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疑惑地抬头看向沈知弈,沈知弈却转身进了另一间屋子。
“稍等。”他说。
宋吟秋便坐在椅子上喝茶,茶没品出个滋味来,却突然想起她似乎还在“风寒”期间,去了一趟大理寺,正好被里边儿的阴煞之气冲撞,又多了个正当理由可以卧病在床再将养一段时日。
她兀自打量这间小屋。比她去过的任何一处府邸都要小上许多,但却很整洁。沈知弈大概没有买过奴婢,房间里都是他一人的用具,相同的物件找不出第二份。唯有脚上这一双棉鞋不知怎的合她的脚,看上去也是今年新做的样式。
唯一华贵一点的东西便是衣架上那件鸦青色的大氅,跟这间屋子里的其它物件格格不入。这大氅方才差点没捂死她,此时搭在质朴的木架上倒颇有几分半死不活的气质。
没等多久,沈知弈便从屋子里出来了。
宋吟秋见他竟端着一碗面。
她见沈知弈泰然自若地将面碗放在桌上,道:“殿下请用。一时仓促,下官家中只备有这些,殿下请多担待。”
他其实想的是,若是馄饨,需得提前买了面和肉馅,细细来和,只怕是又要耽搁些时间。宋吟秋着急回府,若是过了宵禁,只怕是连个落脚的地儿也难寻。
宋吟秋震惊得忘了动作,却下意识地反驳道:“君子远庖厨……”
沈知弈擦了擦手,淡淡道:“殿下知晓下官现为武官,算不得君子。”
宋吟秋默然。
“你也没说带我到你家是为了吃饭……”她仍有些犹豫。
兴许是豫王当年好不容易找着个跟死去的世子相貌如此相似的孩子,再容不得半点差池。虽说对宋吟秋并无什么感情,但多年来,宋吟秋的衣食起居除了宫里偶尔的赏赐,便是由王府全部包揽。
她甚少外食,而像现在这样被不相熟的朝廷命官邀请至家中并吃他亲手煮的面的,更是闻所未闻。
她纠结半晌,最终向食物屈服。
她自认为还算是良心尚存,拿起筷子的时候顺口问了一句:“你呢?你不吃吗?”
谁知沈知弈道:“于礼不合。”
宋吟秋:“……”
都到了这种地步,搬出于礼不合的理由是否太过敷衍。
但当她真的下口时,沈知弈却又问道:“可还合胃口?”
面条煮的刚刚好,柔软却又筋道,辅以丰富多汁的酱料,是京城不太常见的口味。宋吟秋觉得它跟宫里御厨做的炸酱面区别可大,却又隐约认为炸酱面合该是如此风味。
她点头表示称赞。
沈知弈似乎松了口气,又下定了什么决心:“炸酱不小心做多了,你可还要添上些?”
宋吟秋被喷香的面条暂时剥夺了说话能力,继续点头。
——虽然让沈知弈忙来忙去,而她不劳而获,好像有些不道德。但她劝不动沈知弈,便也随他去了。
沈知弈进厨房拿了个小罐,回来放在桌上。
宋吟秋舀了满满一勺,那炸酱与京城惯常的做法不同。她瞧着里边儿搁了小米椒、八角、茴香等佐料,还有一种叫不出名的菌子。
她挑出一颗菌子:“这是?”
“下官家乡产的菌子,殿下若是不嫌,可以尝试一二。”
宋吟秋嚼着菌子,只觉脆爽滑嫩,因着用滚油酥过一遍,更是爽口。花椒、山奈等辛香调料非到没掩盖菌子本身的清香,反倒刺激了胃口,别有一番风味。
“京城这边大抵没有这种菌子。”宋吟秋突然道。
“是,下官调任时从家里带来。这种做法的菌子若是用纸在罐子上封了,便能多保存一段时日。”
宋吟秋半眯起眼,问道:“你是蜀中人?”
