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山,不,准确地说,是一个山头,太行山一座不知名的小峰,玉锦正在纳闷它有什么特别之处,突然间,仿佛溅上了火花似的,一束阳光从上面照过来,匀速奔跑着,只短短十几秒的时间,就把山峰彻底照亮了。阔大方正的太行山峰,犹如一叶屏风缀上了金光,通体金灿灿,光芒四射。而山脚和周围,因为被别处所挡,依旧是黯淡的,唯有山峰,于静默中巍然伫立,绽放着不可思议的金辉,宛如神话中的朝圣之地。
“日照金山。”玉锦喃喃地说。
“像不像神迹?”纪寒铮兴奋地问。
“像。”
“我中学的时候,早读要路过这里,每次看到山顶日出,就会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感叹我们人类的渺小,内心就会变得特别安静。”
“我是第一次见,居然有想流泪的感觉。”
“傻妞。”纪寒铮笑道。然后,他对着金山,发出绵长的啸叫,回音在空旷的太行山谷里四处游荡。
玉锦的内心一片澄明,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开始默默许愿。
她当然是一个无神论者,可眼前的一幕由不得她不震慑,情不自禁地生出敬畏之心,想要有所求了。她双手合十,虔诚地祈愿:请山神保佑我和纪先生,可以爱得更久。
对幸运的人来说,生命中,会有一个刹那,让你愿意把瞬间当作永久。那一刻的心神交汇,感动与默契,千金不换。
从老家回来,纪寒铮陷入了更加疯狂的工作状态,也不是为了简单地补上请假期间耽搁的工作,而是公司打算在东海岸的W市新开一个大项目,石原指定纪寒铮亲自负责。
这个项目已经酝酿了一年有余,但拿地的过程十分艰辛,本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却突然赶上政策调控,要求竞买土地出让金不低于某条红线,门槛这么一抬高,开发商的成本就成倍数地增加了,许多中小型开发商一夜之间如坠冰窖,茫然无措地想不出个应对之法。饶是恒信这样的连锁大企业,抗风险能力在行业堪称个中翘楚,也被控的巨刃砍得手忙脚乱,先是腾出大量的资金注入项目,然后又被迫把筹划中其它项目削减了一部分,只求把已有的进度稳扎稳打地做下去,尽快卖房变现,回笼资金,以维持后续的开发投资。
玉锦心里不爽的是,负责这个项目的本来另有其人,但政策一调控,石原忽然就换上了纪寒铮,称纪寒铮年轻有为,锐气十足,是化解眼前市场危机的不二人选。他甚至在分公司高层会议上阴阳怪气地说:“纪总是总公司出来的,在总公司有人,这个项目现在大家上上下下都在盯着,做好了,那是锦上添花,万一遇到什么难题,出点什么小岔子,以纪总的人脉,谁也说不了咱们的二话。”
玉锦听到纪寒铮转述这话的时候,一下子就炸了,“他这明摆着是等着让你背锅的吧,这不是打击报复是什么?”
纪寒铮“切”地一声,“管他呢,小人。”
玉锦意难平,“当初他骚扰我不成,是损了面子,可我们合作的结果是好的呀,恒信的销售增加了六七成,说到底,这不都是他的业绩吗?我真不明白,他作为分公司的领导,胸襟去哪儿了?他是怎么坐到这个位子上的?”
