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昌长公主自然也瞧见了,遂径直走了过来,瞅了奶娃一眼,便盯着朱墨。
“陛下让你送来的。”
待朱墨把状况和明靖帝的话复述一遍之后,侍女们都惊恐万状的看着长公主。
“陛下是准备和贵妃生死不离吗,还是等着苏子义那蟊贼看在太后的份上,饶他一命。”
长公主恼怒的目光直直射向朱墨,仿佛他不应该丢下皇帝一人似的。
“公主,奴婢知道您担心陛下,但现在————”
成嬷嬷朝着玉清使个眼色,示意她赶紧接过五皇子,即使再怼怨陛下,也不是现在,苏子义对陛下积怨已深,难道对长公主就满意吗!
“苏子义携大皇子这个蠢货逼宫,绝对是早有预谋,那个蠢货,刚愎自用,以为当了皇帝就能为所欲为吗,苏子义连亲,都不顾了,还会在乎他吗!”
安昌长公主望着那沉沉夜色和越来越近的喧闹声,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决定。
“朱墨,你带着五皇子和玉清她们先走,那个东西交给侯爷,或者元景,本宫在这里还有些事要做。”
“知道两仪宫吗,从这里过去要经过三个主宫,那里荒废许久,多年不曾修缮,但是东边侧殿的主榻下,有条地道可以直通宫外,这个秘密没人知道,父、先皇,只告诉了我和昭华太子。”
朱墨眼中沉沉浮浮,“陛下所托,臣不敢不从,请长公主速随臣走,或者臣非常愿意绑了您一起走。”
此话一出,殿内气氛瞬间紧张,长公主甚至能清晰的看到朱墨眼中不容拒绝的强硬,她本想训斥几句,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朱墨,你不担心陛下吗,本宫保证,本宫留下可以保陛下无虞。”
朱墨握着一侧剑柄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冷漠至极的眼神中似乎划过一抹温色。
“要走的人,赶紧跟上,不许出声,谁要是拖累大家,别怪我心狠。”
长公主看了成嬷嬷一眼,对方坚定的摇摇头,她是绝不肯离开主子的。
除了成嬷嬷和三个会点子功夫的侍女,其他人都趁着夜色和混乱迅速融入黑暗之中,转顷消失不见。
安昌长公主在殿外默默的目送着他们,直到再也不见,才微微动了动嘴。
对不起,唐墨。
夜风吹着这句呢喃轻语卷上了远方的天空,海棠花树抖抖索索落下无数花瓣,为这肃杀的夜晚添上一层冷香。
“咱们收拾一下,该去好好探望一下那人了。”
明靖帝面无表情的立在高高的台阶之上,虚弱的身体让他看起来脸色分外惨白,只能紧紧攥紧背后的双手,身边服侍的福公公脸上藏不住忧虑的盯着下面那无数刀光剑影。
广陵侯苏子义毫无意外首当其冲踏出一步,右侧的汪统领立即举臂示意,成片盔甲披身的御林军们停止了前进。
大皇子朱栩就在苏侯爷左侧后方一步左右的距离,似乎有点不敢正面直视父皇那犀利的眼神,略略偏转头。
“苏子义,你这是要谋反吗?”嘶哑的声音从风中传开一片。
苏侯爷花白着头发,眼神阴鸷,瘦削的侧脸则露出一丝玩味的表情,转眼就像等待捕食猎物而起的猛兽,残酷而兴奋。
“陛下给微臣扣这么大的帽子,微臣真是惶恐不安啊,微臣多年来矜矜业业、克己复礼,为陛下、为大夏朝殚精竭虑、出谋划策,但陛下是怎么对待微臣的,皇后娘娘身为中宫,贤良淑德、抚育皇嗣、统率六宫,如今却为那莫须有的罪名所病,微臣甚是心寒啊。”
“然皇长子聪慧敏捷、敦睦嘉仁,愿为陛下分忧,是为储君不二之选,是以老臣只能清君侧,恳请陛下下圣旨退位诏书。”
福公公在边上越听越惊心,苏侯爷这是要扶植外孙上位,自己在背后摄政,但以大皇子的城府怎么压制得了苏侯,到时候这朝堂不就成了苏侯的一言堂。
苏侯这是窃国啊。
“所以你收买了康喜,笼络了汪大海,还有那些六部里也安插了不少人吧?”
