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意讶然，道：“段芷姑娘，你呢？你不亲自带着段茫走吗？”
段芷已经抽出腰间别的鞭子，轻抚鞭身，道：“潘氏暗中动作越发频繁，想置我们段家与死地，控制玉双。不过我们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为了这一天，我和兄长已早做了万全准备，你们不必担心。”她说完，便扬鞭要朝门外走去。
“等等，”宋知意伸出一只手阻拦，道：“段芷姑娘刚刚在山上，不是为了试毒，也吃了景月草吗？那是不是也误食了南薰草？”
段芷听了，脚步僵住片刻，但还是要往前走。而她为料到，身后竟传来一声段茫的嘶吼：“段芷，你疯了吗？”
段芷微微回头，却瞥见段茫正不知何时从床上站起一步步朝她这里走来，道：“段芷，你现在去强行运功对敌，一个时辰后会怎么样你也知道吧？你现在应该服下解药，好好静养。”
段芷不说话，只继续朝外院走去，可段茫却托着病躯跌跌撞撞地跑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道：“还有，阿姐告诉我，每个段家人从小最先学会分辨的就是南薰草的色香味，所以她也这么教我。段芷，你今天为什么没有发现那里面有南薰草？”
段芷身形一震，像是被戳中了什么，艰涩开口道：“十四年前，我受伤之后，鼻不能分香臭，舌不能分咸淡，用了许多药，也不见好转。要试毒，只能用这种笨办法。”
在一旁的宋知意听后亦是惊讶，他方才在山上的怪异感就来源于此。寻常擅药理者分辨药物，皆是向段茫或段苍一样，目观，鼻嗅，嘴尝，向段芷今日直接吞咽下去的却很少。而段芷原来竟是味觉嗅觉尽失，只能以身试毒。
不给段茫开口的机会，段芷又恢复了方才强硬的态度，将臂一把从段茫的手中抽出，道：“不能闻，不能尝，我于段家也早就是个废人了。今日就算是死于此地，也是死得其所，没什么好可惜的。”
她一口一个死字，似是早就为此刻做好了准备，不带着一丝畏惧向前走去。而就在此时，这方小院的宁静也终于被打碎，墙头陡然冒出一截突兀的长梯，紧接着，一群手执弯刀，身被铁甲的匪徒从长梯长爬进了小院。他们口中喊出陌生的口号，不是南疆的土话，亦不是官话，而是异族的语言。
段芷脸色霎时一白，喃喃了一声：“兄长……”接着，宋知意便见她闭上双眼，胸口起伏的程度也越来越大，似乎是在凝聚全身的气息，在睁眼时，已是双目赤红。
“段芷！你在做什么！”刚被宋知意搀扶上的段茫见到这见到这一幕，不管不顾地挣开他，朝段芷扑去：“段芷，你再动一步真的会死的！你和段芥准备的万全之策，难道是打算和他们同归于尽吗？”他说完，便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背上的伤口又渗出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迹。
而段芷却对段茫的话置若罔闻，一步一步朝着敌人缓缓上前，大有视死如归之态。宋知意只能赶紧上前扶起段茫，却不想被搀起的段茫却对他说道：“帮我把我的剑拿来，今日，大不了就是一死。”
“段茫，你说什么疯话？”宋知意难得激动道：“你这个样子，还拿得起剑吗？”
“那我总不可能看着她去死啊！”段茫撕心裂肺地吼声让宋知意怔然，在对上段茫的眼睛时，只见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前面的那一袭红衣上。
眼看着那一抹红色就要没入黑铁的厮杀之中，院墙青瓦的墙帽上蓦然出现一道入雨燕般的翻飞身影，那身影快速地移动着，沿着墙帽洒下了一片片白色粉末，那些接连不断要往院内爬的异族纷纷坠落。
紧接着，那身影从青瓦上一跃而下，落在了院中的铁甲人的中间，先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剑鞘敲在段芷的脖颈，红衣顿时像被抽尽了力气一般，应声倒地。接着，剑舞翻飞，围在红衣身边的铁甲异族还来不及闪躲，脖子上就多了一条红线，他们尚未能举起手中的弯刀，鲜血就喷溅出来，一个个都倒在了地上。
