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意把嘴里的饭食咽下,答道:“是的,前阵子出了些意外,所以拖到今天才入学。”
那学子好奇道:“听你口音像是京城人士?”
宋知意点点头,那学子见了立马激动起来,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顺天府今年的贡生宋知意吧?”他声音高,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不少人的侧目。
宋知意讪笑了一下,只能点点头,没想到这国子监中还有不少人认识他。
那学子倒是丝毫不觉得尴尬,自来熟地往宋知意的方向凑凑,道:“我跟你也算是同期,我叫王博耘,是今年从凤阳府来的贡生。来的第一天就把各府的贡生都认了一遍,却独独缺了这最厉害的顺天府,后来一打探才知你没来。今天可算见到你真人了。”
宋知意只笑笑,对这种过于热情的人,他实在是有些招架不住。
王博耕没有退却的意思,继续道:“说起来宋兄可选好要拜入哪位博士的门下了?”
宋知意没答话,只问道:“这其中有什么门道吗?”
王博耕听宋知意这么一问,顿时来了劲,道:“你第一天来,不知道这里头弯弯绕绕可多了。每个博士所专精的经文不同,监生首先需得根据自己的本经来选。像我的本经是《诗经》,就选了拜在张博士的门下,张博士是这方面的大手,还出了好几本有关于《诗经》的注集,我几个月受他教导,也觉得收获颇多。再有就是本经是《春秋》的学子,都爱去成博士那……”
王博耕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最后总结道:“其实监内的博士都是吏部精心考核挑选过的,都各有所长,选哪一位都是好的。但唯一要紧的一宗就是千万别选那个关系户。”
宋知意愣了一下,道:“关系户?”
王博耕压低声音神秘道:“宋兄刚来,想来是不知道的,有一位名叫李祯的博士,是前几年突然被插进来的,国子监里的讲师都是吏部从官员中选出来的,可此人并不是官身。且他每日在国子监也几乎不授课,见过他的学子少之又少哦,听说他经常睡到日上三竿,看着就是来混日子的,可祭酒也不管他。后来一打探才知,他竟然是户部侍郎李祈的弟弟,怪道这样的人还能进国子监当博士,原来是有个好哥哥。我们同期的一位三江府的贡生曾前去拜访过他,可敲门等了半天却只等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来开门,屋子里头也乌漆嘛黑的,这多吓人呐。他当场就寻了个借口回去了。”
睡到日上三竿,还仪容不整,说得不会是宋知意刚刚见到的那位李博士吧?没想到他和户部的那位李侍郎还有这层关系在,下回什么时候回去问问父亲好了。
见宋知意沉思,王博耕拍拍他的肩,道:“宋兄你先慢慢想,不过刚刚这事可别说出去。”宋知意这才反应过来,朝他点点头。
……
下午的课上完后,宋知意便直接往李祯博士那去了,他先是敲门,里头却们动静。等了半晌,宋知意只能轻轻推开门,却见李祯已经在书堆中睡着了。
宋知意小心唤了一声李博士,他这才猛然惊醒,见是宋知意在面前,清清嗓子道:“你的文章我都看了,写的是不错,无论是破题立意还是遣词造句都很有水平。”
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只可惜,都是无用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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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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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都是无用之文。”
这话一出,宋知意当场怔愣在了原地,他对自己的文章有信心,可能是会有一些小问题,但无伤大雅,何至于被说成是“无用之文”呢?
他先是不知所措地伫立片刻,随后疑惑道:“李博士,为何您说学生的文章是无用之文?学生不解。”
李博士随意翻开一页,用食指用力敲上几下,道:“就拿你这篇你两村分浍水的文章来说吧,你在里面提及了三七分水的水利制度,你先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到的。”
李博士说的是宋知意写的一篇考策文,他思索片时,很快就答道:“三七分水是北宋时陈知白出任平晋县令时为用晋水所想出的办法。晋水是汾水支流,流经三十多个村落,能灌溉三万亩农田。当时的晋水并未尽其用。于是陈知白勘探地形,砌石为塘,中横石堰,凿十孔,三七分之,北三孔,南三孔,不仅物尽其用,还解决了南北村的用水之争。[1]因为晋水和浍水同为黄河支流,便想起了这三七分水,由此及彼,浍水也可用类似方法治理。”
“看得出来,你对这些方略知道得不少,”李博士表示认可地点点头,但话锋一转,又道:“可你知道三七分水究竟是怎么分的吗?砌石为塘是在哪里砌成的,又为什么能够凿孔分水?”