康公公一直隐在暗处,忽的听到自己名字,即使隔着重重人海,似乎也能感受到皇帝那锐利的眼神。
“何谈收买,那是陛下失了人心,既然如此,何不退位让贤,还能留个美名。”
苏子义说得一派风淡云轻,却让明靖帝眼中的怒火更盛,直直的对准大皇子朱栩。
“栩儿也是这么想的吗?”
被逼上话头的朱栩干脆脖子一拧,脸上是再也遮不住的野心,“父皇就好好休养吧,儿子一定会定国安邦、整顿干坤、兄友弟恭。”
最后四个字,大皇子甚是咬得极重。
苏子义不想再浪费时间和口舌,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偏头对着汪大海瞥了一下,对方立马指挥御林军上前。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后方传来的声音让场面一时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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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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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内侍抬着苏太后匆匆赶到时,明靖帝和苏子义两方剑拔弩张,一方后面是一群宫侍外加十几个御前侍卫,另一边却是声势浩大铁甲银盔的御林军,胜负一目了然。
苏太后脸色颓败,眼底是止不住的青黑色,身上裹着厚厚的披风,发间除了一支赤金凤簪外并无其它珠翠,显见来得匆忙。
因是国之太后,亦是广陵侯苏子义的亲妹妹,居然一路畅通毫无阻挡的来到了双方对阵之地。
毕竟年事已高、重病缠身,加上皇后之事大受打击,寒冷夜风中急速赶来,苏太后重重的咳嗽声响彻四周。
稍有平复便习惯性的伸出右手往旁一搭,却落了个空,苏太后这才想起白嬷嬷已经撞柱身亡,心中一片惨然。
一位内侍来不及慌张的搭上苏太后的手,扶着她沉沉的下了抬椅。
“栩儿,你可知今晚做的是什么,难道要遗臭万年,记入史册吗?”
大皇子本以为皇祖母来是为了劝说皇帝,没想到事实相反,劝退的是自己。
一向最宠爱自己和母后,甚至不昔多次与皇帝违抗的皇祖母,在关键时候还是维护了皇帝,自己的亲儿子。
一想到此,朱栩就不屑一顾的撇起嘴角,冷冷的看着苍老的皇祖母一步步艰难的走过来,却没有任何出去扶手的动作。
“母后”
明靖帝大为震动,实在是苏太后以往一直都在维护苏家及皇后母子的利益,然而现在却站在自己这边,这让皇帝不得不震撼感动。
皇帝顾不得危险去紧紧扶住太后,母子俩手握手,犹如当年皇帝幼时两人相依为命的情景。
“太后娘娘,你实是不应该来。”
苏子义微微眯起眼睛,苏太后的出现稍微打乱了苏子义的计划,但这又如何,他连皇帝都敢拉下,何况一个多年在深宫的亲妹妹。
“栩儿,这是你的父皇,你是皇长子,迟早都会成为太子,又何必走这一步。”
苏太后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哥哥苏侯,一旦发作,绝不会收手,为了权利,没有他不敢做的,所以只能规劝这个在她膝下长大的孙儿。
没有了大皇子,苏侯自然师出无名,一切还来得及,到时候有她这份功劳在,看在面子上,苏家还能留下几滴骨血。
苏太后想的什么,苏侯早就一眼看穿,安分守己要是有用,现在的苏家也不会是夏朝第一后族。
“只要祖母劝父皇退位于我,待登基之后,自会奉养两位颐养天年。”
大皇子明显没那么多耐心在这深夜中多费精力,只想速战速决,对于皇祖母殷切的眼神视而不见。
“外祖父,咱们得快点,要是城外东西大营来援,可就不好办了。”
“父皇,您要是想舒舒服服的过完接下来的日子,就写退位诏书,不然儿臣可不晓得这些将士们会把这翊坤宫毁到什么地步。”
明靖帝再也无法忍住的痛斥道:“孽障,四书五经都让你喂狗了吗,如此大逆不道,堪配为帝,朕绝不会写。”
被当众大声训斥的大皇子脸上划过一丝难堪,继而露出愤恨,“既然父不慈,就休怪儿臣不孝了。”
苏侯一脸赞赏的看着大皇子,而苏太后则满目伤心自己最疼爱的孙子居然做了这个会被天下人唾骂的抉择。
“住手,大哥,你真的不顾及哀家这个妹妹了吗?”