她喃喃道:“我幼时曾于蜀中……曾有幸伴驾皇上至蜀中,在行宫住过一阵子。如今想来,倒有些惦念蜀中的菜肴。那时年少,去了京城便也乐不思蜀。”
沈知弈垂眸,这些话他作为臣子本不该听。
自然也不该注意到她的“口误”。
宋吟秋没发现沈知弈眼底汹涌的情绪,从回忆中抽身时只挤出一个有些牵强的笑:“都是往事,沈大人见笑了。”
沈知弈似乎很能应时而变:“我明白。”
“那我便不叨扰了,”宋吟秋想了想,还是没有薅完那罐炸酱,她起身作别,“多谢沈大人款待。”
她对着空碗露出迟疑的神色:“那这碗……”
沈知弈反应很快:“我一会儿收。”
他从架子上取下大氅,本意欲帮宋吟秋披上,临到头却又仿佛想起什么,手上动作一顿。
宋吟秋被人服侍惯了,等了片刻没等到外衣自个儿披上来,不由得偏头。看到发愣的沈知弈,她才想起自己今日没有带流莺出门,万事需得自力更生。
但既然沈知弈手已经抬了一半了,使唤一下也未尝不可。
她开口,再次套上了世子惯有的语气:“怎么?沈大人,你我同为男子,难道还存在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来?”
沈知弈移开视线,躲开了她的目光,将大氅规规矩矩给她披上了。
待到转到身前系带时,宋吟秋终是觉得不妥。
“我自己来吧。”她闻声道。
沈知弈默默退后半步,不知怎的宋吟秋觉得他似乎松了口气。她接过系带,布料带着沈知弈手上微热的温度。她顾不得多想,手腕灵巧一翻便绕了个不松不紧的结。
“殿下,我送您上马车。”
宋吟秋打理完毕,转头再看沈知弈时,他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疏离的分寸感。
她轻轻点头:“有劳。”
临出门时,却忽地下起雨来。微风吹拂着散落的雨滴,街边的小摊受了雨,有的就地撑起伞来,百无聊赖等着或许还有过路人进来歇脚,买上一碗小吃;也有的慌张把锅碗瓢盆用一张布盖上,推着车往家赶。
宋吟秋与雨幕里的烟火人间隔着距离,沈知弈撑着一把油纸伞,大半斜倚在她头顶,他自己湿了半边。
很是合礼数。
他解释说屋里没有多的伞了。
街边其实就有趁势卖伞的小贩,但宋吟秋不在意。
她踏上马车,门外伸进一只手,将伞递过来。
她只管收了,也没问沈知弈回家时撑什么,她也不想问。
反正今日一别,她继续回王府心甘情愿被拘着,沈知弈升官也好被贬也罢,反正也轮不上她来左右。
从此还是避嫌为好,只当陌路,又何必在意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
但沈知弈付了银钱,嘱咐车夫一定将人送到。
车夫听着豫王府的名儿,便知道车上坐着这位身份金贵,自然怠慢不得。
宋吟秋最终掀开帘子往身后看了一眼,马车已经驶出好远。雨越下越大,天地万物都被融化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里。
她微微沉下心,欲将诸多杂念抛却在这场毫无征兆的雨里。
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后天渐冷,年关也就快了。
第9章 初雪
初雪。
临近年关,愈发无事。前些日子王府里差人去宫里领了赏赐与好些年货,现下账本算是宽裕了许多。屋子里暖炉烧得足,寒冬腊月里富贵竹仍开着。宋吟秋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迷迷糊糊看见流莺蹲在窗边拨弄炭火,她便唤了一声。
“殿下您醒啦,”小丫头搁下火钳,便蹦蹦跳跳地到了床边,“可是要梳洗?水都温着有好一会儿了。”
宋吟秋想,她定是在炭盆边蹲了好一会儿,脸蛋都红扑扑的。
她温声道:“瞧把你乐的。可是又得了什么新奇玩意儿?”
