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车上下来的人并不是严慎。
“……”真没意思。
时见微甩头就走,AD钙奶已经见底,她猛地吸了两口,发出吸管与空气摩擦碰撞的声音。
一楼走廊两侧的门都开着,两端有靠着侧门的楼梯。秋风拂过,外面的树枝摇曳,发出簌簌声,空气里透着属于秋天的特殊味道。
“喜欢喝AD钙奶啊?”
正要踩上楼梯,斜后方传来熟悉的声音,时见微顿住,扭头看到从侧门进来的人,有些意外。
人果然是唠不得的,比如十分钟前提过的、想起过的人,此刻就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走侧门?”她问。
严慎笑问:“不能走吗?”
时见微摇了摇头:“没有说不能,只是觉得奇怪。”
他从哪里钻出来的,刚才那辆车下来的人分明不是他。但她当然不会追着问这么细的话题。
严慎注意到她手里的AD钙奶,上端插着的吸管,已经被她咬瘪了。他再一次不动声色地了解到关于她的习惯,以及这背后一切他并不想刻意窥探、偏偏摆在他眼前一目了然的内在灵魂。
“你是来看审讯的吗?”时见微把AD钙奶的空瓶扔进角落的垃圾桶里。
“嗯。”
严慎收回视线,不再耽误时间,朝审讯室走。
时见微从那一节台阶上下来,看着严慎的背影。
她又想去看了。
念及此,她跟在严慎身后进了李曦的审讯室,在一旁默不作声,和上次一样,当一个安静认真的观众。
单向透视玻璃那一侧,魏语晴和段非在审问过程中陷入僵局。李曦话里话外几乎没有破绽,仗着没有监控这样直观的证据,避重就轻。
看了几分钟,严慎把段非叫出去。
下一刻,时见微就看见他进了单向透视玻璃的对面那侧。
他没坐下,靠在桌边,指骨抵着桌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从外面进到室内,眉宇间渗透着冷冽的凉意。
指间点了点桌面,他抬眸,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蓦地在审讯室里倾盖而下,再蔓延开来。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威慑力:“我来审你。”
-
监控室里,段非叉着腰站在时见微身边,整个人轻松下来不少。瞧见时见微全神贯注地盯着被监控室,他歪着身子,凑过去看她。
时见微的视线被他挡住一点,她往另一边歪头,目光笔直,没有半分要挪回来的意思。
“看这么认真?”段非说,“以前也没瞧见你对审讯这么感兴趣。”
时见微嘻嘻一笑:“突然有兴趣,不可以吗?”
段非点点头:“可以,当然可以。”
对面的房间里,李曦换了一条腿跷二郎腿,攒眉蹙额,半个身子歪在椅子扶手上,柔弱无骨似的。
“我屁股坐麻了,可以给我一个垫子吗?”
魏语晴终于忍不住开口:“把这儿当你家呢?”
李曦看了她一眼,没搭理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严慎。
“坐麻了?”严慎挑眉,“正面回答,实话实说,问完你就能走。”
李曦:“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呀。”
严慎勾了勾唇:“那继续坐着吧。”
李曦:“……”
他这话说完,还真没再接着往下问什么,靠在桌角,事不关己地玩着桌上的笔。
一时间,整个审讯室悄无声息。
时钟滴答,秒针转了一圈又一圈。
李曦再次换了一下腿,挪了挪屁股。
“再没有人说话,我要睡着了。”段非扯过来一把椅子,跨在椅子上反着坐,胳膊搭在椅背,打着哈欠。
时见微看到他打哈欠,没忍住,也被传染着打起了哈欠。似乎今天忙了一天,到现在才有了倦意。
不只是他们,审讯室里的其他人都开始犯困了。
严慎把玩着那只中性笔,笔端尾部抵在桌面,漫不经心地敲着,一下又一下。
李曦的心里打着鼓,在这一阵清晰的敲击声中迅速放大。摸不清他们想做什么,逐渐陷入一种焦躁的情绪中。最后实在是忍不住,问道:“你们到底还想问什么?”
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
闻言,严慎不紧不慢地开口,把段非和魏语晴问过的问题颠倒了问法:“你和方洋洋是最近认识的吗?”