“这…”宋知意下意识想开口回答,可发现自己没有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只能凝噎在喉。这方法是他从书上看来的,可具体是怎么分的他还真不知道。
“学生不知,还请博士指教。”
李博士对宋知意虚心求教的样子好像很满意,道:“我游历晋祠时听当地人讲过三七分水的故事,因为好奇,所以亲自去看了看。这石塘是建在晋水源头之一的难老泉,泉水清冽,终年不断,是以石塘充盈,可以三七分之引水灌溉。但此题中的分浍水却并不是在源头分,而是在中游,你要如何砌塘?且每至十一月十二月会有断冰复结的蹙凌水,随时涨落。石塘低矮,涨时水漫如何防洪?落时无水又如何分水?所以说这三七分水在此地是行不通的,这题最要紧的是要如何能在分水灌溉之余又做到蓄水防洪,治水也需因地制宜。”
李博士一口气说完,看到宋知意嘴巴微张看着他,有些得意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道:“怎么样,小子,我说的对不对?”
宋知意这才反应过来,忙俯身拱手道:“博士指点令学生茅塞顿开,我此前确实未想到分水之位于凌汛之灾,这是学生疏忽了。”他先前听到王博耕对李博士的评价,下意识有些轻视他,今日听他一言,才知他看似懒散,却是胸有经略,有真才实学的。
李博士啪地一声把本子合上,对宋知意道:“其余地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其他博士那你还没去拜访过吧?你慢慢想,不着急。”说完挑挑眉,将本子交还给宋知意,似乎是在催促他快走。
宋知意恭敬接过,抬起头正色道:“不,李博士,学生已经想好了。刚刚您的一番话让学生切实体会了什么叫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所以学生想拜在您门下,望博士同意。”这样能一阵见血指出他问题的老师,宋知意先前从没有遇到过,他有预感,若能跟着眼前的人学习,自己的学习会得到难以想象的进步。
这回轮到李博士懵了,他没想到宋知意听了刚刚那番言辞激烈的话还愿意跟着他学习。看着面前一袭青衫的少年,脸上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总不能把人赶走吧。李博士有些苦恼地挠挠头,道:“那成吧,你就跟着我吧。不过先说好,你别一口一个博士的,你还是叫我老师,先生,夫子亦可,或者直接叫我李祯,这博士什么的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宋知意听他同意了,露出一个欢欣的笑容,答应道:“是,学生知道了,那我唤您老师。”
李祯闭上眼点点头,似乎对此很是受用,突然又像是想到什么,飞速抬眼,对宋知意道:“你现在也算是我的学生了,我这个人比较随性,也不兴拜师礼那一套,不过呢,也还是有些事需要你做的。”
“老师请讲。”
……
“宋兄,你最近看着精神头不太好啊,眼下都是乌青乌青的,这是怎么了?”这日午饭后,宋知意正打算趴在桌上小憩一会儿,王博耕却凑了过来。
“我无事,只是这几日每日晚上看书忘了时间,睡得晚了些。”这几日李祯指出了他文章中的不少问题,四书五经题到还好,但策论落了下乘,归根到底还是实践缺失以致写出来的文章也不够精确,虽然看着都颇有道理,但落到实处去就会发现各种细小问题。
在接受指导之余,宋知意也惊叹于李祯的才学,他对各地的风土民情他都有了解,仰知天文,俯察地理。宋知意曾问他是如何学习的,而据李祯说,他自年少时就四处游学,游览大周山水十余年。但前几年在旅途中出了意外,差点丢了性命,于是被哥哥李侍郎绑了回来。
但宋知意生于京城,长于京城,也没什么可以实践的机会。不过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既然实践不够,就用读书来补足。宋知意找来了游记之类的风物书籍,在每日学习完后阅读,有时候看得入迷,很晚才入睡。
“宋兄,宋兄,嘿。”王博耕在宋知意面前挥挥手,将他拉回现实。
“宋兄,你这才来国子监几天呐,怎么就成这样了。”王博耕的语气听起来很是痛心。
“我真的无事,王兄不必担心。”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必为那个关系户遮掩,”王博耕沉重地拍了拍宋知意的肩,道:“我听说了,其他博士不收人,你被迫去了那个李博士那里。我还知道你每日早上还要早早起来去食堂给那博士取好饭食送至他房间,这还只是旁人能看到的,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唉,真是辛苦你了,劳心劳力,宋兄,你明明才来国子监没多久,就变成这幅模样了。”
宋知意一怔,解释道:“王兄误会了……”
宋知意还没说完,王博耕就朝他投来一个同情的眼神,道:“我明白,我明白,我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你若是有什么想说出来的可以来找我,我陪着你一起去找贾学正,他人很好,也会帮你的。”说完就摇摇头,叹口气,转身走了。
其实宋知意想说李博士只是让他帮忙送送饭,顺带早上整理房间,没有花他多少时间,他这么疲惫主要还是因为每日学得太晚。不过按王博耕刚刚那笃定的语气,不管宋知意解不解释,他都不会相信的。
……
……
“你这几日写的文章比我第一次看你文章的时候可谓是大有进步了,虽然离精益还有些距离,不过看得出你下了一番苦功夫。”李祯在花了一阵子看完宋知意写的文章后,点评道。
宋知意刚想回话,李祯就很快切换到另一个话题,道:“行了,你收拾收拾,明日十五放假,你陪我去钓鱼。”
