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持续,晨与暮不分彼此,白天与黑夜的界限已经模糊。在这恶劣的天气中,玉锦迎来了自己的又一个生日。
几天前,她本来是有所计划的,准备在下班的时候出其不意地约同事们去吃个火锅——关于她性取向的私下议论已经是过去时,老沈下的那步棋虽然臭,却还是有用的,再加上玉锦为人豪爽慷慨,那些没凭据的风言风语被传了两天,也就被看不过去的人打下去了,所以大家现在依旧是好同事,她打算吃了火锅,再一起去KTV唱唱歌,最后一群人再到海边吹吹海风醒醒酒,在热闹喧嚣的气氛中度过这一年中最容易感到孤独的一天。然而,人生不如意是常态,如意是变态,“赫拉”的小手轻轻一挥,一切就轻易被打乱了,玉锦需要独自在家,以更为孤独的方式度过这个属于她自己的节日了。
到了晚间,风和雨都渐渐小了些,玉锦从冰箱里找出一颗青菜,一个鸡蛋,给自己简单煮了一碗面,刚吃两口,电突然停了。估计是台风吹坏了哪里的供电装备,这也是常有的事。她拿出备用的蜡烛,明晃晃地点了几盏,室内一下子亮堂起来,嘿,还平添了几分生日的气氛呢,玉锦微笑起来。
手机的提示音响起,玉锦一看,是北塞西风发来的:你那儿停电了没?
玉锦:停了。
北塞西风:你在哪个区?
玉锦:东城。
北塞西风:坏了,他们说全城大停电,看来是真的。
玉锦:不会那么严重吧?
对方发来一个沮丧的表情:听说是供电中心的设备被砸坏了。我问了好几个朋友,住在不同区的,现在都没电。
玉锦:会停多久?
北塞西风:不清楚,我来海平几年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玉锦:好吧,可真是惊喜。
北塞西风:蜡烛够用吗?
玉锦:够。
发完这句,她赶紧去息掉了几盏蜡烛,只留下一盏,突然想起来,还有充电宝的事,她翻开抽屉,找出充电宝,谢天谢地,电是满的。
北塞西风:如果充电宝没电,还可以去车里给手机充电。
玉锦给他发了个赞:够的,刚刚看过,满电。
风静默了一阵。玉锦站在窗前,过去她常常可以远眺对面的万家灯火,现在窗外却是彻头彻尾的漆黑,就像混沌未开的史前人类,要等第一个火花燃起,来终结这无边的黑暗。
时间一点点滑过去,她看了看表,才八点半,还是“今天”呢。那碗简约得不能再简约的“寿面”也放冷了,比先前的样子更加让人索然寡味。
玉锦突然很想有个人说说话,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有人陪伴。她拿起手机,给北塞西风发信息:还在?
在啊。对方回复。
玉锦: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
北塞西风:哈哈,真的吗?
玉锦:是啊,所以,你陪我聊五毛钱的,就当生日礼物吧。
北塞西风发来大笑的表情:这个礼物可有点磕碜啊。
玉锦:这种鬼天气,闲着也是闲着。
北塞西风:那倒也是。聊什么呢?
玉锦:我,今天32岁了。
北塞西风:哦。所以呢?
玉锦:我感觉我们年龄应该差不多,可能会有相似的经历和困惑。当然,你可能更成熟一些。
北塞西风:我想也是。
玉锦犹豫了片刻,还是给他发:老实说,我的婚姻很糟糕,曾经很相爱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说变就变了。你上次说,爱情的保质期不超过五年,那为什么我们还要去爱一个人呢?
那边是长时间的静默。
玉锦以为这种问题吓到了他,或者说,对方根本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然而手机屏幕突然就亮了,她点开。
北塞西风:杜拉斯说过,爱之于我,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我想,如果遇到一个人,爱上了,却因为担心受到伤害而止步不前,那生活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
仿佛是窗外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玉锦苍白的面孔。她手足无措,怀疑信号的那一端飘着一个幽灵,可以洞察她病根的幽灵。
片刻后那边发过来:你怎么了?
玉锦给他发:没事。很长时间里,我以为我的人生完了,我活得像好几个人,有的兴高采烈,有的抑郁终日。抱歉,我骗了你,我离婚了。
长时间的静默,然后发过来一个握手的表情。
北塞西风:这没什么好抱歉的。能孤身一人到千里之外重新开始,有些事并不难猜。
玉锦的眼眶莫名开始发酸,今天真是太脆弱了。
她发:是的。我没有办法再留在北方面对支离破碎的生活,我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现在我工作做得挺好,可还是不开心,我真是弱爆了。
北塞西风:不能说弱,应该是感性,女人事业做得再好,也希望自己的爱情是圆满的。就像男人,爱情再圆满,也希望自己事业成功一样。
玉锦:可能吧。我的前夫,就是这样的,我从他生活的全部,慢慢变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颗螺丝钉。
北塞西风:是因为这个离婚的吗?
