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嬷嬷这才抬头,冲她微微一笑,仪贞旋即认错道:“嬷嬷,是我的心太浮躁了。”
陈嬷嬷却没有顺势再提点她几句,而是说:“这些天奴婢教姑娘棋艺,赢的技巧、输的技巧,姑娘都掌握了,那姑娘可知道,何时该赢,何时该输,输赢又该有几子?”
仪贞愣了愣,片刻摇头:“我不知道…”
陈嬷嬷的回答再次出乎她的意料:“奴婢也不知道。”
前院架木牵绳的动静停下来了,陈嬷嬷的声音越发清晰:“这都要看姑娘与谁对弈,那人又将姑娘看作谁。”
陈嬷嬷是专管调理她才情的女官,能有这一句话,已然很难得了。
冯嬷嬷则不然。冯嬷嬷历来是教规矩礼仪的,算是这里的总管事儿,因为今日是她的生辰,有干女儿孝敬她,备了桌小席将她请去了,下午回蔷薇馆来时才听说这事儿。
脸上便有些不赞许,问仪贞道:“姑娘进宫来,是真做这三五日的客呢,还是图长长久久地住着呢?”
仪贞不言声儿,冯嬷嬷倒也不是非逼着她说出个所以然不可,女孩儿家面嫩嘛:“待客自然有待客的礼儿,盛情些也没什么。倘或是自家人,又有自家的规矩,否则不说兴旺,维持下去都难呢。”
这话就重了,且不是符合她们身份的。卫嬷嬷赶紧打岔:“这是太子殿下的一片心么!咱们仪贞姑娘,哪里又是那狂三诈四的人!本来一件好事,冯姐姐再说,姑娘就要哭了。”
她是一句玩笑话,可仪贞确实在是有点委屈了,暗暗咬着嘴唇,差点儿就哭鼻子,勉强忍住了,抬起眼睛来,把众人瞧了一圈,小声说:“嬷嬷们的话都是为我打算,我都受教了。”
这话实在可人疼。几位嬷嬷知道,这姑娘不是个滴水不漏的孩子,正因如此,这份贴心才显得真挚。
仪贞琢磨了一下,又问:“那…我还应该给太子殿下回礼吗?”
卫嬷嬷头一个露出笑容来:“姑娘想得周到,怎么不能回礼?”又向冯嬷嬷眨眨眼。
冯嬷嬷又不是糊涂人儿,太子殿下送的礼,正经叫作赏赐,她们还能不识抬举,替姑娘推了不成?实际上,这屋里没有谁不是乐见其成的。
她点了头,仪贞方觉得松了口气,思考起来——蔷薇馆里好东西虽多,但都非她所有,借花献佛不仅失礼,更重要的是,一应东西都是登记在册的,哪由得她随意转手?
见她犯难,一直没出声儿的褚嬷嬷提议道:“昨儿才领了新的衣料,是给姑娘裁夏衣的。姑娘何不从里头挑些,做个什么小玩意儿,总是一片心意。”
仪贞觉得有理。她自己的用度省一两分,再搭些工夫——多少算倾其所有了。
时辰不早了,暂时不能说干就干。仪贞只得由嬷嬷们铺排着,洗漱一通就安寝。卫嬷嬷给她掖被子、放帐子,退出去时又吹了灯。
堆锦叠绣的小小天地里便仅剩两三枚镀金镂空香囊球偶或折出些微月光,仪贞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来了灵感:做个辟邪香囊吧!