纪寒铮拍拍她,安抚道:“他本来就是个渣。放心,这种人是纸老虎一个,也没有别的本事,就只会在这些事情上使个绊子,我只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项目做好,我看他鸡蛋里面能挑出什么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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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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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的几个月,纪寒铮往返于海平和W市之间,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每天至少一次,为了赶那边办事部门的上班时间,他习惯了早上5点半出发,7点半前赶到,把手头的资料准备齐了,等那些人上了班,先周吴郑王地在办公室里谈上一阵,然后,一起去附近的广式茶楼喝茶,生意总是在这些地方才开始真正有进展的,这也是当地一大特色。纪寒铮每天这样奔波着,棱角分明的脸很快更见消瘦,好在精神尚好,基本上,算得上亢奋。
他和玉锦柔情蜜意的互动已经频次暴跌,不要说发信息说些黏黏糊糊的情话了,就连电话也时常打不通,玉锦知道他在忙,自然也不会过分地粘着,只能感叹时势迫人罢了。可没过多久,玉锦这边也紧张起来,视频行业在经历了几个春秋的苦苦挣扎后,终于彻底地滑入寒冬。楼市的调控,牵一发而动全身,让H省的经济形势变得微妙起来,视频行业并不是社会的绝对刚需,发展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公司数量早已经超出了市场饱和,大家为了竞争,相互压价抢活儿,一个20万的片子,最后落到制作公司手上10万都是要千恩万谢的,其余的全部要拿去打点各种人情环节,这种恶性竞争之下,行业垮台在所难免。回想起来,茉莉山庄的电影节,那盛大的烟火晚会,竟像是盛世景明公司最后的回光返照,自那以后,大型庆典活动这碗饭也吃不着了,一是审批愈发苛刻,二是大家日子都不好过,都在节衣缩食,谁还有能力去搞那些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事?
成年人的生活就是这么现实。
周末,纪寒铮一身尘土地从W市回来,那么干净讲究的一个人,T恤居然洋溢着一股汗津津的味道,胡子也没有认真地刮,油青色的鬓角男性气息十足。他抱着玉锦,亲昵地用胡子去扎她的脸,玉锦躲着,给了他一拳,说:“欢迎回来,难兄难弟。”
纪寒铮捉住她的拳头,朝怀里一带,玉锦立足不稳,直接倒在了他硬实的胸肌上,纪寒铮笑道:“哪儿来的兄弟,我可不是回来找兄弟的。”
玉锦问:“那你回来干嘛?”
纪寒铮眼波深深,别有用意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说。”
玉锦的脸一下子红了。
那个傍晚,他们没有开灯,一直折腾到夜幕低垂,两个人都发散出了近期积蓄已久的热情,在另一个人身上放肆地予取予求,仿佛种种不顺心都可以由此找到出口。
结束之后,纪寒铮潦草地拿出纸巾给自己和玉锦拭了拭汗水,两个人并排躺在一起,聆听着彼此缓慢而悠长的呼吸。玉锦鬓发湿透,无力地蜷缩在纪寒铮的怀里,纪寒铮忽然在她额头上啄了一下,说:“你不知道你的样子现在看起来有多美。”
“有吗?”玉锦觉得洁净是美,整齐是美,精致是美,现在的样子,她想象不出来。
“像什么?”她问。
“像一只祭坛上的羔羊。”
玉锦揪了一下纪寒铮的耳朵,害羞地闭上眼睛,仿佛天花板已经变成了镜子,有一只白色的小羊□□地横陈在上面,这画面让人心跳加速。她转过身去,不再理会纪寒铮。
远处,隐隐传来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今天的天气不太好,风急浪高。
“怎么办啊,行业完了,这碗饭吃不了多久了。”玉锦喃喃地说,她想起小燃那时候逃课去学医美的事,虽然逃课不是好事情,可这孩子的做法也没什么错啊,是很会做选择题的。
“怕什么,有我呢。”纪寒铮说。
玉锦微微感动,却还是说道:“地产能好到哪儿去?要不是地产不行,其它行业没准也垮不了这么快呢。”
她这样直来直去,纪寒铮倒是不好接话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一时半会儿没事,就算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你有精力就搞一搞事业,没有精力,你就玩,把你文艺的小日子过好就行了,不用操心那么多。”
玉锦忍不住转身,于微弱的光线中凝视纪寒铮的侧脸,“哪有你说的这么无所谓,盛世景明六七十号人,还都指着我和老沈吃饭呢。”
纪寒铮自知失言,朝自己脑门上轻轻一拍,笑道:“忘了忘了,这儿还有一个股东呢,咱们是中流砥柱,业界良心。”
玉锦用力蹬了他一下。
纪寒铮叹气,“可行业不行了,谁能怎么办啊,大家都不是神,哪儿真的会有力挽狂澜那一说,都只是硬撑着,等着被社会吊打罢了。”
玉锦默了半晌,才吐出几个字:“不行,我不甘心。”
纪寒铮拍了拍她的腿,“尽人事,听天命,走一步看一步。睡吧。”
不久,他发出了低沉而均匀的呼噜声。
这一晚上的饭局,订在了海平市最好的“方记”海鲜大酒楼,是老沈起的局,约了几家重要单位的负责人,还有两家大企业的老板,这些人都是在本市掌控着一定资源的人,彼此间也都十分熟络,所以,老沈那张巧嘴,给这场饭局安上了一个“家宴”的名头,家人们隔一段时间欢聚一场,这不是美事一桩吗?