“……老师,您每日也不上课,就算不放假也能去钓鱼吧。”
李祯撇嘴道:“我这可是就你的时间,现在是一年里鱼最肥的时候,你小子应该感谢我才对。”
宋知意无奈道:“好吧,不过先跟老师说好,明天一早就得出发,不能钓到太晚。我月初就没回家,明日总得回去一趟。”他来国子监已经有大半年了,与李祯之间也渐渐熟悉了起来,知道他这位老师最热衷的就是钓鱼,隔三差五就要去钓一次,院子中的鱼塘都快住不下了。
“可以。”李祯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秋日登山可谓是享受,清爽的习习秋风吹起漫山的红叶,一直吹到高远的碧云天,叫人神清气爽,心思也沉浸了许多。
二人快爬到山顶时,就见到已经有两个身影已经在上边转悠了,走得近了宋知意才发现竟然是高忻乐和阿竹。
“三哥,我刚刚还和阿竹打赌说你会不会来呢,没想到真的见到你了。”高忻乐见到宋知意很是激动,不过很快他的目光就朝后飘移去——是李祯。
宋知意看自家老师好像在往他身后躲藏,心中觉得奇怪,本想开口介绍,高忻乐却抢先一步道:“我记得你,我和三哥头回来这儿时就遇到你了。你是上回那个老叔叔。”
听到高忻乐这个称谓,李祯却一言不发,宋知意以为他生气了,毕竟他其实还不到而立之年,只是平常疏于打理,看着年纪有些大。他忙打圆场道:“小公爷,这位是我在……”他话还未说完,肩上就被李祯重重地拍了上来,他停下口中的话,纳罕地朝后看去,只见李祯表情坚定道:“这位小公子说得对,我就是老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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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考赵世瑜 《分水之争:公共资源与乡土社会的权力和象征———以明清山西汾水流域的若干案例为中心》
第69章 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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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叔叔”主动担下了这个称号,高忻乐就叫得愈发起劲了。一行人在岸边坐下,高忻乐自然是要跟宋知意贴在一起坐的,而李祯却有意无意地与他们隔上一点距离,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甚至有好几次上钩的鱼儿都被他放跑了。
这不,还不到午时,“老叔叔”就嚷嚷这累了,让宋知意跟他一起回去。宋知意实在是有些诧异,李祯每次拉他来一起钓鱼不到傍晚是绝对不肯散场的,怎么今儿变得这么收敛了。宋知意看了一眼一旁正依依不舍看着他的高忻乐,觉得症结就是出在他身上。
“三哥,你真的要跟这个老叔叔回去了吗?”高忻乐说完,宋知意余光就瞥见李祯好像缩了缩脖子,想了想还是道:“是,我已经月余没回去了,今日还得回家一趟。”
“那好吧,母亲说过要尊老爱幼。”高忻乐说完,还故意地看了李祯一眼,叫他立刻低下了头。宋知意见到此景,心中肯定李祯的异样跟高忻乐脱不开关系。
回程的途中,二人终于能单独相处,宋知意好奇问道:“老师,您认识小公爷吗?”
李祯脸上露出些难以形容的表情,目光飘忽,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像是在追忆,又带着一缕苦涩,半晌才道:“认识倒也谈不上,只是他很像我的一位故人,看到他的脸就感慨颇多。”
宋知意回忆了一下国公夫妇的样子,高忻乐好像跟公主更挂相一些,难道难道老师口中的故人是永嘉公主?宋知意起了些好奇心,本想开口打探,而李祯那头却已经振作起来,觑了一眼面带探究的宋知意,道:“今日这事不准说出去,听到没有?”
宋知意装作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道:“好的老师,还有什么要交待学生的吗?”
李祯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移开目光道:“还有小公爷那,你别让他知道我是谁,更不要说我在国子监。”说完却瞥见了宋知意像是在用力憋笑的脸,老脸一红,假怒道:“有什么好笑的,尊师重道,尊师重道!”
……
因为有这点小插曲,宋知意今日早早就到了家。他本想找江守徽交流交流最近学习的近况,到了南萧馆却发现只红豆一人留在屋子里,道是她家公子今早去府学还未回来。宋知意纳罕,上回还听江守徽说进来他只上午去府学,中午不到便会回来了,这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宋知意本想一会儿再来,身后却传来一声熟悉的三表哥,回身便见气喘吁吁的江守徽,双颊通红,额间全是细密的汗。
宋知意惊讶,忙从怀着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道:“快擦擦,别着凉了。”
江守徽接过,把帕子举到脸颊边时手却突然一顿,随后胡乱地轻轻蹭了几下,道:“我,我洗干净了再给你。”他拿帕子的手有些僵硬地垂在身旁,不知是不是宋知意的错觉,江守徽的脸好像更红了。
似乎是察觉到宋知意的疑惑,江守徽又马上开口解释道:“今日下课后我走到街上发现很多人都在书肆买书,都挤至外边来了,一问才知道是山居先生出新书了。我本想着多买几本捎带给你和二哥,可跑了几个铺子,却是一本都没有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