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风尘——羲和安【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05 14:46:04

  宋吟秋向主位的方向瞥了一眼,果然见只有过几面之缘的常山王世子坐在上位,与诸位亲王世子饮酒作乐。
  酒劲微微有些上来。她本就是来的路上故意真受了寒,虽不至于像在御前装出的一副病重模样那么严重,但这会儿喝酒喝得急了,脸颊愈发烫起来。
  流木在身后与路过的宫女交谈,嘱咐她去后厨端一碗醒酒汤来。
  宋吟秋头有些晕,在这光怪陆离的间隙里微微侧过脸。
  不知是否是幻觉,她仿佛看到一道熟悉的影子。
  午前流木来报时的话模糊地回响在耳边:“……皇上宴请诸军统帅并朝中部分武官……”
  下一瞬,那道影子似有感应地侧过身。
  四目相对,宋吟秋酒醒了大半,忽地感到有些冷。
第10章 夜宴
  他为何会在此处?
  皇上这宴,名义上惠及朝中武官,事实上也不是随便什么职位都能进得来的。沈知弈一个七品典仪,连四品上朝的资格都没有,何德何能与诸军统帅共赴皇宴?
  此事若非皇上授意,就算是何彧也没这个本事。
  看来先前的醉花楼事件终归是在皇上心底埋下了疑窦的种子。依着皇上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性子,沈知弈和她今后的日子恐怕是都不会好过,只不过沈知弈人微言轻,更便于下手罢了。
  而沈知弈显然不会想不到这一层。
  宋吟秋心下烦闷,隔着屏风以茶代酒,遥遥举杯示意。
  沈知弈倒也应了。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宋吟秋除了先前误饮的那一盏外,没再碰酒。酒过三巡,她借口出去醒酒,没带侍从,便重披狐裘离了席。
  几盏宫灯照着回廊灯火通明,内务府已经提前将大红灯笼装饰上了。乍一离了屋里,宋吟秋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再回看歌舞升平的宴会,她想,她宁愿待在天寒地冻的夜里。
  ——如果不遇见碍事的人,那自然是更好。
  她面无表情在心里补上了后半句。
  “世子,”拐角处的人转身,“真巧,你也在这儿。”
  宋吟秋微微点头:“表兄说笑了,我不胜酒力,出来醒酒而已。”
  那人正是方才席间与他换了位置的常山王世子。常山王骁勇善战,是先帝诸多侄子中为数不多军中出身的郡王,爵位虽比不上先帝所出的豫王,却是实打实护江山社稷的功臣。
  常山王掌兵镇守一方抽不开身,其嫡长子宋吟宣常居京城,混迹于烟花场所,名气可噪得很。
  宋吟宣继承了父亲的骁勇,未入京时便跟着常山王带兵作战,是从真刀真枪的沙场上磨出的血性。他身材高大,生得虎背熊腰,宋吟秋需得抬头才能与他对视。但她打过招呼,不欲多言。
  “是啊,我也觉得,里边热闹归热闹,还有美酒佳肴,但丝竹声吵得人心烦,”他一笑,“听闻贤弟自幼在京中长大,没见过战场吧?军中无论是军鼓,还是戎人的胡琴,都比这小气的乐曲好听得多。”
  她听着不对,便更想寻个由头走了。
  但宋吟宣偏不给她这个机会,而是往前走了一步,正正好堵在路中央。
  “贤弟坐在下面,也觉得无趣吧?”
  啧。
  好狗不挡道。
  宋吟秋抬头,短暂地与他对视一眼。仰头的姿势很不舒服,回廊被洒扫的下人擦得很干净,她便干脆就近坐下了。
  “表兄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你知我一向不懂这些。皇上是天子,这宴既是皇上赏的,那自然是好,我们为臣的谢恩还来不及,何来‘无聊’一说?”
