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见微沉吟,装模作样的思考,而后摆出一副认真建议的表情:“报备这个词,好像不太合适。严教授有时间的话,可以听听大学语文课。”
低嗤,严慎笑了笑,问她:“想去桐大看看吗?”
又起风了。
周围的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空气里弥漫着很甜的花果香。
这是他第一次“邀请”她。
上一次是她,“邀请”他进了她家。
时见微在心底沉吟几秒,抬头,扬着笑,故意说:“我很忙的。”
严慎见状点点头,拖着嗓音“啊”了一声,似乎有些遗憾:“那我走了。”
“诶——”
伸手扣住车门,时见微深陷的梨涡悬在嘴角,“但是今天好像不太忙。”
严慎忍着没笑:“上车。”
市局到桐江大学有二十分钟的车程。
时见微好奇他没有课去学校干什么,而且还能带上她。但她没问,反正到了就会知道。
直到站在桐江大学模拟实验室的门口,她看了眼门口的牌子,又看了看敞亮的走廊。
实验楼里有学生在上实验课,楼上隐隐约约传来声音。
“来这里干什么?”她问。
严慎拉她进来,顺手把门关上:“做实验。”
这间实验室很空旷,只有一张巨大的桌子,周围堆满了道具,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收拾整齐的杂货间。
时见微环顾一圈,有些好奇:“什么实验?”
严慎走到最里面,从角落里拎出来一个假人模具,放在桌上:“模拟嫌疑人心理。”
在讲台的盒子里抽出一支马克笔,他递给时见微,“麻烦小时法医,画一下龚勇的尸表特征。”
垂眼看着他手里的马克笔,时见微抱着胳膊笑:“原来严教授不是带我来桐大看看的,是找我来帮忙的。”
严慎保持着递笔的姿势:“我也没法确定,直接说,你会不会拒绝我。”
时见微:“那你现在就能确定我不会拒绝你吗?”
严慎默然,眯了眯眼。
瞥见他细微的表情,时见微伸手抽走他手里的笔,越过他,朝假人模具走去,语气听起来可怜兮兮:“我想拒绝的,但我怕你等会儿不放我回去。”
闻言,严慎收手插兜,转过身来。
站在原地看着她,他低笑一声:“我囚禁你了?”
嘶——
这个词有点……
“他的尸表特征参考价值不大。”时见微拢回意识,在假人模具上画圈,“除了右手小拇指和无名指被砍断,做过阑尾手术,背部有一个擦挫伤以外,都在体内,而且炸得有点分裂。”
她顺便画出长线,把假人模具分成几块。
严慎走过来:“背部的擦挫伤是?”
“他生前后背无意间刮蹭受伤过,或者被人拖拽过。”时见微朝他伸手,掌心向上,他把马克笔的笔帽放在她手里。她合上笔,笔帽抵着假人模具的后背画圈位置,“这个伤痕很新鲜,即使被烧伤也依旧有血迹。我更倾向于后者。”
说完,她抬眼看向严慎,音调上扬,“严教授开会的时候好像没有认真听哦。”
严慎挑眉:“是吗?”
时见微笑而不语。
不然呢?这些东西她在开会的时候可是说过的。
“我推断,龚勇死的时候是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他死了之后,被人从床上拖下来,后背刮蹭到床架。”她继续说。
早餐店二楼的床是看起来要散架的铁架,翻身时动静太大,还会发出吱呀声的那种。
“床上有对凶手而言很重要的东西?”
“不好说。痕检科的人找了好几遍,没有在床上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应该是拿走了。”
话落,实验室里安静了下来。
严慎一只胳膊横在身前,另一只胳膊的手肘搭着,指骨轻轻摩挲着喉结。
时见微捕捉到他的小动作,注意力突然全部被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
他在车上的时候也有这个小动作,这好像是他思考时的无意识举动。
骨节分明的手指微曲,在颀长的脖颈上小幅度地摩挲、刮蹭,滑过喉结,一下又一下。
一股蓬勃的张力扑面而来,只是一个小动作而已,渗透进空气似的,又欲又性感。
她看得有些出神。
严慎捉住假人模具的脚踝,从桌角的方向拖下来,后背抵在桌角,形成刮蹭。
他蹲在地上:“先拖拽再焚尸?”