流莺嘻嘻地笑道:“殿下,外边儿下雪啦。”
宋吟秋一愣:“是么?”
她掀开锦被下床,趿着拖鞋走到窗边。流莺这丫头机灵得很,也不拦她,反而抢先一步推开窗。宋吟秋本以为会被冷气冻着,却没想炭盆便搁在脚边,暖和得很,流莺又塞给她一个小手炉。
“你倒有心。”她笑道。
“奴婢想着,殿下若醒了,定然会起了赏雪的性质,便特意嘱咐流木跟往年一样,带着几个丫鬟小厮,顺着王府后院细细扫出一条道来,好供殿下行走。殿下一会儿可要去瞧瞧?”
宋吟秋接过另一个小丫鬟递上的茶水淑了口,仍走回床边坐着,由丫鬟们伺候梳洗。
“后院的梅花开了么?”
“尚未,”流莺答道,“奴婢早晨才去看了,兴许是时节未到。殿下忘了,往年的梅花也要过些时日,更冷些的时候才开呢。”
她一面说话,一面往小桌上摆着早点,各式花样玲珑小巧的面点排了满满一桌。
“殿下用些早点吧。是宫里的师傅新做的,皇上前个儿给京城里的王爷世子公主都分别赏了些。”
宋吟秋随意夹起一个,倒也不挑。宫里御厨的手艺自然是好,但她竟突然有些怀念从大理寺出来那一晚,在沈知弈家中吃的炸酱面。
彼时寒冬未至,那碗面再简单不过,没有用两层分隔热碳的饭盒温着,也没有事先用象牙镶玉的银箸试毒。
自打那一日回府,王府里的管事太监李顺瞧她是越发不顺眼,隔三岔五就遣人来提醒她莫要忘了世子身份,要时刻小心,以免落下话柄。
事实上宋吟秋仅是面上看着风光,回到府上还不是连个太监都不如。豫王痴傻,如今的王府全由李顺说了算——也就宋吟秋自己身边这几个丫鬟小厮还顾着自己,把自己当主子看。
她一直以来想不通的是,豫王既已不能理事,为何李顺一个阉人却掌如此大权?只可惜她并非真正的豫王世子,拿不出雷厉风行的手段,不然也好早绝后患。
而豫王虽说神志不清,但精神头却不见萎靡,想必是被李顺照顾得很好,权力还能多留个几年。
但如此一来,宋吟秋本该袭爵封地,也就遥遥无期。而皇上的意思谁也说不准,改日随意寻个由头削了她的爵,封至偏远之地也不一定。
她没吃几口便搁了筷。大部分点心根本没动,不过因为是皇上赏的,总得要逮着个机会一起摆出来做做样子。
早饭后,宋吟秋携着几个侍女并小厮一起到后院赏雪。跟在她身边的奴婢普遍年纪不大,多是小孩子心性,她便也不拘着,任他们四散去玩雪,堆了几个雪人,才显得王府有了些人气。
只是没过多久,流木便来报。
“殿下,宫里来的公公说,皇上今日在宫中摆开宴席,宴请群臣,王爷抱恙不便面圣,请世子代替王爷入宫赴宴。”
宋吟秋修枝的手一顿,面前这株梅花硬生生缺了一块成了秃子。
虽还没开,但料想也是废了。
她把剪刀丢回盘中:“皇上不知我染了风寒,久未痊愈?再者,这不还没过年关?”
流木道:“听闻先前镇守北疆的木将军回京述职。木将军久居北疆,难得受召入京,皇上宴请诸军统帅并朝中部分武官,诸位在京的王爷世子也会一同前往。”
宋吟秋捏着帕子擦净了手,流莺忙撑着伞随她出了后院。
流木跟在后面,问道:“殿下,落雪天气,恐怕路不好走。是否即刻启程入宫?”
