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如此铁证,宋知意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有些僵硬地回过头,道:“老师,这么大的事,您怎么没告诉我呢?”
“也没人问过我啊,”李祯一脸迷茫地看着宋知意,道:“怎么了?”
“昨日下午,老师不在监内吗?刑部来了人,监内的学生和教谕们都被查问了。”
“不在啊,我爬山去了,”李祯从未见过宋知意露出这样的表情,明明刚刚还是在笑的,现在却神色灰白,好像大难临头了一般,他停顿了一下,小心问道:“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宋知意把这段日子举子们在讨论的内容和昨日发生的事简单跟李祯讲述了一遍。
“什么?”李祯听了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惊讶,立马一个翻身,从床上下来趿着鞋站起,道:“这不是有人打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吗?《临文漫谈》《临文散谈》是我写的,但绝没有《临文杂谈》此书。你也看到了,我这只有两本手稿。”
宋知意听到此,原本垂着的眸立刻一亮,抬眼望向李祯,道:“老师您是说《临文杂谈》这本最近新出的书不是您写的?”
“那当然了,几年前我有这个兴致,现在可没有了。”
“那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宋知意稍微地送了口气,又道:“老师,您是山居先生这事可还有其他人知道?”
“我想想,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还是有一点的,”李祯看着宋知意又压下去的嘴角,心虚地偏移眼珠道:“起码国子监的白祭酒是知道的,印书局那头应该也有人知道,那老板之前还一直求着我让我继续写,我就说怎么这阵子怎么安静了,原来是有人替我出新书了……”
“看来还是有不少人知道这事啊,按刑部的手段,肯定很快就能查到这里来了,”想到这里,宋知意突然释然地笑了笑,道:“老师,现在外边好像到处都在抓您。要不我带您去刑部自首吧,《大周律》里也说了,这样的情况能罪减二等。”
“自什么首,我行得正坐得端,又没犯罪,我不去。”
“对,自首这个词不太好,是我一时慌乱口不择言了,还是换成主动提供线索吧。左右刑部的人是会来这儿的,倒不如我和老师您主动去,起码体面些……”
宋知意还没说完,院中的木门就传来一声刺耳的吱呀声——是有人推开了,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方才的宁静。
“侍郎,您请。我昨夜收到信才知监内出了这等事,便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他人就住在这儿,我去敲门。”
“辛苦白祭酒。”
师生二人对视一眼,李祯趁跨步上前,趁来人敲响们之前先行打开了门,平日里寂静的小院此事已然被穿着官袍的人挤满了。
李祯丝毫不胆怯,对这满院的人直言道:“我就是你们在找的山居先生,《临文漫谈》和《临文散谈》是我写的,但近日新出的那本《临文杂谈》并非出自我手,是有人在用我之名行不轨之事。”
昨日的绯袍侍郎听了,抬手对身后的人挥了挥,道:“先带走。”说完,他身后就有几个人上来,作势要押住李祯,李祯却两袖一甩,自己大步走了出门。
绯袍侍郎又朝着刚刚带路的人,也是国子监的白祭酒道:“屋里还有一个少年是?”
不等祭酒说话,李祯抢先答道:“那是我的学生宋知意,此事与他无关,他没有参与昨日的起事,我是山居先生的事他也是刚刚才知晓。”
绯袍侍郎没有理会,转而对身旁的人道:“告诉黄筠,不用再去学堂找了,人就在这儿。”
李祯听这话意思不对,站不住了,道:“他什么都没做,为何要找他?难道就因为他是我的学生吗?”