  宋吟宣朗声笑道:“贤弟啊,你还是太天真。也对,豫王叔是个不主事的,你被关在京中太久,可知我宋氏乃是以武立国,从马背上打下的江山?你骨肉中的血性已被安逸的生活磨平,胆量甚至比不上弱女子。”
  他话语一顿,压低了声音:“听闻你前些日子留宿醉花楼,好几个姐儿都没能让你满意。怎么,你是宁可沉湎于温柔乡,也不想尝尝自由的风?”
  哪种自由?
  宋吟秋冷漠地听着他讲那些粗俗的笑话,心说你的自由就是在皇宫夜宴的晚上,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拉着远方表弟大声商议谋反吗?
  长点脑子吧。
  宋吟秋起身,既然前路不通,那她依着来时路再回去也就罢了。大晚上的,宫里人多眼杂,再不跟这蠢材划清界限难免惹来杀身之祸,真是晦气。
  “可惜了,本世子胸无大志,只盼着日后做个闲王也就罢了,”她转身,连一个眼神也不愿留给宋吟宣,“今日之事,我权当没发生。表兄好自为之吧。”
  宋吟秋愣在原地,似乎很是疑惑宋吟秋的反应。但他仍说了一句:“年后我到你府上拜访啊。”
  求你闭嘴吧祖宗。
  流木观宋吟秋神色,心道自家心情不好的主子离席散了个心,回来时心情更加糟糕。夜里降温,地暖比先前烧得旺,冰凉的手脚逐渐回温,流木不放心,又塞给她一个手炉。
  “皇上,臣有一事,想求皇上恩典。”
  音乐声骤然断了。四下鸦雀无声,宋吟秋叉起一块香梨,隔着屏风看那位传说中六十余岁高龄的木将军伏身于地,满头花白。
  “皇上的意思是,将军有什么话,散席后递折子即可,”许久,张桂的声音方才绕过屏风,他抱着的浮尘甩到一边,伸手搀扶木将军。
  他压低了声音,但离得近的人还是听得清楚:“将军有赫赫战功在身,何愁皇上不答应。现下马上过年关了,夜宴这等高兴的时辰,将军何必急于这一时啊。”
  宋吟秋心想,木将军的请求,只怕是过了今日,便再无实现的机会了。
  木将军再度深深下拜,躲过了张桂的搀扶:“微臣叩请皇上恩典。”
  张桂一双手落了空处,无奈着急得叹了一声,又急急绕回皇上脚边去了。
  半晌,皇上终是开口道:“木爱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臣年事已高,镇守北疆事大,臣惶恐,难当重任。还请皇上恩准老臣解甲归田。”
  分明先前便无人讲话,但木将军此言一出,宋吟秋无端觉得席间气氛更冷了。
  但于群臣宴上请辞,皇上也不好直接驳了他的面子。毕竟这不是摆明了寒众人的心么?
  皇上沉默不语。他们在座诸位仿若皆是这一场君臣大戏的看客,却早已身处局中。谁能保证自己未来能顺利告老还乡?亦或者,诸位眼下看着风光,有多少又能苟活到等待解甲归田的那一天?
  皇后借机摆手,厅堂中央不知所措的一众舞女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下了。
  她斜瞟皇上一眼,见他拿不定主意,转而端庄道:“将军言重了,本宫见北疆进来常安无事,将军功不可没。只是这镇守边疆的一方大将之改换,向来不易。我朝虽人才辈出,但也恐不胜其任啊。”
  “臣有一人可荐。”
  皇后再次瞥了一眼皇上,受他默许,方道:“何人?此乃大事,将军莫急,今日宴后再递折子,挑个日子等兵部细细商议……”
  “臣荐举京城典仪沈屿,此子可当大任。”
  宋吟秋正转着把玩的酒杯“哐啷”掉到了桌上。
  谁?沈屿?
  木将军去北疆的时候,沈知弈恐怕还是个牙牙学语的稚子。他们如何相识?