当然,这是放在明处的话。暗处的情况是,近期海平有两个视频拍摄的大活儿,一个是文管所的,一个是某国际商品交易中心的,都招标在即,如果能通过今晚这些客人揽到其中的一件甚至两件,那么盛世景明就久旱逢甘霖,又能成活了。
成败在此一举。
菜交给玉锦安排。看菜单时,一向对价格很吃得住的她,也频频皱眉。
说实话,H省的海鲜价格本就不便宜,来海平之前,作为一个北方人,玉锦想当然地以为,海鲜应该是H省最平价的食物,来了以后她大跌眼镜,因为这里的海鲜价格居然跟内地的不相上下,甚至还要高于内地一些城市。在这里吃海鲜,唯一的好处就是鲜,活生生的、蛮劲十足的海洋生物,带着海水和沙子的味道,什么调料都不用放,洗干净了,清蒸一下,蘸上蒜蓉生抽小米椒,再挤一点这里特有的酸橘子淋上去,就是无上的美味。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是地域赋予南方人的福祉,生于北方的她只能望洋兴叹了。
在“方记”,海鲜的吃法和价格都有升级换代之意。这儿的老板听说是香港人,以经营海鲜餐厅起家,对菜品要求精益求精,就是一根龙虾须,他也恨不得厨子能在上面雕出花来,还有酒店的装修,也是他亲自设计亲自选料,做成了香港总店的克隆版,所以,选在“方记”宴请这些客人,老沈是下了血本了。
唯一有些麻烦的,是酒。玉锦本来准备了红酒和白酒,老沈却不容置疑地把红酒截下来了,说:“那些人,都是酒精考验出来的,就算没有饭局,自己在家也得每顿喝二两,你拿些红酒还不够给他们漱漱口的呢,谁会喝?”
这玉锦倒是没有想到,她问:“那我呢?”
老沈看她一眼,“你不是有点酒量吗,这个时候还不打算豁出去?”
玉锦对红酒洋酒都颇能接纳,对白酒却不怎么擅长,但眼下这情形,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咬咬牙,爽快答应下来:“今晚拼了。”
酒过三巡,几位客人兴致越来越高,老沈一直在找时机提招标的事,可看这气氛,倒有点插不进话的意思。他焦急地看了看玉锦,玉锦明白,轻轻地咳了一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把招标的事温温软软地问了起来。
那几人这才明白老沈这宴的用意,纷纷笑话老沈太拐弯抹角,有一位还趁着酒兴说:这点事还能算事吗?引荐的事包在我身上。
老沈喜得满面红光,又招呼服务员开了两瓶酒,泰隆集团的梁总忽然提议道:“干喝没什么意思,周总是北方人,听说你们那里的人,大人孩子都会唱戏,要不,咱们请周总来一段吧?”