绯袍侍郎不搭他的话,只是用犀利的目光看着宋知意,道:“今早有人送了一封信来,信中告你暗中荧惑人心,策动举子在昨日去礼部起事。随信附上的,还有你唆使举子的纸面书信证据。刑部将这些证据与昨日被扣留的举子对证,他们都供认不讳,承认他们都是受了这些暗中传播的书信唆使才会如此行事。”
宋知意方才已经被自己的老师震惊到一次了,这会儿再听如此骇人的消息,竟没有多大的反应了,只是平静道:“书信唆使一事不是我所为,且我对此并不知情。不过既然有人如此说,我愿意随侍郎您一起去刑部与那些学子当面对证。”
“如此甚好,”绯袍侍心里郎对宋知意云淡风轻的反应有些惊讶,但面上不显,只是对身边人道:“都一并带走。”
……
刑部提审房中,宋知意已经一人在明间中做了许久,面对着面前那套孤零零的桌椅,他正试图捋顺今日发生的一切。他的老师李祯就是山居先生,而他自己则被构陷策动举子起事,变故突如其来,叫他没有时间冷静思考。
其实他现在有不少疑惑想要问李祯,但师生二人是被分开押送的,是以一路上宋知意都未和李祯说上一句话,而到刑部之后,两人就直接被分别带进了两个提审房,宋知意想要问老师问题也无从谈起。
从李祯这头无法切入,那便从自己头思考。他现在是山居先生唯一的学生,本就逃不了刑部的责问,而那封信更是让他的境遇雪上加霜。写信在事发第二天就将信递至刑部,还有确凿的证据,想必是早有准备。在暗中一直想要害他的人,回事秦王府的那位吗?宋知意蹙眉,他刚想打开傅元霜那头的信号源,明间的门就打开——是黄筠。黄筠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自己则在桌前的椅上坐下,看样子是来审问宋知意的。
宋知意交待系统道:“系统,傅元霜那头的信号源帮我开始录音。”黄筠既然能受到刑部尚书的夸赞,那肯定不是个简单角色,还是专心应对他,小心谨慎答话为好。
“没想到昨日一别,今日再见竟是在提审房。宋公子,昨天有些事还没问清楚,今日继续。”黄筠身子向前倾,摆出聆听者的姿态,道:“先聊聊你在国子监的事吧,从你今年二月进国子监开始。”
“我在去岁被顺天府学被选为顺天府贡生,得以进入国子监学习。今年新入监的贡生需要跟着一位博士学习,我去得晚了,许多博士座下已经满额,只剩一位李博士,我便入了他门下,从二月开始到现在,我跟着老师学习已有半载。”
“我们昨日也问询过其他博士,你并没有去拜会过他们,入学的第一天就决定了跟着李博士学习,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你如此之快地做出这样的决定。”
“无他,只是老师当日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我文章中的问题,我自觉他十分投契,便没有再去寻其他的博士。”宋知意照实回答,虽然这个理由看起来有些冲动,站不住脚,但短时间内编造的谎言也难以避免有漏洞,倒不如实话实说的好。
黄筠点点头,道:“据国子监的其他学子说,你们师生二人之间关系密切,不仅是学习之事,每日的生活起居上你也会帮你的老师做事。这样相处了半载,你难道不知他就是山居先生吗?”
“我是今日与老师闲谈才偶然得知此事。且新出的这本《临文散谈》并不是出自老师之手,平日里他也不曾将《临文漫谈》和《临文杂谈》示于人前,我无从得知。”
黄筠又问了好些其他细小的事情,但并没有发现宋知意的话语会有前后矛盾的情况,供词严密,像一堵不透风的墙,于是他拿起桌上的一张纸,向宋知意展示,单刀直入道:“那现在来谈谈你暗中传信来鼓动监生起事一事吧。”
宋知意定睛看去,那纸上的字他一眼就能看出是他自己的,可是其上的内容他却是第一次见到,里头皆是一些煽动性很强的语句,不仅对《临文杂谈》这本书里的内容进行了解构,还对举子的行动进行了指示。
黄筠抖擞了下手重的纸,道:“我们比对了你平时的文章练笔,与这上面的字迹是一样的。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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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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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信上的笔迹乍一看确实同我的一样,但我认为并不能证明这就是出自我手。笔迹是能够模仿的,我每日都会将文章交给监内的博士教授检查,能接触到我笔迹的人有很多。且我入国子监已经半年,有心之人若真想模仿,也并非难事。”宋知意边说脑子一边飞速地转着,这个时代虽有有关于笔迹特征的论述,但多流于抽象,并没有发展出一套系统科学的鉴定体系。他刚才的说辞虽然能够解释这张信,但并不能作为帮他脱罪的直接证据。
黄筠将信放下,双手交叠,道:“你说得不错,但这一封信是我们在你的房间中发现的,对此,你又作何解释?”
“我的房中?”宋知意的大脑宕机了一瞬,他的房间中何曾出现过这样的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敢问这封信是在我房间中的哪一处搜出来的?若我真是写信之人,何故要把信留在房中给自己留下把柄而比试销毁?”
黄筠皱了皱眉,道:“宋公子,我们打开门锁进入你房间时就发现这页纸散落在地上,炉子中还有着其余被烧毁半张的信纸。且我们检查了你的门窗,皆无被破坏的痕迹,不是你自己放的,还能是谁放的呢?”
“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宋知意低声喃喃,这意味着有人是通过开锁进入到里头的,可是他屋子的锁是他自己配的,钥匙也只有他这里有,一般都是随身携带。这是怎么办到的,难道有人偷了他的钥匙?可他的钥匙并未丢过啊。
宋知意一时想不到理由,只能道:“这一点我确实无法解释,但我可以保证此事不是我所为,我没有理由这样做,也不屑于使用这样的手段,还请刑部明察。”
黄筠没有再继续问宋知意问题,而是略微整理手头的资料便出了提审房。接着,又有几个人进来把宋知意押入了牢房,李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关进了他隔壁那一间监牢,正一手撑着脑袋,懒洋洋地坐着,一点也没有身处大狱的紧张赶。
见宋知意来了,李祯立马靠了过去,问道:“他们问你什么了?你怎么也被关进来了?”
