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也早些安寝吧。”
宋吟秋没应声,他也不在意,姐儿再朝她施一礼,关了房门。
回廊再次陷入昏暗,于无声处更显得楼下噪声喧扰。在风处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宋吟秋睡意全无,摸黑回到里间。经过外间时,却发现燃着花间露的香炉已经熄了。
鬼使神差的,她挑起一小堆香灰嗅了一下。
下一刻却愣住了。
这合该是百花制成的花间露里,隐约杂着一缕安神香。
第5章 事发
连日无事。自打从醉花楼回来后,宋吟秋称病在府,闭门谢客。李顺大抵也从府医处知晓她的病并非毫无缘由,没来寻她麻烦。期间唐明书倒是酒醒来寻过她两次,也没什么正经理由,皆被小厮打发回去了。
宋吟秋难得乐得清闲,连带着豫王府萧瑟的秋景也顺眼柔和了许多。
只是逍遥日子没过几日,便有人按耐不住了。
流木来报时,宋吟秋正捧着市面上时兴的话本。王府内不让有什么女红香料之类的玩意儿,碍于皇上的意思,她也不便读什么治国理政之策,只在四角天空的府院里乏善可陈地数着日子。
“世子,府外通传,是大理寺的人。说是请世子去大理寺协助查案。”
宋吟秋从书案抬首,盯着桌上放凉的茶水,问道:“皇上的意思?”
没人应她。虽说连个口谕也没,但那位喜怒无常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京城里这些还未成家的亲王世子们日子都过得战战兢兢。直接请她到大理寺,想必又有什么难搞的幺蛾子。
“来的是谁?”
流木附在她耳边说了名号。
宋吟秋沉默不语,流木试探着问道:“请人进来吗?”
宋吟秋瞥了他一眼:“人是朝廷命官,还能给拦在外边不成?”
流木领命前去招待。她放下话本,流莺已经取了外衣来。
“大理寺丞亲自来请,”她披上外衣,喃喃道,“还真看得起我。”
她不紧不慢挪到了前厅。大理寺丞等候多时,千盼万盼总算是盼得这位祖宗出来。豫王世子性子软弱,这是京城人尽皆知的饭后闲谈。但再怎么软弱,人也是皇家的世子,而他不过是个当差的,哪里比得上人身娇体贵。
四目相对,大理寺丞却忽地忘了行礼,慌张垂下眼。
——无他,这豫王世子的相貌,未免好看得有些过了头。
宋吟秋见他久未开口,按下心中诧异,只是咳了一声,道:“大人久等。我前些日子不慎染了风寒不便见客,闭门歇养,未曾想大人突然造访,有失远迎。”
大理寺丞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起身行礼道:“世子客气了,鄙人是大理寺新调任的寺丞,今日奉旨来请世子到大理寺,不为别的,只是协助查案,不消半日便送殿下回府。”
哦,原来圣旨是有的,只不过没传到她耳朵里罢了。
然而宋吟秋并不急,端起桌上晾得刚好的茶水浅呷一口:“怎么这样急?可是大人喝不惯这蒙顶甘露?”
“世子赏茶,自然是好的。只是上面催得紧,若是耽搁了,我们也不好交代啊。”
宋吟秋观他神色焦急不似作假,也不像是个能主事的,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也是,新官上任,若不依附权贵,也就不过是贱命一条,被架空在朝中凑个数罢了。都是做奴才的,天子脚下,谁还不是依仗着主子们的威势做事。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可朱门内的狗尚且顿顿得了炙肉吃去呢。
她自是知晓大理寺寻她所为何事。
“也好,”她噙着一点得体的笑,尽管好几天没这样端着架子笑了,难免有些生硬,“烦请大人带路了。”
大理寺并不近,宋吟秋坐着马车一路颠簸,紧赶慢赶还是耽搁了好些时辰。
她掀帘下车,门外的侍卫早晓得她要来,一路畅通无阻地放行了。而在偏厅迎她的,竟然是大理寺少卿。
多新鲜。
她被圈在豫王府中近十年,除了各种无聊的宴会,还是第一次这么频繁地见着朝廷命官。
“下官见过世子。世子舟车劳顿,厅中已备有茶水,请随我来。”
什么?舟车劳顿?
宋吟秋心道自己软弱无能身条体弱的传言可能已经占领京城了。
偏厅的火炉烧得很旺。
“下官听闻世子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可曾痊愈?”
风寒什么的,本就是随意编的。当下宋吟秋低低咳嗽两声:“快要大好了。”
一时无话。
大理寺少卿也不见得是个会说话的,毕竟常日里与他打交道的多是些待审的犯人。哪怕是朝廷的高官,脱了官府谁还不是一样趴在地上摇尾乞怜,连狗都不如。乍一把问询对象换成皇亲国戚,倒有几分不知所措。
他假意咳了一声,算是起了个头。
谁料宋吟秋刮去浮沫,笑吟吟地关切道:“大人怎的咳起来?莫非也是染了风寒?那小王可不便久留,要知这风寒之症,最忌便是身子不爽利的人共处……”
“世子殿下莫要取笑下官了,”大理寺丞便也不好摆架子,只是苦笑道,“都是为皇上做事的人,我便也直说了。三日之前,世子可有去过何处?”