第3章 三
端午近了,雨却连绵个没完。新秋千架好后,没让仪贞坐着,先饮透了丝毫不金贵的春雨。
初五当日好容易放晴了,仪贞起了个大早,梳洗罢了,换上新的夏衣夏裙,又把五色彩线绑在臂钏上,便接过珊珊捧来的楸木盒,步履轻盈地往永宁宫去了。
自先皇后仙逝,宫里面得宠又位高的就数赵娘娘和另一位韩娘娘,而后来太子又记在赵娘娘名下,母凭子贵,赵娘娘如今的身份,已经略同于副后了。
年节庆典,诰命们入宫,必要到永宁宫拜见赵娘娘。
赵娘娘又是爱说笑爱热闹的性子,今儿端午,说不定还要赏诰命夫人们吃粽子宴呢。
仪贞因为盼着能和母亲说上话,去得最早,可直到皇帝携着太子驾至,众诰命们行礼回避,她也没有见到谢家夫人的身影。
赵娘娘先前被几位走得近的夫人奉承得脱不开身,这会儿方才瞧见仪贞微露惶然,便招手笑唤她上前来,说:“谢夫人偶感时气,告了假不能来,你不用担心。”
仪贞一颗心落回原处,虽然失望,但也稍稍放心了些——这些天雨下的,别说母亲,连她都觉得浑身不畅泰。
不是大病,能留在家里躲懒,倒是件美事儿——这么想多少有些大逆不道,仪贞赶紧摈弃这些念头,专心地陪在赵娘娘身边。
皇帝正与太子说着话,偶一瞥见仪贞身后的宫人捧着木盒,不由得抬手一指,问:“那是什么?”
仪贞后知后觉,连忙起身答道:“回皇爷,是辟邪香囊。”
赵娘娘抿嘴轻笑起来,殿中微滞的熏风重新拂过每一个人的脸庞,仪贞听见她打趣说:“让我瞧瞧仪贞的针线好不好。”
仪贞忽然有点不自在,做香囊的时候,她想得没这么深。
慧慧打开了盒子,那绣着卷草纹的金红香囊便被一手转一手地呈递上去,甚至在皇帝掌中端详了一二,最终才给了太子。
太子接了过去,皱眉道:“端午配香囊,谢姑娘当我是垂髫小儿吗?”
仪贞越发连耳朵都红透了。皇帝乜太子一眼,见他嘀咕归嘀咕,两手却理所应当地将香囊系在了襟上,便淡然道:“男未冠女未笄,不是小儿是什么?”
太子无从辩驳,垂眼一笑而过。
恰好此时宫人来禀,齐光公主到了,皇帝连忙命传。
公主是天子幺女,此时不过五六岁,甚得皇帝宝爱,从封号中便可见一斑。早前仪贞一直没有见过她,是因为公主的生母武美人过身了,眼下她才出服。
长辈们唤她简简。不等她将礼行完,赵娘娘已经一把将人搂在怀里了,逗着她说笑,又让傅母剥枇杷给她吃。
简简却摇头,拉着赵娘娘的袖子,说:“娘娘,吃雪花酪吧!”
赵娘娘嗔怒道:“什么月份,就要吃冰了?不成。”
简简噘着嘴,又转头看向皇帝,皇帝只是笑,也不开口许她吃。她知道没指望了,低头闷闷地玩衣角上系的香囊。
小孩儿家的眼光和旁人都不同,她戴香囊可不是辟邪驱虫,或是顺应时令。别个佩一二枚足矣,她要五颜六色地戴一溜,个头不过比拇指略大,精巧倒是精巧极了,也有老虎的,也有骏马的,也有并蒂花儿的,也有柿子的。底下又留着穗子,或是串着珠子。
简简这么一拨弄,不知是哪里抽了丝,一颗玉珠子落下地来,骨碌骨碌的滚向乌黛光润的金砖上。
近门处侍立的宫人正要去拾,一道身影跨过门槛,挡住了光,那珠子也堪堪滞在他停住的皂靴头前。