宋知意叹声气,道:“证据确凿,无从辩解,背后之人早有预谋,我犯罪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了。”
“喂,不准交头接耳!都给我老实待着。”押送宋知意的牢头将劳门狠狠一关,连带着地面都在震动,李祯赶紧往回挪了挪屁股。
即无法说话,宋知意便打开了方才傅元霜那头的录音,可快速听完录音,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他只能继续开着信号源实时听着,可傅元霜今日一直在处理王府事宜,她的那位情郎并没有出现。不知过了多久,傅元霜那边连午间小憩都结束了,宋知意依旧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发现。
牢房阴湿,四溢着令人作呕的霉味,不知何处传来漏水的滴答声,叫宋知意心神不宁,他需要赶快想个法子证明这事不是他做的才行,不然说不定小命都不保了。也不知外头怎么样了,他出了这样的事,宋府难免受到牵连,一想到这儿,他的心中又添几分焦急。
“怎么了,难得见你一脸苦闷的样子。之前写文章被我骂得那么惨都没见你露出这样的表情来。”李祯不知什么时候又移到了他这一头来。
宋知意瞧了他一眼,发现李祯脸上还带着被监牢里铺的干草压出的一道道压痕,像是睡了一大觉刚醒,沉默片刻后黯然道:“老师见多识广,我尚达不到您这样的境界,身处监牢之中还能悠然自得。”说完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
“嘿,你个臭小子,拐着弯骂我没心没肺是不是,”李祯伸手过来推了宋知意的肩膀你把,见他木木地没有反应,又道:“你担心什么呢?你本就是被人诬陷的,何愁找不到自证的证据。正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说不定转机马上就要来了,想开点。”
宋知意正要回李祯的话,就听到牢头的脚步声传来,叫他赶紧闭上了嘴。不想这牢头走到他面前,打开了他的门,粗声道:“赶紧出来,尚书传唤你出去。”
刑部尚书要见自己?不会是要上真家伙来审他吧,自己还有翻盘的机会吗?宋知意心又往下沉了沉,却见李祯朝自己眨眼,似乎是认为他刚刚的话得到了印证而得意,正在朝宋知意鼓劲。
宋知意只能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沉住气来,对那牢头道:“这位大哥,不知尚书见我是为何事?”
“别啰里啰嗦的,你去了就知道了,走!”
很快,宋知意被带到一个身着绯袍的威严的长者面前,他虽已经白发苍苍,但身形依旧清瘦挺拔,目光炯炯,眸光轻扫过垂眼低眉站立的宋知意,道:“随我走吧,陛下要见你。”
陛下?竟然是陛下要见他?这事竟然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了么?宋知意眼帘微动,应了一声是,跟着刑部尚书走了出去。
过了午门,再走过长长的廊道,便可见养心殿了,今日天气阴沉,琉璃瓦都黯淡无光地压在屋檐上。一路上,看着前面身着绯袍的人在这红墙的夹道中行步稳健地快速穿行,更叫宋知意觉得心中忐忑。
“到了,进去吧,陛下就在里面。”
虽惶恐,但宋知意还是朝刑部尚书行礼致谢方才跟着内侍往前走。门甫一被打开,宋知意就见一紫色身影坐立其间,想来那便是皇帝了。他本以为要到殿试那一关才能见到当朝皇帝,没想到今日的变故将此事提前了。
宋知意捏了捏拳,提衣袍跨过门槛而入,上前几步便掀袍而跪,俯首叩拜道:“臣宋知意拜见陛下。”
然而,上首迟迟未传来反应,宋知意只得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地砖寒冷透骨传来,手心因为紧张开始冒冷汗,他感觉到贴在地面上的手渐渐变得滑腻。
终于,在他的意识几乎要开始涣散时,那人终于说话了:“宋知意是吧,抬起头来。”
“是。”宋知意腰间因为长时间的俯跪而僵硬,但他还是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平稳,缓缓地直起身子,平视前方。
“你知道朕今日为何唤你来吗?”
宋知意心中一颤,答道:“是为国子监监生起事一事。”
“不错,刑部尚书今日告诉朕了一些事情。朕没想到宋卿养了一个好儿子,更没想到的是,你被带进刑部之后永嘉公主和宣平侯竟然都递折子进宫来为你求情。”
“他们一个是朕的爱女,一个是朕的忠臣,你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让他们一个个都心向着你!”皇帝说完,拿起镇纸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宋知意的身子也跟着一震。
宋知意不敢直视眼前人,只答道:“臣不敢。”他说完,殿内又陷入了压抑的沉默。就在气氛僵持之时,宋知意左前方突兀地传来一阵珠帘的响声,一道无奈的声音传来:“陛下,您别吓唬他了。”
宋知意听到这声音,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一双素手掀帘而出,露出一张他熟悉的脸来——是纪文清。
皇帝皱起眉头看向纪文清,叱责道:“你出来作甚?”
纪文清却丝毫不畏惧,主动上前捏上了皇帝的肩膀,道:“您看您,在这坐了这么好一阵肩膀都僵了,更别说他了,一直跪在地上,一会儿腿都站不起来了。”
皇帝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对宋知意道:“行了,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