玉锦:也不全是,怎么说呢,他变化好大,从一个单纯的人,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不知道是环境改变了他,还是别的什么。
北塞西风:也不一定全怪环境,改变一个人的,一定是内因,也许你们的很多观念从一开始就并不相同。
玉锦:是的。可恋爱的时候,这些都是很难被发现的,只有回到生活中,漫长的相处可以摘去人的伪饰,把真正的东西暴露出来。否则的话,不可能短短几年间,他就让我感到面目全非。
北塞西风:释然吧。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就是每天都在变。
玉锦:这句话太好了,我想敬你一杯。
发完信息,她真的拿起杯子,轻轻在桌面上磕了一下,杯子里有半杯加了冰块的芝华士。她轻轻喝了一口,饱满的秋果香涌上来,室内涤荡出令人陶醉的气息,在灼灼闪烁的烛光中,玉锦收获了久违的满足感。
谢谢。她最后给他发。
--------------------
第17章
==================
夜里两点多,玉锦被窗外的风雨声惊醒,她点上蜡烛,发现水也停了。停电之后必停水,这真是一系列魔咒。
没电或许可以忍一忍,没水却是忍不了的。玉锦检查了一下,家里还有大半桶桶装水,够一两天内饮用和洗漱用,冲厕所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够了。
早上八点刚过,她就拨通了小区门口超市的电话,老板回答,水已售罄,天刚亮,就有人来抢了。不仅他这里没有,附近商超也是一样的情况。更糟糕的是,附近的一条主干道上,电线杆倒塌,倒在了路中央,这下开车也没法出去了。
玉锦裹上雨衣,到门口超市买了一个大桶,回来放在顶楼,不到半天的功夫,雨水就要满溢出来,她把桶从顶楼提到了家里,这下冲厕的水也有了。玉锦心满意足,在阳台吃着薯片,欣赏窗外这个满地落叶、七零八落的世界。
北塞西风的信息发过来:水搞到了吗?
玉锦拍了一张照片,给他发过去,一个硕大的水桶,骄傲地挺立在卫浴间的门口。
北塞西风:你未卜先知,提前存水了?
玉锦:没有,这是老天爷赏赐的。
北塞西风:纳尼?
玉锦:天台接的雨水。
她收到了一个哈哈大笑着竖大拇指的卡通表情。
北塞西风: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今天整个海平都在为水而战,为了一桶水,我鞋子都快被挤掉了。
玉锦咔嚓咔嚓地吃着薯片,心情大好,慢悠悠地回复:因为我懒,懒人有懒办法。
北塞西风:懂了,我和用水自由之间差的就是一个桶。
玉锦:不,差的是机智。
北塞西风:好吧,我敬你是条汉子。
玉锦:相信我,对女人来说,这一句不是称赞哦。
长时间没人回复,就在玉锦百无聊赖,准备上床早睡的时候,北塞西风发来了一个尴尬的表情。
玉锦:你掉线了?还是手机没电了?
北塞西风:我买桶去了。
玉锦大笑。
北塞西风:你昨天说的,我认真想了一下,觉得可以回答你。
哪个?玉锦躺在床上,裹着柔软的夏凉被,床头是散发着茉莉香味的香薰蜡烛,一室馨香。
北塞西风:你说你失去了婚姻,一直觉得不开心,并且这个遗憾用事业弥补不了,其实不必的。什么样的选择没有遗憾?
玉锦:是的,不管怎么选,人生终究有遗憾。
北塞西风:而且,你真的觉得婚姻是必要条件吗?
玉锦有点恍然:难道不是吗?我从小的教育告诉我,人生要圆满。
北塞西风:不不。这是个谬论。即便是白头偕老的婚姻也不见得圆满,甚至,有很多婚姻,什么也给不了,女人只是收到了一颗精子,然后,就换来被孩子和家庭套牢的一生。
玉锦:这么惨吗?
北塞西风:对男人来说也一样。开头是甜的,后面可能会越来越荒诞。
玉锦:你不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吧。
北塞西风:不是。你忙吗?
玉锦:这鬼天气能忙什么?