李曦的肩膀微弱地耸了一下,直直看着严慎:“对啊,我和她是最近才认识的,她在网上找到我,联系我给她做新娘妆。”
语气没有之前的肆意,反而变得有些生硬。背得滚瓜烂熟的词,在他换了没有问过的方式之后,她需要重新思考措辞。
心里没底,加上心虚,她做出了一些下意识的小动作,语气也自然变得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偏偏她视线笔直,在判断他是否相信她的话。但瞳孔有细微的闪烁。
严慎好整以暇看着她,勾唇:“自信点,编出来的故事才有人信。”
李曦皱眉:“我说的是事实。”
语气生硬,然而她的声音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严慎随意地点点头,对她的回答不表态,接着问下一个问题:“8月25日十二点到十二点半,你在哪?做什么?”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
“倒着说。”
倏地,李曦怔住,傻眼了。
在严慎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她垂眼,紧张地舔了舔唇:“我和刘锦哲在楼梯间抽烟……”
“你和他认识?”
“不认识。”
“那你们一起?”
“碰巧在楼梯间遇到。”
“哦——我们好像没有和你提过他的名字。”
为了避免串供,也方便套话,他们从头到尾对三个嫌疑人都是盲审,就连问到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时,也只是拿照片确认,并没有提及过姓名。
李曦霎时紧绷,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她抬起头准备狡辩。严慎率先开口,不疾不徐的,说出了她想到的回答。
“碰巧遇到,自我介绍认识了一下。”他的嘴角噙着笑,笑意却不及眼底,“是吗?”
那双深邃的眼睛好似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似笑非笑,看不出背后的风暴,只觉得不怒自威。此刻被他攫住,她喉间发紧,说不出一个“是”字。
也不敢说。
心理防线被攻破,李曦彻底破防,颓然地垂下头,声音略微颤抖:“我不是故意的。”
“她和别的男人结婚,我嫉妒得发疯,但我真的没想伤害她。”
她捂着脸,带着哭腔。
-
从审讯室出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真相和他们推测的差不多,李曦和方洋洋在两年前相爱,但因为这段不被世俗认可、难以公之于众的关系,加上方洋洋家里人催婚,这段关系最后变质。
方洋洋被迫嫁给相亲认识的男人,依旧和李曦维持着这段关系。至于刘锦哲,是李曦最好的朋友,也是伴郎不够被她推出来当伴郎的。
案发当天,李曦身为方洋洋的妆造师,陪同她回到化妆室换敬酒服,趁着这个时间,两个人玩了一把,却没想到失手出了人命。
当时她吓得腿软,又难过又害怕,刘锦哲一直在门口替她俩守门,听到动静跑进来,发现出事了。场面过于糜烂,他只能顺水推舟,找了个性窒息的借口伪造成自杀,随后又去删了监控。
张勉路过时透过半掩的门,只看到了给已经死亡的方洋洋绑麻绳的刘锦哲,误以为是出轨伴郎给他的好友戴绿帽,被玩死了。
最后两个人在楼梯间抽烟,在争吵哭喊之后冷静下来,统一了口径。
于是刘锦哲成为了她的帮凶。
而他做这些的原因,只是因为喜欢李曦。
“这个案子……难评。”魏语晴合上文件夹说,“我现在心情有点复杂。”
两个女生相爱却不能在一起,其中一个女生被迫嫁给不喜欢的男人,而作为帮凶的那个男人喜欢另一个女生。
这爱恨情仇比她的生理期还乱。
段非得脸色也并不好看:“她爱她,但他爱她?我突然有点不太理解这个世界。”
尽管从事刑警已经五年,经历了大大小小不同类型的案子,但有些案子依旧会让他感到震撼。
时见微默不作声,环顾一圈,寻找严慎的身影,发现他站在侧门的台阶跟前。
夜里又起风了,清风撩起他的衣摆。
她走过去,闻到烟味,没忍住咳嗽起来。
严慎听见她的声音,扭头看了她一眼,抬手把烟捻灭。
“呛到你了?”低沉的声线放柔,和方才在审讯室里完全不一样。
想说还好,但生理眼泪骗不了人。她眼角微微泛红,一双杏眼盛着清泉,涌上来,快要溢出来。她还是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站在风口,严慎低头,微微挡住她:“别站风口,容易感冒。”
时见微双手背在身后,歪头看他:“那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严慎沉声道:“燥,吹吹冷风。”
没再往前走,时见微就站在他身后侧方,感受到一丝微弱的风:“你会觉得可悲吗?”
对于这场误杀之下,不见天日的爱。
严慎:“会。”
与她内心感受相吻合的答案落下,心跳轰鸣两声,再平稳下来,仿佛被柔软的云团托举着。这种不符合世俗大众的爱情,并不容易被接受,也常常有人戴着有色眼镜。
但他没有。
不但没有,他还有一丝同理心,眼底的悲悯和眉宇间的沉闷不是装出来的。
时见微一直觉得,男性的共情能力是很差的,可他似乎……不太一样,她明显能感觉到他此刻的情绪。认识他的时间不长,但不管是自己的感受,还是其他人闲聊时的议论,他这人很擅长隐藏情绪。能让她看到三分,那此刻海面下的汹涌已经是十分。
静静看了会儿他的侧脸,她忽而开口:“严教授。”
严慎:“嗯?”