宋吟秋面上惊讶道:“我整日只在府中,若是偶有外出,也不过是去些游乐的场所罢了。怎的,天子脚下,可还有人能生什么事端不成?”
少卿看她神色恳切,茫然无知之相,心中暗叹宫里那位真是好手段。
生在富贵帝王家,锦衣玉食又如何?为着九五之尊多疑的性子,断然不允许任何有威胁的苗子存在。饶是贵如豫王世子,养到十五岁的年纪,却还对民生一无所知,不正是将将养成了废人一个吗?
他于是又咳了一声:“下官听闻,世子三日前,与工部侍郎唐大人的公子一同前往醉花楼。可是确有此事?”
宋吟秋颔首:“确有此事。”
少卿精神一振:“那么殿下可知,当朝律法明令禁止官员与艺妓有私。殿下此举不妥……”
“怎么?”宋吟秋直起身子,“皇上念在我才过生辰,终于要给我个官儿当当了?”
少卿:“……”
他忘了,这位世子可是空有爵位的闲人一个。
他挣扎道:“那唐家三公子可是在册的朝廷命官,殿下理当劝阻些个……”
“哦,”宋吟秋淡然道,“他姓宋吗?”
“什么?”少卿哑然,“唐公子怎会是皇室的姓!”
“嗯,你让我劝阻他,我还以为他也姓宋,合该听我劝阻呢,”宋吟秋作恍然大悟样,随即又疑惑道,“唐公子自己想去,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少卿擦了擦汗,连道几声是,半晌又假咳一声:“殿下去醉花楼自是可以,但此时若传出去终归是不大好……”
“为何不大好?”宋吟秋搁了茶盏,仍是一副天真模样,“律法禁止官员与艺妓有私不假,难道还禁止亲王世子留宿勾栏,与民同乐么?”
“少卿大人,”宋吟秋作结道,“您方才咳了好几声,厅中人可是都听得真切。您真的不考虑告假在家请个大夫来瞧瞧吗?”
添茶的小太监闻言手一抖,滚烫的茶水差点溅到了桌上。
“小心点,”宋吟秋屈尊扶了他一把,“为主子做事呢。”
少卿缓过神,干笑两声:“世子倒也不必为难下官。下官只是奉命向世子打探,三日前于醉花楼,可曾见过什么可疑之人。若是真有人心怀不轨,也好早做打算,保护世子安全。”
他似是不经意间提了一句:“下官听说,那日醉花楼之中可还有一位沈姓典仪官。下官已经着人去问了,想必他身为典仪,自然清楚为官的诸多禁忌,留宿醉花楼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一定。”
“是么。”
宋吟秋垂眸,再度端起茶盏,不知怎的,被溢出的茶水烫得心惊。
沈知弈早去应了卯。典仪官品级不高,本就是个无甚事务的闲职,而时逢深秋,距离年关还有好一段日子,左右更是无事。
加之他前几日刚与醉花楼的姐儿玲珑见过一面,何彧便也没什么事交给他,权当是消停一段时日避避风头,以免落人把柄。
他并未料到来的会是大理寺的人。
“沈大人,”他开门,太监就在门口立着,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懒懒地道,“典仪沈屿?”
沈知弈波澜不惊:“正是。”
“大理寺请您呢。”
他没有理会太监语气中的阴阳怪气,只平淡地点了点头:“好。容我休整片刻,换身衣裳。”
“哎,”太监伸出一只脚抵住门,止住了他关门的动作,“大理寺传沈大人,沈大人还是快些吧。”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沈大人想要休整休整也并非不可,只是咱家总不能就在外边站着吧。”
沈知弈平静地看他一眼,回手不再关门:“进来吧。”
太监得了应允,得意地进了屋。沈知弈引他到前厅,也没冲洗茶碗便敷衍倒了杯茶。
“寒舍简陋,公公请多担待些。”他说完,便要转身进屋。
“啧,”太监瞥了眼茶水的颜色,颇为嫌弃地啧了一声,将茶碗重重放回桌上,“上面催着呢,沈大人还是快些吧。咱家听说豫王世子也在大理寺等着,若让他等久了,可不知会说出些什么来。”
豫王世子?
沈知弈大抵有了猜测。
这太监如此嚣张,定不会是专为大理寺办事的,想必是宫里那位派来的人。
但皇上为何突然追查起这件事,倒是有点意思。
第6章 如戏
“就是这儿了,沈大人。”太监捏出帕子,擦了擦额上并不存在的汗水。
“咱家还有事在身,就不陪着大人了,”他撩起眼皮望向沈知弈,冷笑一声,“沈大人,自求多福吧。”
沈知弈仍旧不为所动:“公公好走。”
太监掂量着袖袋里的几块碎银,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冷天的,大理寺外的侍卫冻得跺了跺脚,没想到例行值守还能看完这出意料之外的戏来。他对另一个侍卫使了眼色,方道:“沈大人?”