北塞西风:那,为了打发无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玉锦给他拍了床头的一张照片发过去,一个芝华士的酒瓶,一盏氤氲着冰块和醇酒的欧式水晶玻璃杯。
玉锦:好。我有酒,等你的故事。
在安静的气氛中,北塞西风开始徐徐发过来:
我有一个朋友,他出身贫寒,是地道的农村家庭,但是父亲很重视教育。那时候农村没什么幼儿园,所以他刚满5岁的时候,父亲就把他丢到村里的小学读书去了——因为校长是他姨丈,本来是想着把他塞到那儿,哪怕听进去几句课文呢,总比在地里跟着大人玩泥巴强,等到年龄了再正式从一年级开始上,哪知道,这小子居然门门功课优秀,父亲和姨丈特别高兴,就让他这么读下去了。那时候农村上学也不规范,只要校长同意,其他没有人管入学年龄这种事的。
玉锦:嗯,是的。
其实照玉锦的出身,她并不清楚农村这些事,但出于礼貌,还有听故事的好奇心,她觉得应该积极回应。
北塞西风:后来,他考上了镇上的初中,成绩还是一路领先,特别有意思的是,初二秋期开学没多久,班主任突然被调去了县城,一时间没有合适替补的人,校长就让他一边读书,一边承担了班主任的职责,这样居然也维持了两个多月。
玉锦差点把一口酒喷在被子上,忍不住发:这小孩儿好绝呀!
北塞西风:高中的时候,他还是没什么障碍,像是脚踩了风火轮,高考以全县前三的名次,考进京城一家著名的高校,攻读能源与动力工程专业。
玉锦:服了,别人家的孩子,大神。
北塞西风:也不能这么说,运气的成分也很重要。
玉锦:好吧。后来呢?
北塞西风:说来话长。
玉锦:请继续,我不打断了。
北塞西风:好。后来,事情的发展就不是这个少年能掌控的了。在京城那所大学里,金榜题名的喜悦过去之后,他很快产生了深深的自卑感,因为周围的同学们很少有像他这么贫困的,而且,有些孩子根本不是考进来的。他们之间甚至存在一个鄙视链,靠成绩进来的学生,反倒处在鄙视链的低端。这个咱们先不说,就按多数人的情况来说吧,有的学生家里有钱有背景,其他的,再不济背后也会有个工薪家庭,而他的父母只是贫困县里的农民。这种对比,这种赢了高考却没法赢得人生的现实,很快让我这个朋友陷入自闭。
所以,他常常不愿意跟同学一起去食堂,因为他吃得简单,跟同学一起拼桌吃饭,会刺痛他那颗敏感又自尊的心。他总是在食堂快打烊的时候,去匆匆吃一点,然后抱着课本去教室继续学习,当然,他学习还是拔尖的,一个是惯性使然,他天生就是优秀的学生,再一个,奖学金对他来说,也非常非常重要。
因为长期吃得很简单,他有点营养不良,身材很瘦。而且,他低估了京城冬天的威力,隆冬第一场雪飘起来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可能还需要买一条加绒的厚秋裤。这种迟钝让他在大一那年就得上了老寒腿,一旦天气骤变,关节就会提前向他发出预警,简直比天气预报还要准。
大一下学期的时候,他遇到一次机会。京城的几家能源企业联袂搞了一次活动,到他们学院给优秀的贫困生发助学金,他名列其中,而且,是那个站在最前面的学生代表。其实啊,他对这种形式的赞助特别不喜欢,但没办法,钱是硬道理。
那天,他领到了平生第一笔“巨额”资金,三千元。那些企业老板在知道他的高考分数和入校后的成绩以后,惊叹不已,感慨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家庭的贫困和个人的能力形成了极致的反差。没多久,其中一位老板就私下找到他,想请他给自己正上中学的孩子补习功课,薪金按小时算的,数字很可观,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因为这是以劳动换取报酬,感觉上要好多了。
老板的房子,在一个高档小区的顶楼,复式结构,装修的豪华程度远超他的想象力,但他只看了一眼,就礼貌地接住保姆递过来的拖鞋,打招呼,开始工作。不是他不好奇,而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那样的卑微。
在那套恒温恒湿的房子里,在时令鲜花、茶点和高档水果的包围中,他每周末给一个肤色白净、学习却一塌糊涂的公子哥补习数学。幸运的是,那孩子还算有救,在他不卑不亢、软硬兼施的教导下,数学成绩提高得很快,老板喜出望外,给他封了个大红包,要求他一直教下去。
后来,他就在学校和这栋房子之间奔波着,做了个尽职尽责的家庭教师,不仅逐步摆脱了经济上的贫困,而且,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缘分,也在这里开启了。
信息突然中断了几分钟,玉锦正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发过去问:你是要学说书,搞一个下回分解吗?
片刻后北塞西风回过来:当然不是。
玉锦:那怎么突然不讲了呢。
北塞西风:你太心急了,我只是给手机换了一个充电宝而已。
玉锦:哦哦对不起,你继续。
北塞西风:这个老板的原籍是西南部的C省。大二的暑假,老板的外甥女来京城玩,住在舅舅家,她家庭条件也非常好,父母是私营企业主,在C省经营一家有相当规模的煤矿,女孩在C省一所高校读书,正巧,也是大二。这两个人年龄相当,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很快擦出火花,而且,都是初恋。你可能要怀疑,一个富家千金和穷小子怎么会到一起……
玉锦:我不怀疑,爱情是没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