王遥双手捧着一只剔红玉兰山禽方盘,上面覆以黄绸,不知托的是什么。只用余光瞥了那宫人一眼,绕过地上的玉珠,不疾不徐地走到地心时,他方才曼声向上首帝妃等人道:“禀皇爷,扶荔园里的荔枝树结实了,请皇爷亲往剪果。”
皇帝闻言大喜,欣然站起身来,说:“甚好。”便携了赵娘娘的手,命摆驾扶荔园。
扶荔园就是从前的宫后苑。先皇后在时,独爱梅花,苑中遍植梅树;后来禁中又大兴土木,于宫城东面建杏岫椒崖,移来各地异花奇石,宫后苑便成明日黄花了。
直到二三年前,皇帝下旨从岭南运回百株荔枝树,种于苑中,悉心培育,如今尽数存活不说,挂果的更有四十株之多。
王遥轻轻打了个手势,擎着九龙曲柄黄盖的内侍们悄然退了下去,另有轻巧趁手的绸伞递过来,交由各人近身伺候的撑着,便于在树林间行走。
简简嫌热,不耐烦被嬷嬷抱着,自个儿跳下地来,仰起头把众人都瞧了瞧,随即拉住了仪贞的手。
仪贞只觉手心里忽然多了一点软软小小的东西,低头看去,不禁对她笑了笑,把她往自己跟前牵了些,小声说:“公主留神脚下。”几个嬷嬷跟在后头,忙说:“奴婢们撑着呢。”
王遥引的这条路上,放眼望去荔枝结得最多,浓翠绛红十分可爱,皇帝负手立在树前,连连颔首,笑道:“果然是你挑的匠人有妙招,侍弄得极好。”
“匠人们尽心尽力是其一,更要紧的还是这扶荔园地方好,有皇爷隆恩庇佑,方才如此繁荣昌盛,奴才哪敢居功?”王遥含着笑,将黄绸托着的金剪呈上来。
皇帝却不忙着接,而是回过头了,唤道:“简简。”
简简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从一群大人当中探出去,张开手被皇帝抱了起来。皇帝逗着她握住剪刀:“来,最香甜的摘下来给简简吃。”
仪贞立在赵娘娘身后,不无歆羡地瞧着他们:记忆里她的父亲也曾将她抱得高高的,好像是为了拿什么,还是看什么——太久远了,父亲难得回帝京一次,她那时又太小。
至于在皇家,这份舐犊之情,更是令人诚惶诚恐的荣宠。
仪贞的视线悄悄扫过每一张满含笑意的面孔,发现这荔枝还不止关乎荣不荣宠。
窥探的举动没能继续下去,太子看了过来。
仪贞顿时红了脸,明明自诩什么也没做,但还是心虚得很。
好在皇帝教简简剪荔枝果,也不过是象征性地取了两颗,其他的自然还是留给宫人采摘。
一行人接着往前走,又选一处水榭开宴,仿的就是南汉后主的“红云宴”。
仪贞不意能听到这三个字,愣了一愣,方才反应回来其典故,心里面暗暗吃惊。
借着宫人躬身上前斟酒,她偷偷觑了觑赵娘娘的神情。
赵娘娘是宫里面她最可亲近的人。但此刻她依旧满面春风,与平素没有任何不同。
仪贞犹豫再三,又忍不住留心太子。
太子亦十分坦然,从容地饮尽了杯中的荔枝酒。
仪贞只得按捺下内里的狐疑,跟着大伙儿一道举杯,浅酌了一口新酿。
而后她忽地眼前一亮:她喜欢这味道!
赵娘娘把她这副欢欣的模样尽收眼底,这时候便朗声笑道:“好啦,也不用尝别的了,皇爷,酒便定下了吧?”