苏太后此时此刻真的顾不得什么大局,她的脑海里只有那人的几句话。
‘如果苏侯一旦掌权,他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您和皇后,毕竟人都没了,真相就不重要了,毕竟退一步为了巩固大皇子的皇权,以皇后的所作所为,病逝也是最好的说法。’
‘对于皇室,里子面子都有了,也杜绝了朝堂上的悠悠之口,所以苏侯绝不会留下这个把柄给对手。’
‘而三公主虽伤了脸,但即使突厥不成,总还有鲜卑波斯之类的,带上几个年轻美貌的侍女,就能换取最大利益,何乐而不为,这个时候指望大皇子兄妹情深,您觉得可能吗?’
如果当时的苏太后还半真半假的犹豫了,如今的她完全相信了,这个她最疼宠的孙子,和他的亲祖父一样,就是个自私自利、冷血残酷的人。
如果最终的结局她们都不好过了,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些秘密带入尘土,反正所谓的亲人也只有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大哥,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把盛儿抱给我的时候,说过的话吗,兄妹同心,其利断金,这么快就忘了吗?”
苏太后的声音随着夜风远远地飘了出去,不轻不重,但习武之人自是耳聪目明,这突然间没头没脑的话让许多人不明所以,但是福公公却清楚的看到苏侯立马变了脸色。
苏侯虽是太后兄长,但也没有进后宫抱皇子的机会,何况当时只是一个小官而已。太后怎会那么说呢?
大皇子等的实在心焦,眼见皇祖母还要在那里扯东扯西的,实在可恨,遂朝苏侯道:“外祖父,皇祖母是病糊涂了,还是在拖延,咱们可不能中计。”
苏太后所有的怨怒在听到大皇子那句“病糊涂”后瞬间爆发了。
“什么外祖父,我呸,苏侯那可是你的嫡嫡亲祖父。”
苏太后的话犹如一声惊雷轰在头顶上方,在场所有的御林军并汪大海及那些宫女太监们,所有人的眼睛都直直的冲向大皇子及苏侯。
福公公搀着皇帝的胳膊都颤抖了一下,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神情,暗暗猜测大皇子难道是被掉包了,不可能啊,皇后生产的时候,坤宁宫那么多太医嬷嬷,怎么可能。
大皇子也不敢转头去看外祖父的脸色,全场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们,但是他的内心却也隐隐告诉他这些都可能是真的,外祖对他比对那些表兄要好太多,虽然皇子的身份也有可能。
苏子义镇定的表情终于被打破,但只一瞬间就恢复了,“太后娘娘果然是病糊涂了,连癔症都出来了,老臣———”
“哀家这一辈子只生过一个孩子,那是个女孩,是兄长亲自抱来您的庶子与我,让哀家充作皇子,那孩子就是皇帝,而哀家的女儿,本应是夏朝最尊贵的公主,却只能作为苏家女儿,嫁入宫中。”
苏太后干脆直接打断苏侯的话,多年的秘密如同竹筒倒豆子,一个不留的泄了个干净。
福公公突然想起皇帝是在离宫出生的,百日后才回到皇宫,这中间,发生的事,他想都不敢想。
明靖帝的身子摇摇欲坠,苏太后这一刀捅向的不止是苏子义,还有他,但很多事情似乎也说得通了。
从小到大,太后一直护着苏思涵,往往不管是非,小时候认错的永远都是皇帝,但假如那位才是太后十月怀胎的,这一切又是那么理所当然。
苏太后如今这么决绝无非就是,那些人不会放过苏皇后,既然如此,那就一起玉石俱焚。
“苏夫人那时候和哀家一起有了身孕,但是没保住,你却让苏夫人继续装着身孕,暗地里安排你另一个怀孕的外室,两人一起在离宫不远处的庄子待着,直到哀家生产之日,你也一碗催产汤药灌了下去,这才有了皇帝。”
“你以为天知地知,那时候所有伺候的人,产婆侍女马夫等都被你后面灭了口,可是还是漏下了,有人活了下来,哈哈哈!”