众人一听,纷纷鼓掌叫好,玉锦忙不迭地摆手,她是真不会唱,不仅不会,小时候听到奶奶偶尔听戏,她还要撕两团卫生纸把耳朵眼儿堵起来,长大后虽然不再反感,可也从来没有关注过戏曲。但这帮人酒酣耳热,气氛已经烘托到了,哪里会相信她一句“不会”,那个梁总,尤其是个不好打发的,过来一把搂住了玉锦的肩膀,喷着酒气说道:“妹妹,你如果不会,那就是给你的家乡抹黑啊,为什么呢,因为在我们的心里,你的家乡是文化重地,你们都是在文化的熏陶中长大的,唱一段戏还不是毛毛雨洒洒水,你要非说自己不会,那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看不起我们这帮老哥咯?你刚才还说招标的事呢,是不是在逗哥哥玩?”
周围的人都跟着起哄,老沈赶忙把梁总拉开,陪着笑脸说道:“我的哥哥欸,我们周总可是个腼腆人,你这样会把人家吓坏的。”
他给玉锦递了个眼色,低声耳语道:“回忆回忆,实在想不起来,唱几句歌也行。”
其他宾客借着酒劲也嚷嚷起来,老沈笑着应道:“我可没有护犊子,我们周总啊,那是一身的文艺细菌,待会儿唱起来,各位领导不要太吃惊就行!”
玉锦站在那里,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她知道有句话叫“宴无好宴席无好席”,所以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落落大方地与人觥筹交错,那热辣辣的白酒,她也不藏私、不打折地喝下去了不少,但没想到,有一关会在这里等着她。
正踌躇间,手机铃声响起,玉锦如遇大赦:“抱歉,我出去接个电话。”
梁总带头嘘了起来,老沈和着稀泥说:“好饭不怕晚,先酝酿酝酿,酝酿酝酿。”
电话是纪寒铮打来的,玉锦数过日子,他足有17天没有回来了,按说,海平离他项目所在的地方并不太远,可如今工作吃紧,他又向来是个拼命三郎的风格,索性就住在了项目上,两人见一次面变得十分艰难。
电话一接通,纪寒铮欢快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在哪儿呢,我再有20分钟的时间到家。”
“今天才周二啊,你怎么回来了?”玉锦吃了一惊。
“太想你了,所以把手头工作赶着清零了,怎么样,快夸夸我。”纪寒铮像个撒娇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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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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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锦没有作声,短暂的几秒停顿,已经让电话那头的纪寒铮疑惑起来,“你在外面吗?”
“嗯,今晚有个重要的应酬。”她老老实实地回答。
“几点能结束?”
“应该会比较晚吧,都是些很能喝酒的主儿。”她随意地说了几位客人的身份和名字,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纪寒铮已经紧张起来了,都是些场面上的红人,他当然也都认识,其中有两位酒品颇差,玉锦这么温婉的一个人,跟他们坐在一起喝酒,他不敢想象她会被挤兑成什么样子。
他把车停在路边,专门静心地跟她通话,“你喝酒了吧?”
“这种场合不喝不行吧,公司的业务也全指望这几个人帮忙呢。”
纪寒铮“切”地一声,“你真觉得业务能不能成取决于这种酒局吗?而且,你是个女人,公司怎么发展也不能让你去做出牺牲啊!”
“……你不懂。”玉锦说。她承认纪寒铮说的很有道理,她也明白,酒桌上的话做不得准,可这好歹也是一线生机啊,她不能让这一线生机今天断送在自己手里,或者,就什么也不图,就为了老沈,她知道他对今晚的事看得有多重,她不能让老沈失望。她知道,如果老沈唱了管用的话,他一定早就唱了,让他跪着唱他都愿意。
纪寒铮说,“我怎么不懂了,我就是太懂他们了,所以才会担心你,那个泰隆集团的老梁,估计恨不得一口把你吃掉吧。”
玉锦皱眉笑起来,“哪有那么夸张?”
纪寒铮气呼呼地回应:“你这个傻子,根本不明白男人那点劣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