  好在此言一出,群臣皆惊愕失色。宴中多是武将,没有文臣那般恪守礼度,一时间竟私下议论纷纷。宋吟秋失手摔了杯子的声音也就微不足道了。
  更是有人一时失仪,声音大了些:“沈屿是何人?”
  席间便有消息灵通的将领低声附耳道:“前些日子与大理寺主审的豫王世子醉花楼一案有些瓜葛的那个。”
  “那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
  “诶,也不能这么说。先前他还未调任京城时,可是实打实立了战功,按理来说该升的。只是后来非但没升,反倒被降了品级,这个中缘由,便非我等可知晓的了。……”
  宋吟秋听着,总归都是些不好的流言。她忍不住看向沈知弈,明知是祸,仍来赴了宴。今日之事,他又事先知晓几分呢?
  众目睽睽之下,沈知弈出列,叩首。
  “北疆事关□□国土,臣沈屿恐难当重任。臣与木将军并不相识,从未相见,恐负将军所托。”
  皇上半眯着眼睛打量二人。屏风厚重,他坐得离二人又远。宋吟秋十分怀疑他是否真的能看清二人。
  又或者他并不需要看清二人现在的模样,而是试图透过表象理清二人身上模糊不清的联系。
  “朕知道了。此事,需得从长计议。”皇上很快有了决断,他的声音略显疲惫。
  “朕乏了,皇后,你替朕好生看着,”皇上似不愿再留,拂袖离了席。
  末了,他又道一句:“朕瞧着木爱卿似也不胜酒力。来人,带木将军也自去休息吧。”
  席间诸位主角都退了去,唯剩沈知弈还在宴席中央跪着。过了一小会儿,一个小太监走过来道:“沈大人,皇上让您回座呢。”
  沈知弈谢恩后起身。那小太监大抵得了命令,想要看沈知弈的反应,便跟着在旁边立了好一会儿。
  岂料沈知弈没事人一样,顶着周围人窃窃私语与毫不掩饰的打量,仍然八风不动地自顾自斟酒。小太监瞧这位是个闷葫芦,盯了一会儿自讨没趣,便也退下复命去了。
  宋吟秋听得屏风另一侧的议论又换了。
  “你说皇上真让他去北疆?”
  “说不准。北疆本就不是个什么肥差,虽说品级是高,但若被派到那儿去,人悄无声息的就没了也不一定。朝中倒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
  “我瞧着这沈屿倒是个带兵的好苗子,若真一辈子只能守在北疆,怕是屈才了啊。”
  “那你跟皇上说说,把他纳入你的麾下?”
  “皇上的旨意,我等哪儿能左右啊。”
  “也是,哈哈,不聊这些,喝酒喝酒!”
  觥筹交错,宋吟秋斟酒自饮,却兀地想,像沈知弈这种寒门出身,无依无靠的武将,却不幸与她有了纠缠。
  真到了消息不通的北疆,才能彻底与她撇清干系。
第11章 雪污
  自打那日宴后,宋吟秋便再没见过沈知弈。她后来听说皇上私下里召见木将军,果真准了他的请辞,并封沈知弈为骁骑将军,择日动身前往北疆。
  听着像个一去不返的将名。
  宋吟秋闻言,眉心微蹙,道:“他本不过七品典仪,皇上如此加封,朝中岂无异议?”
  “哪儿能啊,”随着宋吟秋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唐明书好不容易没再被拒之门外,逮着这个机会一股脑把进来京城的盛传都倒了出来,“北疆本来就是个没什么人气的地方,骁骑将军,听着也就名头唬人罢了。”
  “还有,我听说啊,沈屿之前在地方上是个正六品……具体什么官我忘了。原先立了功,本来要升的,不知怎么的调到京城成了七品。皇上不知怎的又提起这件事,查了吏部好些官员。正六品立了功,好歹得升到从五品吧?再往上抬一抬,不就从四品了吗?”
