宋吟秋余光瞥见流木收了书回屋,眸光暗沉。
街上人流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称一句万人空巷也不为过。哪怕是官家小姐少爷,也得屈尊从车马上下来,不为别的,就为这被围得水泻不通的繁华地段。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更有路口临时打了个戏台子,各个勾栏的戏子都登台亮相。平日里好些只有富人才看得起的乐子,都尽数在这金吾不禁夜里展现了。
宋吟秋为着遮掩愈发不像男子的身形,今日特地披了一身金棕色氅衣,被沿街花灯里映出的光一照,愈发显出贵气来。她本未作打扮,却仍是凭着本就出挑的容貌将街上一众男人——甚至女儿家比了下去。
本朝民风开放,甚至有大胆的未出阁姑娘来问她身价状况、可有婚娶的,宋吟秋失笑,只说自己是上京游玩,已有婚约云云,惹得一众怀春少女咬着手帕含恨自去了。
她站在街口回头,见唐明书没跟上来,不解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唐明书结巴道,“吟秋啊,王爷与先王妃当真就只生了你一个?你就没有什么姐姐妹妹之类的?”
她想了想,道:“王妃病逝得早,王爷也并未续弦,我也从未听说有姐妹,想来的确是只有我一人。不过皇上和其它亲王郡王膝下倒是有许多公主郡主们,想来大地也都算得上是姐妹。”
但她们没一个有你半分好看啊!
唐明书欲哭无泪。
然而宋吟秋顾不上这些,她正驻足在一个糖人小摊前,捏糖人的老伯笑眯眯地问她想要个什么样的。
她顺着老伯摊上的一溜糖人看过去,除去一些小神仙和民间传说中精怪模样的,其余多是一些动物样式。
“兔子吧。”
她正纠结着,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转身,尚未来得及计较这人抢在她前面报出了糖人的样式,便看清了来人,惊讶道:“是你?”
沈知弈这次没施礼,只颔首道:“见过殿下。”
宋吟秋心道你不是封到北疆了吗怎么还能在京城遇见你,但她意识到先前太过一惊一乍的不妥举动,于是面上仍端着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听闻你升任骁骑将军,还未来得及道贺。”
沈知弈似不欲多言:“是陛下抬爱罢了。”
宋吟秋复点点头,陛下的抬爱,就算不喜欢也得受着。
她重新看向面前的糖人摊,准备挑选自己喜欢的样式,却兀地反应过来:“你插队?”
沈知弈无辜道:“没有,我方才便在这儿了。”
宋吟秋显然不相信这个理由:“我在这儿也有好一会儿了,不信你问明书……”
她四处张望寻找唐明书的身影,却迷失在密集的人群里。
“你是说唐公子?”沈知弈觉得有些好笑,“我方才看见他往戏台子那边去了,听说勾栏里的姐儿新编了一支曲子,舞得甚是有新意。”
宋吟秋:“……”
倒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她正气结,此时老伯却道:“哎,这位公子,您的糖人做好了,请拿好咯。”
然而沈知弈没接,他示意宋吟秋接了。宋吟秋迷迷糊糊拿过糖人,低头一看,竟是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
她见沈知弈摸出一文铜钱摆在老伯的桌上,便把糖人重新递回给他。
“居然是只小白兔?”她嘀咕道,“兄台你的喜好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岂料沈知弈不但没接,反道:“你拿着吧。”
“嗯?”宋吟秋瞪大了眼,“我为什么要帮你拿着?”
沈知弈看她一眼,似乎很是无奈:“不是帮我拿着。是送你的。”
“送我?”宋吟秋迷茫地眨眨眼,“为什么?”
沈知弈沉默半晌,方道:“……先前的事,对不住。”
先前什么事?
宋吟秋想了好一会儿,事实上他们总共也没见过几次面。算上生辰宴那次,大理寺那次,年前群臣宴也勉强算一次……
虽然每一次她都以为今后便不会再见,但京城这么大,这竟已是二人第四次偶然相遇了。
只是这不值几个钱的糖兔子若是算作赔礼,未免也太敷衍了些。
但要说沈知弈真欠了她什么,倒也没有。
总之宋吟秋被这一出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她一手举着糖兔子,跟着沈知弈走出好一段路,引得回头看她的路人比方才还多了。
她这才突然想起自己也是个男人,拿着个小孩子喜欢的糖兔子像什么样子。
她问沈知弈:“为什么是兔子?”
沈知弈只是道:“猜想你大抵会喜欢。”
他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又道:“你不是属兔?”
宋吟秋心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儿,于是安安心心欣赏她新得的糖兔子了,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沈知弈无声松了口气。
总算被他混过去了。
“宋吟秋”属兔是没错,豫王世子却是戊辰年生的。
被一个糖人便哄得忘了自己是谁的小丫头,恐怕连今夕何夕都不知道了。
沈知弈轻笑一声,眼见宋吟秋走在前边儿,瞧着什么都新奇的样子,快走两步,跟了上去。
第13章 闹市
上元闹市,满街货品琳琅满目。宋吟秋一路走下来,手上的东西便多得拿不下。她不得已之下转头求助地望向沈知弈,眼中带了央求的神色。
沈知弈有些好笑,问她:“怎么了?”
宋吟秋便不等他回答,直接把东西往他手里塞:“拿不下了,帮着我点。”
而她自己手上只剩一只小巧玲珑的兔子灯,悠哉游哉地继续逛去了。
说来他俩能结伴逛灯会,也是凑巧。
先前唐明书不知怎么就没影了,宋吟秋在糖人铺前,半路没杀出程咬金,倒是遇见了沈知弈。她本欲在糖人铺前与沈知弈分别,没曾想当她站在糖画摊前,接过摊主递来的做好的糖画时,摸了摸荷包,硬是只摸出几张面额大得吓人的银票来。
宋吟秋一时愣在原地,莫说是小本生意的糖画了,就算是去京城中最大的酒楼,要想找得开这几张银票也得费点功夫。
定是出门前将王府定期去钱庄换好的库银装错了。
小贩见她久不接糖画,还以为这单不成了,道:“公子?”
宋吟秋正尴尬,背后却突然伸过一只手,帮她付了钱,接过糖画。
她这次没回头也认出了来人:“沈大人。”
沈知弈照例回敬道:“殿下。”
“怎么,这次也是在摊子跟前儿站了好一会儿了?”
“碰巧路过,见某个金枝玉叶的小公子拿不出银子微信bairm369,在下唯恐她被扣下了,便雪中送炭一次。殿下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