宋吟秋被扰了看雪的性质,又吵得心烦,只道:“备车。”
什么宴请诸军统帅并朝廷武官,还偏要带上王爷世子等男丁,说到底不过是里面那位趁诸位都在,强调一下臣终是臣,兵权虽分散,却也只能是他的罢了。
她心里忐忑,却又没个法子。皇帝的位置不知还能坐多久,不用想也知道当下朝堂必定是各方势力明争暗斗,而她被圈在王府,当真对外面的形势半点不了解。
不过,若真能保持中立苟到最后,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只怕是没这个机缘。
天不遂人意。宋吟秋紧赶慢赶,虽说是在开宴前入了宫,但一路风雪,倒是真染了寒气,下马车时真咳嗽了几声。
“世子殿下,”流莺伸手扶她,在一旁急得跺脚,“奴婢就说在马车里多烧些炭火,您偏不让。”
宋吟秋摆摆手拒绝她的搀扶,抬手示意流木来扶:“这样也好。”
她的脸颊染上几分不正常的红,被银白色的狐裘裹着,愈发显出几分病气来。
流木会意,提高了声音:“殿下,您可是身体不适?属下再去寻地方将府医开的药煎一副来吧?”
“不必了,”宋吟秋摆手,她上气不接下气,说不上半句话就得喘,“我并无大碍。”
接引的太监闻言,面上仍堆着笑,却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世子殿下,请吧。”
宋吟秋轻轻颔首,像是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支撑其他动作。他们一行人缓慢地,终于挪到了宴上。
接引太监无声地退下,直到走至没人看见的回廊,他方在木柱上擦了擦手,呸了一句:“晦气。”
宋吟秋便入内殿拜见了皇帝。皇帝见她病怏怏的样子,叩见时几次险些栽倒。这宴群臣的日子,若真栽了也不是什么好兆头,便没再为难,敷衍几句便打发她跪安。
宋吟秋施施然入座。许是怕她过了病气给皇帝,她的位置被安排在皇帝自家亲戚的最外侧,离武官们比较近的位置。
宴席还未开始,群臣在廊下交谈。她倒也因此总算听得些消息。
传闻木老将军久战北疆,年年递折子入京述职,如今好不容易皇上应允了一次,木将军自然不会放过这次面圣的机会。
皇帝当年能杀出重围即位,木将军可是护主有功的重臣。不过后来皇帝身边的功臣们非死即退,像木将军这种被派镇守边疆十多年的并不常见。
明眼人都清楚,北疆可不是个什么能养出功名的地方。北疆狄人粗莽不通文化,中原都传他们野蛮无礼又不会耕织,粮草衣裳都靠着与中原互市勉强过活。前些年中原断了他们的互市,北狄人过活不成,部族联合进犯中原,但终归不成气候,溃不成军,大败,从此大伤元气。此后便仅仅靠着私下与中原人做交易勉强度日。
木将军便是在那时候被调任去北疆的。皇上念在他功高不忍杀他,分派兵权又始终是个隐患。而木将军当年也是个不通人事的,曾经的同僚侥幸没被清理为求自保便纷纷隐退,他却仍立于朝堂之上,怎不惹得皇上忌惮。
他如今年事已高,北疆气候苦寒,听闻他已不太受得住。众人都猜测他这次回来,无论如何也会求得一个告老还乡。
宋吟秋自顾自斟了茶,端着茶盏到嘴边,听着这诸多流言有些入神。病中不宜饮酒,随侍的宫女取了参茶来,说是皇上特地嘱咐人煎给她的。
面上功夫做得挺足。
宋吟秋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却突然被呛得咳嗽不止。
这哪里是参茶!
她猛地瞥向手边,入目却是一壶烈酒。
“殿下,按照身份,您今日本不该坐到如此下首的位置,”流木为她重添了一杯茶水,低声道,“您今日是代王爷入席,照理来说身份应比往日尊贵才是,现下却位于郡王之下。依属下看,常山王世子素爱饮酒,这位置原本应是他的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