宋知意和段茫都呆滞地看着那突如其来的雨燕一般的人，她弯腰抱起了被她击晕的段芷，抬起头来，脸上竟是一双金色的双眸，在黑暗中熠熠生光。这是宋知意第二次见到这样独特的眼睛，第一次是在段芥身上。而眼前这双眼睛，比之段芥有过之而无不及。
金眸黑衣的姑娘一步步走来，宋知意就听见一旁的段茫呆呆地叫了一声：“阿姐，你怎么来了？”
阿姐？宋知意惊异，难道眼前此人是段苍吗？细细回忆，每一次他和段苍的见面她皆是带着帷帽，他从未见过段苍的真容。
“段苍，姑娘？”宋知意迟疑地跟着叫了一声。
“宋公子，是我，”金眸姑娘确认了自己的身份，道：“劳烦宋公子，把我弟弟扶回房间吧。”
段茫此时也终于反应过来，焦急道：“阿姐，你快去救救段芥吧，他走不了路，也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这些贼人。”
段苍抱着段芷往房里走，道：“放心吧，段芥那边我早就解决了。瑞王军和我一起来的，现已进城，我想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将那些乱贼统统拿下了。”
宋知意和段茫俱是一愣，过了片刻，段茫激动道：“阿姐，你说的是真的吗？”他这一激动，就扯到了身上的伤口，嚷嚷着疼起来。宋知意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把段茫扶回了床上。
“阿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一下出现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是因喝了药还是久违地见到了亲人，段茫虽身负重伤，但精神振奋，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这些事，宋知意也很是好奇。
段苍却不慌不忙，先是吩咐侍从去准备些热水，后撬开了段芷的嘴，掏出一个小药瓶，往里头倒了好些药，见她的面色渐渐由苍白转回红润，应是无虞后，这才拿起了侍从拿来的热水，坐到了段茫的身边，帮他重新擦拭了一遍血次呼啦的伤口，才缓缓开口道：“其实这些年，我和段芥一直有一些书信往来，姑娘和我，早就知道了潘氏和异族勾结，欲行不轨之事，妄图做土皇帝。其实姑娘先前想过一些办法，但只是把异族赶远了些，但他们之后还是照常回来，不大奏效。”
“后来，姑娘想出了一个能斩草除根的办法。既然潘氏有这个心思，不如放任自流，待其真正犯下滔天大罪时，我们再出手，此时将其一网打尽，从源头铲除他们。”段苍说完，还跟着做了一个用手铲的动作，似乎对这个计划很是满意。
段茫眨眨眼，趴在床上道：“阿姐，我没听懂，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段苍白了他一眼，又掏出令一个药瓶来，挖出药膏在段茫的伤口出涂抹起来。
“好疼好疼，阿姐你轻点，轻点！”
段苍不顾段茫的抗议，口中碎碎念道：“叫你平时不好好读书，武功也不好好练……”
而一旁的宋知意，听到段苍的话却陷入了沉思。他突然忆起一桩旧事，那年纪文清伙同这兄妹两骗了宋府几千两银子，在南疆组建私兵，难道是因为这件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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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败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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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他不小心通过纪文清身上的信号源撞破了这件事，还以为纪文清意图在南疆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现在看来，是与驱逐异族有关？