“嗯。”
“你觉得下毒和焚尸,是同一个人做的?”
现场爆炸已经被技术组确定为意外,是电线老化电路短路导致的爆炸。如果不是爆炸,龚勇的尸体指不定猴年马月才被发现。
或许,跟他闹矛盾冷战回娘家的妻子也迟迟发现不了。
时见微:“什么意思,凶手不止一个人?”
“开会的时候,痕检科说过,现场找到的头孢类药物装在一个糖盒里。雷队也说了,龚勇有每天吃两颗糖丸的习惯,能把他的糖丸替换成头孢,这个人跟他很亲近。所以文淑和龚倩倩无法排除嫌疑。”严慎说,“当然,也有可能他出入赌庄随身携带糖盒被人看见,知道他有这个习惯。毕竟,现场除了那对母女的脚印,还有钱大富的。”
“但是。”
他顿了顿,“龚勇喝酒这事儿可没规律。”
时见微扯了扯嘴角,语气里充满了犹豫和不相信:“所以钱大富跑去早餐店确认龚勇死没死?觉得他没死透一把火给烧了?”
看见她脸上有所怀疑、一言难尽的表情,严慎笑起来:“小时法医,想象力不错。”
“……”时见微抿唇,“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讽刺我。”
严慎笑着摇摇头:“没有啊。”
时见微撇了下嘴角,接着说:“目前的所有证据来看,龚倩倩这小姑娘身上问题不少。”
头孢类药物是龚倩倩买的,和氟西汀的购买是同一天,这两种药都是处方药。
“小姑娘?”严慎挑眉。
时见微抬眸:“不是小姑娘吗?她才十七岁。”
严慎笑着点点头:“是。”
只是觉得,小姑娘这词儿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有点违和。
她看起来更像小姑娘。
“她的确有动机。”他沉声道。
“亲爸家暴羞辱,要把她卖个好价钱。”时见微的声音听起来四平八稳,声线有些清冷,“这么说的话,阿姨也有。”
迎上严慎的视线,她思忖两秒,“所以又是共犯?”
严慎摇了摇头:“不一定。”
他重新在歪靠着桌腿的假人模具前蹲下,“尸体燃烧面什么样?”
时见微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反而跟着蹲下来,双臂抱着膝盖,直勾勾地看着他。
“严教授。”清冷的声线仿佛加了半勺蜂蜜,甜而不腻。她像是揪到了他的小辫子,带了些许调侃,“开会的时候你真的没有认真听哦?”
被点名,严慎嗓音微沉,不疾不徐:“听了。”
他抬眼,“想再听一遍。”
“尸体燃烧并不均匀,最重的部位是脸。”
避开他的视线,时见微拔开笔帽把假人模具的脸圈起来。
严慎看了眼:“泄愤。”
“什么?”
“极度厌恶的情绪。”严慎说,“凶手对龚勇有很深的恨意。”
时见微用马克笔的笔尾戳了戳地面:“照你这么说,不就是龚倩倩和文淑吗?”
下巴搭在膝盖上,她想了想,问,“钱大富说现场有他的脚印是因为路过早餐店,找龚勇随便聊聊天,你信他说的吗?”
静静看了她两秒,严慎笑了下:“按你的习惯,不应该问是真是假吗?信不信,有点主观。”
时见微不说话了。
奇怪,她怎么好像有点被他影响了。
潜移默化之间。
兜里的手机响了一声,严慎掏出来看。
雷修给他发消息,说段非和魏语晴在案发现场逮到钱大富。
“钱大富去了案发现场。”严慎把手机递给时见微。
她看了眼雷修那条消息:“你不会又要给我分析他做这件事的心理过程吧?”
聊天框里又弹出来一条,她把手机还回去,“雷队问你去不去审讯室。”
“你不想听,我不会说。”
严慎随手回掉雷修的消息,顺便跟雷修说找个时间再见见文淑和龚倩倩,把手机揣兜里,“不去,雷队会把结果同步给我。”
另一边,市局刑侦总队。
魏语晴刚推开审讯室的门,钱大富见到她立马咋呼起来。
“警官!说八百遍了,真不是我!”