  名义上升到从四品又如何?反正把人打发去了那等穷乡僻壤,品级再高也不过是个虚名。
  “要我说啊,北疆虽然冷是冷了点,但没什么战事啊,不用冲锋陷阵伤着自个儿。骁骑将军,嘿,说出去多威风。要是我,就愿意领这么个差事儿。天高皇帝远,想干嘛就干嘛,才没人管得着我。”
  他说得高兴,仿佛被封的是他,而不是那个沈姓小典仪,面上眉飞色舞的。但宋吟秋久未答话,他便小心翼翼瞧过去,见她盯着桌上御赐的琉璃盏发愣,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吟秋你在看什么呢?你跟他很熟?”他有些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茶水便一饮而尽,随口问道。
  琉璃盏的光晃得她眼睛生疼,宋吟秋挪开视线:“一面之缘而已。那日在醉花楼,你知道的。”
  唐明书飞快地被转了注意力,说起那日在醉花楼,他可大有苦水要倒。
  “哎呀别提了!那日之后,大理寺的人不知怎的知道了这事儿,直接到我家来了,”他哭丧着脸,“他们问了我好些奇怪的问题,但你知道的,我那日喝醉了,睡到第二日晌午才醒,简直是一问三不知。最后大理寺没把我怎么样,我爹可骂死我了。我听说你也去过大理寺了,没他们没为难你吧?”
  宋吟秋摇头。
  “那就好,”唐明书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般拍拍胸脯道,“我就说咱俩都清白得很,定是大理寺那帮老古板搞错了。不过倒也奇怪,我当时也没喝多少酒,怎么就睡得那样沉……”
  花间露混着大量安神香燃了一宿,愈发催了安神香的药性,不睡得像猪一样死沉才怪。
  反倒是她闻不惯花间露,又惯用安神香入眠,对药效有了些抗性。误打误撞让丫鬟换了纯正的安神香,夜半梦醒,在回廊撞见了沈知弈与玲珑这档子事。
  唐明书是个没心眼子的,话说得快,忘得也快。他本不喜朝堂之事,说起沈知弈也不过是因近日京中盛传。话题很快从沈知弈身上挪到京城里最好的酒楼又研制了新菜式、沿街商铺为了上元灯会开始卖好些新奇样式的花灯……
  宋吟秋盯着窗外白茫茫一片中漆黑的一点,半晌黑点动起来,抖抖身上的雪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原来是一只寒鸦。
  
  沈知弈从何彧府上出来,街边蹲客的车夫迎上来,他摆了摆手。
  难得是个晴天。艳阳高照,前几日堆积的雪融了一半有余。没了初雪洁白无暇的景致,反倒泥泞难行。
  沈知弈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里。路边有巡防的小旗看见他,认出了这位进来京城传言里的“风云人物”,停下行礼道:“将军。”
  沈知弈颔首,算是还礼。二人打了个照面,各自去了。
  何彧的态度跟他原先猜想的八九不离十,一通客套话之后摆明了你沈知弈要去北疆是木大将军亲自荐举后皇上钦定的,再说了,往哪儿升不是升迁啊,这不好事儿吗,容得着你来挑三拣四。一言以蔽之,今后你与我何彧没半点关系,这事儿改不了,你自求多福。
  他早知结果如此。
  当年他投靠何彧纯属迫不得已,何彧士族出身,根本没把他这个寒门出身的文臣放在眼里。一时接纳不过短时间找个人利用,把身为文臣的他推上战场也根本就没顾过他的死活。
  岂料他不仅或者从战场上下来了,还打胜仗立了功。何彧本不欲用他,买通兵部和吏部两方关系,转手把他的战功赠与别人,还降了他的品级调至京城典仪这等无出头之日的位置上。
  而他到了京城,仍为何彧做事。若非前阵子醉花楼事发,何彧也不会慌张至此。就算没有封他为骁骑将军打发至北疆的诏书,何彧也定会寻个由头把他一降再降。
  他吊着沈知弈的命,却也防着沈知弈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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