这么说来，纪文清是对此事筹划已久了，这次她让段茫跟自己一起来南疆，难道也是她计划中的一环吗？想着想着，宋知意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脑中搜寻一番，才突然想起黄筠现在还被困在潘府中。
他连忙起身朝段苍拱手道：“段苍姑娘，玉双县的黄筠知县被潘氏抓去一直未归，不知能否请姑娘出手相救？”
“你放心吧，段苍示意他坐下，道：“这一计划黄知县也是知道的。今日给瑞王军报信的也是他，我们一到玉双县，便派出了一小队人马去潘府营救他了。”
宋知意惊讶道：“黄知县他，也知道？”
段苍微笑着点点头，道：“自然是知道的，他这次来南安州任知县，也是受到了陛下和郡主的嘱托，为的就是让潘氏露出马脚，起兵作乱，朝廷这才能找出他的错处将其一举擒获，让南安州真正回到朝廷的管辖下来。而他此次南下，我也同他一起，只不过我住在瑞王府，一直在暗中留意你们的情况”
宋知意哑然，看来他之前是白担心一场了，黄筠去潘氏，很有可能就是故意做戏给他们看，让潘氏放松警惕，以为擒住朝廷官员，起兵之事便再无阻碍。而黄筠第一天来时带的瑞王军，估计也并不是如他所说与那位军官有私交。
段茫看宋知意也是不知情的样子，感叹道：“你跟我也是同病相怜。”
而另外一边的榻上，红色的身影不安地动了下，像是要醒来的样子。段茫一眼就注意道，忙叫段苍过去看看。
段芷的眼睛缓缓睁开，朦胧之间，对上一双金色的眸子，她精神恍惚地叫了一声兄长，却没有人应答她，她又急急地问了一声：“兄长，我们，还活着吗？”
段苍又盯着她看了几秒，答道：“你是说段芥吗？他已经被我救下来了。”
陌生的女声让段芷瞬间清醒了过来，她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是个女子，一身黑衣，头发束起，脸庞白净地有些惊人，衬得那金眸更为耀目。段芷向桌上望去，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剑，款式跟段茫使用的有些相似，但更为轻盈小巧，一看就是女子使用。
她看着眼前人与段茫相似的五官，与记忆中的那张面庞渐渐重叠，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歪头道：“你是，段苍？”
段苍道：“是我，芷姐姐，好久不见。你和大哥还是和以前一样拧巴。”
“兄长，”段芷垂眸低声念了一句，随即便焦急地抬头，伸出手想要抓住段苍的手，可伸到一半后似又意识到不妥，将四指收回掌心，凝拳于半空中，道：“兄长现在怎么样了？”
段苍拉过她的手道：“他没死，放心吧。我和瑞王军赶到的时候他正打算用毒和那群异族敌寇同归于尽，我把他打晕了。那些异族敌寇被瑞王军打得落花流水，便想从院外突围，我追着他们，就见到你好像一副不要命地样子要跟贼人打起来，只能把你也打晕了。”
段芷有些不自在地把手抽出，用另一手压住，语气艰涩道：“瑞王军也来了？”
“来了。”
段芷听到这话双拳便死死握起，不肯直视段苍，不知垂眼在想些什么。
段苍见状，声音带着点怒意道：“你们遇到这种事，居然想着凭一己之力对抗潘氏和异族，想着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我都不知该说什么了。从你们写信让我们两回来时我就知道你们的打算了，是想待你们两死了让我和段茫来继承段家吧？还好我和姑娘一眼就看穿了你们的伎俩，只让段茫一人回来了。若今日没有瑞王军，我怕是只能来给你们三个收尸了。唉，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冥顽不化，简直像是力气有多使不完。我知道你们因为姑姑的事情心存芥蒂，不想让瑞王爷帮忙，可这南疆本就是他的封地，这些事他本来就是要管的。你们以为能瞒天过海，还自以为这是个顶顶绝妙的计划吧？悄悄受下一切，然后悄悄死掉……”段苍越说越快，连气儿都不断，说道最后，以一种宋知意都觉得有些恐怖的语速在进行。他瞧见段芷被她说得抬头，好几次想开口反驳，但都无从下嘴。