“我国庆那天确实是去他家找过他,上回我也说了啊,我没隐瞒啊警官。我就是路过,纯路过!上去跟他闲扯了几句,毕竟是我债务人不是?”
“我怎么可能想让他死啊,他死了谁还我钱?他老婆吗?就那破早餐店,一天能卖几个米啊。”
魏语晴和段非坐在审讯桌前,没搭理他。他张了张嘴,紧张地搓搓手,低下头去。他抬手摸摸鼻尖,声音都变弱了。
“顺便从他家顺了袋饼干。”
见段非闻言皱了下眉,他立马摆手,“真没别的事了。”
段非翻了翻之前的笔录,抬眼:“你有事儿没说吧。”
钱大富:“啥事儿啊?”
魏语晴:“龚勇要把龚倩倩卖给你这事儿,怎么就忘了呢?”
听见她这略带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语气,段非暗暗挑了下眉。
钱大富更是慌张,疯狂摆手:“不是,不是不是……”
“我没接啊,这事儿我没点头啊。”
他把龚勇为了还赌债、打算直接把龚倩倩卖到他这儿来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咽了咽喉,他紧张地想擦汗,“那姑娘才十七岁,这不犯法嘛。”
魏语晴厉声道:“她成年了也犯法。”
钱大富狂点头:“是是是,我记住了。”
-
“所以我觉得,文淑和龚倩倩必出一狼。”
把马克笔放回讲台的盒子里,时见微看向严慎,笃定道。
严慎把洗好擦干净的假人道具放回原位,听见她的形容,忍不住笑:“玩狼人杀呢?”
提到这个,时见微抱着胳膊,骄傲地抬起下巴:“玩过,玩得特别好。”
“这么厉害啊。”
“那当然。”
拍了拍手,严慎往门口走:“走吧。”
时见微跟上去:“去哪啊?”
“吃饭。”严慎偏头看她,“不饿吗?”
本来没有什么感觉,这么一说倒是有点饿了,她诚实地点了点头。
天色渐晚,黄昏日暮。大片的橘红色泛着微微粉紫在天边晕染开来,形成层层叠叠的渐变。
下课铃声响起,隔着天花板,楼上传来一阵骚动。
走进实验教学楼的安全通道,时见微差点被楼梯上冲下来的男生撞到,严慎走在她身后,伸手把她拽了回来。
她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的怀里,感受到他宽阔硬朗的胸膛,还有专属于他的体温。
男生仓促地扬声道了歉,狂奔下楼。
看样子,是去食堂抢饭的。
“没事?”
严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温热的气息洒下来,拂过她的耳后,她的耳朵瞬间不受控制地泛起绯色。
时见微摇了摇头,从他的怀里撤开。
靠着楼梯扶手往下走,她笑着看他,心思全写在脸上:“严教授,我想尝尝你们学校食堂的饭,可以吗?”
严慎挑眉:“这个问句,是要我请?”
实验楼大厅里人群熙熙攘攘,时见微只能挨着严慎走。
衣袖有意无意的互相摩擦。
“大学食堂的饭一般都不太贵,我付得起的。”她沉吟着,轻声拖着嗓音,“不过,是你问我想不想来桐大的,还找我帮了一个小小的忙……所以看你诚意啦。”
其实她也不是全无收获。
不同视角的思想碰撞,她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而且,她来过桐大,很多次。每一个食堂都吃过,甚至见证过一些窗口的更迭替换。但她今天装得挺像第一次来吧?一副陌生新奇、不认路的样子,应该没有什么破绽。
走出实验楼,天边大片漂亮的晚霞呈现在眼前。道路边不少学生停下来,举起手机拍照,时不时发出一些感慨。
时见微目不转睛地望着晚霞,迟迟没有掏出手机。
瞄了她一眼,严慎问:“这么喜欢,不拍?”
视线在晚霞间流连,时见微摇了摇头。
“手机拍出来的照片有色差,永远不及肉眼真实看到的漂亮。”她收回视线,“再说了,漂亮的晚霞又不是只有今天有,我是活不到下一次吗?我还能看到很多很多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