“荒谬,真是荒谬”,苏子义再也保持不住镇静,狠厉的目光死死盯着苏太后,“太后为了保护皇帝,居然编出如此故事,这不是癔症又是什么。”
“你们还等着做什么,还不快清君侧,匡扶社稷,还是你们以为现在放下刀剑,皇帝就会既往不咎的放过你们。”
在苏侯的阵阵怒吼声后,原本迟迟不动的御林军们终是拾起兵器,向着台阶上的侍卫们攻去。
现场陷入一片混战,兵器交接声、尖叫声,苏太后在被人护着逃跑的时候一不小心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红色的鲜血从额头的大洞中汩汩流出,苏太后胸膛上下努力浮动,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那无边的黑色,最终定格在那露出一角的金色龙爪上,再也不动。
朱栩眼睁睁的看着皇祖母自上而下滚到了他的脚边,却狠心的没有扶起她,只见那双浑浊的眼睛临死前还怨毒的盯着他,让他心神慌张。
明靖帝和福公公被剑光团团包围住,福公公努力的用自己的身体抵挡保护着皇帝。
皇帝透过那片厮杀对上苏子义的眼神,无关真相,无关血缘,清楚的明白对方不会也不能在这时候要他的命。
苏子义原本计划逼宫退位,即使不成还有多种办法让皇帝先病后死要么幽禁,但现在全都用不上了。
因为苏太后死前的那些话,即使苏子义再愤恨也不能现在就处理掉皇帝。
在场的宫侍可以处理,但那么多御林军们,都听到了看到了,难道还能一个个处理掉不成,而且皇觉寺的人也在,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听到什么。
他可以不给悬空面子,但道济大师,让他相当忌讳,所以那些个僧人,不仅一个都不能动,还得好好供着,留着用处。
现在太后死了,皇帝若也死了,不就证明他苏子义混淆皇室血脉,流言一旦传开,接下来他的计划要实施就会阻力大得多,尤其那些保皇党。
还有一人,怀王朱墨,昭华太子遗腹子,打着灯笼都不用照的正统血脉,暗杀几次都没成功。
明靖帝的血统一旦被质疑,这位就是最大赢家了。
所以不管如何,他都得让皇帝好好的活着。
直到用尽最后一滴利益,这就是他出生的意义。
悬空方丈猛地睁开双眼,不停拨动着手心的佛珠,看着外面这如地狱一般的夜晚,厮杀、呐喊,鲜血、死亡。
他的身后除了僧人,还有些许小宫女小太监,似苍蝇般乱转寻不到任何生路,都蜂拥来此寻求庇护。
数道身影已经牢牢堵在他们所在的殿门前方,红色液体顺着剑尖一滴滴落在白玉砖上,让人触目惊心。
悬空方丈不禁回想起此次下山的时候,师傅对他说了一句,天黑路迷,护佑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