皇帝不甚在意,漫然而笑:“就依你的意思。”他斜倚在雕龙凉榻上,目光仍望着水榭以外、舞姿曼妙的年少伶人们。
仪贞却从后背到脖颈都整个烧起来——她竟不知这酒后劲能这样大。
整个午后就在连绵不断的歌舞中度过,简直都不像端午。宫里面似乎不喜欢吵闹、粗鲁的活动,所有的节庆典礼都显出一种文雅、靡丽,和他们惯常的生活没有两样,晨昏、寒暑,都不应该左右贵人们的喜怒哀乐。
仪贞不知不觉歪在自己的座椅里,近乎不胜酒力地打着盹儿,察觉不出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推了推她:“姑娘…”
原来是皇帝要带赵娘娘一块儿去游湖,打发了嬷嬷送已经熟睡的公主回寝宫去,又让太子领着仪贞自去玩耍。
仪贞在小内侍促狭的笑意里败下阵来,只得先匆匆随众人行礼,拜别帝妃一行。
待她重新站直了身子,就听见太子说:“他们说新秋千你还没坐过,今儿便去试试吧。”
仪贞堪堪从半寐中醒过来,犹有股不知今夕何夕的懵懂,很是顺从本心地点了点头,跟着他一同回蔷薇馆去。
已经过了最炎热的时辰,缠花绕蔓的秋千在淡金色的阳光里随风微荡,逸散着草木气味的逍遥闲适。
仪贞循礼向太子谦让了一下,太子婉拒了她的盛情,她便恭敬不如从命地爽快坐了上去,慧慧等闻讯赶来见礼的小宫女儿便七手八脚地将她高高推上去。
她轻叫了一声,但自觉十分短促,故而并不担心什么。裹杂着初夏热意的风拂过她两颊,柔柔的碎发搔在耳边,她找回了一种阔别已久的畅泰。
太子实在应当来试一试。这一回她不再是循礼,而是发自内心地想,愿他压抑的愤懑能被熏风吹走。
但当她慢慢从沉醉中睁开眼时,一回头,恰好与太子四目相对。
太子正以一种非常非常冷的目光看着她。
第4章 四
后来仪贞才明白,谢家会被李鸿划作王遥一党,虽然冤枉,但并不无辜。
她父亲领兵镇边,听着是苦差,实则是美事。手里握有兵权,又远离了朝廷纷争,于己固然是保全之策,在帝王眼里,实乃首鼠两端。
禁中意欲敲打谢家,她便是最好的筏子。无论有没有王遥进言,太子李鸿与她的婚事,都是水到渠成。
可惜,偏偏就是王遥进的言。
仪贞不知道,恩旨遍传四境的时候,爹爹心里是如何作想的——她已经有六年多没有见过家人了。
她进宫那年夏末,老皇爷殡天,赵娘娘做了太后,李鸿灵前即位,同她一起守孝二十七月——先帝升暇仓促,正式册封太子妃的旨意还不曾下,但王遥说,大行皇帝早有金口玉言,等同口谕,未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处,太子妃理应为皇考成服,待除服后再择日行吉礼。
这其实并非他一个人的意思,宫里人都是这样认为的,但由于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他一个人的意思。
至少李鸿是这样认定的。
归根究底,他又不喜欢她。
何况她的父亲甚至没有回京奔丧,纵然边将无特旨本不该擅离职守,若遇国丧,于任地举哀即可。
当然这确乎不是聪明人的选择。李鸿喜欢的是聪明人。
然而普天之下的聪明人,似乎都已经得到了王遥的赏识。
仪贞回想这几年的日子,仿佛全是混沌的,从漫天匝地的枯白,到赫赫炎炎的朱红,再交融、离析,化作斑驳。
她这些天老是梦见小时候,在家时的光景。她坐在角门的门槛上,等着那卖糖葫芦的扛着垛子从后巷经过,便叫住他,摸几枚黄澄澄的散钱,换一串亮晶晶红彤彤的山楂果儿。
山楂果儿模样诱人,但一口咬下去,不是酸的,就是烂的。梦里头傅母和新燕都不在,大抵是她瞒过她们偷溜到角门这头来的,一时间有苦无处诉,只得连声“呸呸呸”。
等到醒来,便有种说不出的怅然——新燕是打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婢女,仪贞当初极羡慕她那秀长又浓密的眉,而如今,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她的模样了。
她漫然朝镜中望去,镜子里同样是一张陌生的脸。
慧慧给她画眉。卫嬷嬷当年教过她,做主子的不必亲自动手,但要会画,会品鉴画得好与不好。
慧慧画得很好,盖因她的眉毛本来长得就好,素日也勤修饰。
她确实是那种端丽得完美的长相。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所以只略略扫一扫眉,不急于点口脂,因为要先饮一盅荔枝酒。
从前扶荔园里的果树自先帝崩逝后便尽数枯死,现在用以酿酒的仍是岭南运来的果干,味道甚至更醇厚些。
她把这当作理气益血的补物,每日晨起时用一盅,未施胭脂的脸上便浮起令人愉悦的红晕来。
描金绘彩的空酒杯被搁在桌案上,掖嘴的丝帕沾染了挥之不去的幽馥。仪贞站起身来,有宫人半跪着为她理顺了禁步垂下来的彩穗,慧慧和珊珊扶着她,慢慢走出猗兰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