宋知意擦擦额上的汗，悄摸对段茫道：“你阿姐原来这么能说会道啊。”
段茫跟着摇摇头道：“唉，你是不知道，她从小就这样，生气了就会念叨个不停，姑娘说这样有损她高冷剑客的形象，她这才收敛一些。”
待把段家院里院外的贼人尸体和血污清理干净后已经是很晚了，宋知意几乎是沾床就睡着了。但翌日清晨仍是早早醒来，往县衙去。昨夜他打开黄筠身上的信号源听了一下，确认他已经被瑞王军安全救出。
县衙内，黄筠到得比宋知意还早，他正在帮着瑞王军清点昨夜抓到的要犯，除却异族军队的首领外，还有潘家的一干人等。他见宋知意来了，递给他一个册子，道：“你来的正好，再帮我看看这名册上的人能不能和这里的要犯对上，他们要被押去瑞王爷那由他亲审问，要是有什么跑漏的就不好了。”
“是，”宋知意接过，问道：“知县，你昨日去潘家是有意为之吗？我听说段苍姑娘说你是同她一起南下的，这事是事先就计划好的吗？”
黄筠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南疆虽有瑞王爷镇守，可他只管军队，这些南疆氏族虽然对他有畏惧，可暗地里的动作却不少。改土归流之策虽已推行多年，但各地实权还是握在这些氏族手上。但直接收权又太过强硬，此地百姓在潘氏统治下生活数年，由朝廷骤然取替，恐怕难以服众，是以我来此地后，一面以富民之策收民心，一面引导这潘氏露出马脚。”
宋知意不解，道：“马脚？知县是指故意被擒住让潘氏以为到了动手的时机吗？”
“其一，我让瑞王军随我一起入玉双县，再让他们走，潘氏一直盯着我的动向，他们起先忌惮瑞王军，为县衙收民心留下写缓冲时间，待瑞王军走后，他们必定以为我是狐假虎威。其二，赋税被县衙分走，潘氏定然着急，想将我除之而后快，上回去响水村抓村民，不过就是请君入瓮之策，让我由他们掌控。不过那回你替我挡下了，只能静待其他时机。至于其三，”黄筠在桌案上取出一封薄薄的信封，递给宋知意，道：“你看看吧。”
宋知意拆开信封，大致浏览内容竟发现这是段芥写的投诚书，大意是段氏发现潘氏与外族勾结，愿意与县衙合作联手铲除潘家，并愿缴段氏半数之利于朝廷，只希望朝廷能护他段氏后人周全，不要出手捣毁段氏。而落款的日期，竟是两个月前了，时间差不多是黄筠来玉双县一个月左右。
黄筠又道：“段家主屡屡让段家小公子来襄助农田种植之事，想是早有此意了。应是观察了我一个月后才坐下这个决定。他也倒是有胆气，不过仅凭一个段氏又怎能与外族军队抗衡。瑞王爷在此境镇守也有二十余年了，也不知他为何没有向王爷求助。”
“可能他们也有隐衷吧。”宋知意感叹一句，便将信纸重新折好塞进了信封。想起段芷带着段茫巡山，他们应该早就想好在死后由段茫来接手段家的产业了吧。
宋知意在感慨之后，便开始了黄筠交给他的任务，将要犯人数按着册子上写的清点了一遍，可看了一圈，却没有看到那位潘氏的家主潘长明。
宋知意刚想开口问，黄筠似乎就察觉到他的疑惑，道：“潘长明没被抓住，逃走了。”
宋知意默然，狡兔有三窟，何况潘长明是一方霸主，想抓住他确实不那么容易，只是把主犯放跑了，难免可惜。
黄筠方说完，地上就传来一阵阴恻恻的小声，二人低头看去，是粗服蓬发的潘英彦，他现在被绳索绑住，完全没有往日贵公子的神奇了。
可他却抬起一双愤恨的眼，道：“你们以为抓住我就万事大吉了吗？不可能的，我父还没被你们这群人擒住，有他在，谁会听信你们这群朝廷的走狗！”
“你想多了，”黄筠淡淡道：“潘长明昨夜抛妻弃子孤身离去，怎的还会犯险回来。再说，你们潘氏在玉双县这些年来，苛税重赋，欺男霸女，能称霸一方，不过是因为百姓惧你，畏你，还有你身后的段家，而不是真正的敬服。我想是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