沈知弈转身,被使眼色的侍卫会意,先行进去禀报了,仍站在外边儿的侍卫留下来接引。
他悄悄打量着沈知弈——见多了各色各样的官员,进了大理寺少有这般镇定自如的。
侍卫不敢怠慢,拉开厚重的漆门。
沈知弈被一瞬间的光影晃了眼。大理寺分明是沉冤昭雪断案之所,却偶有犯人喊冤之声穿过庭院,反倒徒添阴森。
侍卫摸不准他淡然的气度是来自靠山还是别的什么,也不知怎的便解释道:“大理寺虽说是秉公断案,但仍有好些官员和一些牵涉到案子中的百姓,一听见审讯就被吓得找不到东南西北了……沈大人别见怪。”
沈知弈“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在听。侍卫本就心中有事,见沈知弈不咸不淡的反应便有些慌张,但沈知弈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侍卫顺着他的目光,瞥到偏院回廊里一闪而过的红色裙摆。这种繁复的服饰本不适合日常穿着,倒像是青楼女子卖艺时的盛装打扮。许是在地上磨蹭了许久,边缘已经不再鲜艳,隐约有被勾破的丝线。
侍卫心下一动,果然被少卿大人说中了。为了让沈知弈刚巧看到这一幕,他可是特地让同伴先进屋跑了一趟,他心中暗喜,正要趁势提起此事,却听沈知弈疑道:
“女人?”
侍卫没想到沈知弈会在这种问题上发难,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啊……啊?大人莫见怪,女子多了,牵连的女子有时也是有的……”
他没想到沈知弈接着道:“女人的话也能信?”
侍卫愕然。
“古人云:‘妇人之言,何足信也?’大理寺断案,难道要依着妇人之言吗?”
他像是在对侍卫说,也像是对着其他什么人。
正当侍卫唯唯诺诺不知如何接话之时,沈知弈听见身后的回廊里传来一声凉薄的笑。
他早有预料地转身,醉花楼花魁的浓妆艳抹遮盖了本就出挑的容貌。大理寺丞左杰站在她的背后,神情莫测。
他与去豫王府接引世子的那位同为大理寺丞的同僚有所不同。他那位同僚并无依附权势之意,对他的数次拉拢也视而不见,在这浑如泥潭的官场里保持所谓的中立,立什么两袖清风的招牌,可才真是愚蠢至极。
同僚是个办事死板不懂变通的,他可是清楚得很。
沈知弈不过是从穷乡僻壤里爬出来的下等人,只能说是气运尚好,一路到了现在的位子,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也算得上是年轻有为。调入京城后更是立马攀上了权贵——尽管这权贵具体是谁尚未可知,但听说是礼部尚书何彧——礼部看似没什么实权,但礼部一句话,便能变更各个重大日子的守卫、地点,不可谓不防。
这样想来,沈知弈前些日子立了战功,官位不升反降,却不偏不倚成了个与礼部关联颇深的京城典仪,恐怕是别有深意。如此城府颇深又心肠歹毒之人,当斩其于羽翼未丰之时,以免将来成一祸患。
皇上虽早早诏定太子,但那不过是迫于太后母族的威势。近些年,皇上有意冷落太子,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
何彧那老不死的有意扶太子上位,摆明了是要跟皇上做对。
京城里主子虽多,但最大的主子,不仍然是皇上吗?左杰虽然官位不高,但却身处大理寺丞这一要职,处理几条杂鱼还是颇为顺手。
故而他接得上面的旨意,虽说核心问题是处理豫王世子,但证据不足,对世子显然不好动手,只好从身份卑贱的开始。他便先行派人前往醉花楼打探。这一打探,果然先人一步将醉花楼的姐儿玲珑带了回来。
只是这玲珑一口咬定她对沈知弈不过是一厢情愿,二人当真无半点男女之私。左杰当然清楚,这件事背后当然不只是男女之私这么简单,但玲珑的证词颠三倒四,显然难以拼凑出能够被信服的“真相”。
但其实是否为真相并不重要——只要哄着真正主事的那位高兴,假的也能成为真的。
“沈大人,”玲珑抬头,她显然已在此处很长一段时间,嗓音已有些哑,话语之间不复几日前的娇媚,“可还记得我?”
沈知弈看着那张还算有点印象的脸,说出的话却不似作假:“不记得。”
若是宋吟秋在场,便会认出那其实正是三日前半夜与沈知弈在醉花楼中共处的姐儿。
左杰不知道的是,就算没有他的刻意安排,玲珑也会想尽办法与沈知弈见上一面。
她实际上不过是层层计划中微不足道的一环,被放弃也在意料之中。从她在醉花楼被带走开始,她便存了死志。但沈知弈方才的话她听得真切,没想到还有一丝生机可循。既然咬死了妇人之言不可信,她也为着自己活下去的可能配合着演一出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