时见微:“挺帅的。”
闻言,严慎转过身,背对风口,面朝她,低头垂眼看着她:“哪里帅?”
时见微一愣。
一般听见这种话不都是直接说声谢谢就完了吗?他怎么还追着问啊?
她想了想,说:“玩心理战的时候,挺帅的。长得嘛……”
拖着尾音,她仰头看着他,含笑的眼眸仿佛盛着天际捣碎的星河,“还行吧。”
将她眼底的狡黠看得明明白白,严慎轻笑一声,好听的磁性嗓音含混着笑意,卷着风在她的耳畔环绕。
“能入时法医的眼,荣幸之至。”
第10章 幺鸡
夜色微凉,风再次拂过。
时见微有些困,打着哈欠,看了眼时间,径直从他身侧走过:“我下班啦,先走了。”
严慎:“我送你。”
猜到他会说这话,时见微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停下步子:“你都不知道我住哪,万一不顺路,南辕北辙呢?”
两条长腿毫不费力,没几步就走到她身边。
“送了就知道了。”
时见微这才停下,转过身,仰着脑袋,静静看他。
风掠过又平息,片刻后,再度撩过发丝和衣摆。
总队侧门的路灯光线昏黄,有些暗。
她无法完全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在他视线偏移过来的刹那间,一眼望进他的眼底。
好像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想看的东西,又好像不能。
半晌,她说了个名儿。
这个名儿不是他家隔壁那个小区。
买仙豆糕的时候就猜到了,她八成不住那儿,可能只是有认识的人住那儿。但她很擅长迂回,不肯定也不否认,让他猜。
严慎散漫地点点头:“是挺远,去坐轻轨吧。”
“……”
时见微的嘴角一僵,抿唇。
他故意的,绝对。
还玩了一把空手套白狼。
然而下一秒,她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歪头,明媚的笑起来,那枚梨涡悬在嘴角。
她的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亮晶晶的,清甜的声音缓缓荡开:“严教授,快十点了。时间不早,街上的人也不多,我一个小姑娘,独自回家多不安全啊。”
恰到好处地停顿两秒,她往前走了半步,迎上去,“你说对吧?”
严慎墨色的眼眸静静看着他,眼底含着几不可察的笑意,没有说话。她这幅样子落在他的眼里,像小猫的肉垫踩过心口,有点痒。
缓缓点了点头,他笑道:“说得对。”
上了车,依旧坐在副驾,时见微低头扣上安全带。
正要问严慎这个案子,抬眼就看到总队大楼门口的台阶上,段非抬手朝她挥了挥,要往这边走,下一秒他就被魏语晴拽住衣服后领,往市局大门口拖。
她探出脑袋往后看,满心疑惑。
搞什么啊?
“刚才想问我什么?”严慎问。
把脑袋收回来坐好,时见微听见他这么问,偏过头,视线上下扫了一圈:“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要问你。”
严慎把车窗升起来,驱车开出去:“真想听?”
时见微小鸡啄米般点点头,为了表示意愿的强烈性,甚至侧过身来,在安全带的束缚下,坐得端端正正。
“你的膝盖和上身都有偏向我的趋势,是迫切想问我问题的下意识反应。”严慎看了眼她的双膝。
时见微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和裸奔有什么区别,一个小小的肢体动作而已。
不过……
她平直、安静地看着他他,凝视着、描摹着。棱角分明的侧脸在车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里,衬托得更加俊朗。
他好像总能看穿别人。
那套犯罪心理学,真这么神奇?不过更让她感慨的是他的观察力,好像任何细枝末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十字路口亮起红灯,车子缓缓停下,混在车流之中。
察觉到她的视线,严慎偏头,不偏不倚地撞上她的视线。
他忽而看过来,时见微的心头猛地一颤。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捕捉到她眉梢轻轻抬了下的细微表情,严慎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紧张什么。
无端慌乱,时见微的视线躲闪了一下,又觉得烦,美眸微瞪:“不许看我。”
“好,不看。”严慎听话地转过头,直视前方,“那你想问的,还问吗?”
时见微侧过身,靠在椅背,泄气下来:“不问了。”
瞥了她一眼,严慎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沉声道:“想问我,怎么看待这个案子背后的情感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