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让传步辇,每日晨昏去向赵太后问安的这段路,是她难得放逐神思的时刻。
今岁回暖得迟,赵太后偶感风寒,近来身子总不能大好。
她倒还是老样子,不到四十的年纪,容颜风韵依旧,最紧要的是那一股精神气儿没有消磨掉。见仪贞来了,未语先笑,冲她招招手:“我就知道这时辰你该来了,正指望你眼睛好,替我找一找东西。”
仪贞没忘了礼数,先端端正正地向她蹲了蹲礼,方笑说:“母后要找什么?这会儿天将明未明的,点起灯来反倒更影影幢幢,伤眼睛得很呢。”
一面说着,一面接过嬷嬷端上来的香茶,服侍太后漱口。这几日太后起身不如往常那般早,梳洗过了,也常靠在床上歪一阵子。
赵太后垂着眼,嘴角微微扬起:“是皇帝小时候玩的人马转轮——纸牌儿木头马的搁在箱笼里年头久了,怕受潮发霉,本说理出来晒晒太阳吹吹风,结果一个不仔细,架子散了,七零八碎的滚了一地,宫人们找了这半天,还没找全呢。”
仪贞眉头微拧了一瞬,转瞬又重新舒展开来,说:“这个不妨的,等日头再升高些,母后精神养足了,我扶您到院子里散散,越性让她们将帐子、毯子都撤了,碍事的瓶炉几案一概搬走,犄角旮旯里挨寸挨寸地找,总不会丢了。”
她知道赵太后心里在想什么,横竖她在皇帝那儿不受待见,赵太后亦是清楚的,犯不着说些场面话,只是劝道:“陛下如今又不是孩子了,说话间就要那些东西来玩,娘娘实在不必着急寻,还是要多顾念自己的身子骨。”
她有心四两拨千斤,赵太后便唯有淡然笑笑,感慨道:“你这个孩子…如今你我彼此尚能做个伴儿,不知将来……”
将来怎样?她不再赘言,分明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然则仪贞心里对这措辞很是不以为然,索性又摆出了惯常那副扶不起来的嘴脸,讷讷地低下头去,无言以对了。
赵太后最终没有采纳她的意见,腾出屋子,让大伙儿放开了找什么“人马转轮”。嬷嬷如常在床前安了一张条案,捧上参芪姜枣粥并许多精致小菜,同仪贞一道儿伺候着赵太后进早膳。
赵太后神情恹恹的,勉强吃了两口粥,便抬手推开了嬷嬷端着的碗,亦不要仪贞呈来的小菜,偏过脸去,长吁短叹道:“成日家这么躺着,哪吃得下去。”
说罢也不听谁劝解,摆摆手道:“把桌子抬走吧,你们也都下去。”
仪贞向嬷嬷瞥了一眼,嬷嬷也是神色不明,一时无法,只得先告退出来。
步履迟迟地踏出宫门,又遇上王遥匆匆走来,仪贞在原地站住了,唤他一声:“掌印胜常。”
王遥迤迤向她一礼:“娘娘辛劳,不知太后今日可有起色?”
仪贞便道:“母后春秋鼎盛,不过偶有小恙,过两日便能大安了。”
王遥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却又说:“病中的人思虑重,依奴才瞧,娘娘是惦记着陛下呢。”
他话说到了这份儿上,仪贞咬了咬唇,改了称呼:“亚父的意思,我何尝不明白?只是我在陛下跟前…你也是看得真真儿的,眼下连海口都夸不出,唯有尽心竭力试试罢了。”
王遥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温声道:“娘娘这话未免太妄自菲薄了,到底是为情所困,当局者迷么——咱们这些伺候的人可看得出,陛下心里是有娘娘的。”
仪贞听了,自嘲一笑:“那么,就承掌印的吉言吧。”
王遥躬身说“不敢”,复又退后两步,恭送她离开。
仪贞挺直了脊背,脚下纹丝不乱,不徐不疾地走出了他的视线。她并不以为王遥会在身后打量她,这么些年,她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哪里逃得过他的眼睛?
那么李鸿呢?他在挣脱王遥的掌控吗?或者说,王遥会这样怀疑吗?
她没有回猗兰殿,径直往皇帝日常起居的含象殿走去。
才走到殿外玉阶,忽然瞧见一名粉衣宫人捧着东西,袅袅婷婷地向她们走来。
能在此处这般行走的女子,再没有旁人,必然是皇帝潜龙时便伺候左右的司寝女官沐氏。
“皇后娘娘胜常。”沐氏朝她见了一礼,姿态谦柔且赏心悦目。
仪贞点头让她起来,问:“陛下进膳了没有?”
“才刚敬上了。”沐氏曼声答道,又问:“奴婢为娘娘通传?”
仪贞说:“不必。我在这儿候着便是。”她心里揣了事儿,坠得沉甸甸的,连填肚子也忘记了,皇帝这儿却八风不动,越发衬得她欠考虑。内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侧身立到一边去,打算等殿里撤下膳桌后,再上前求见。
沐氏也无意勉强她,又蹲了蹲礼,便转身要进去。
“昭昭,”偏巧此时殿内响起一道男声,熟稔地唤着女官的闺名,“谁在外头?”
仪贞略一踟蹰,而后别无选择地扬声回道:“禀陛下,是妾求见。”
话音刚落,面前的和合窗被支了起来,丰神雅淡的青年立在明晦之间,唇角含春,眉眼多情。
“皇后来得好早。”那一抹风流的唇随意勾起打趣的弧度,漫不经心道:“一道进来吧。”
仪贞应了一声,垂下眼皮转开了头,沐昭昭则退让到一旁,请她先跨进殿内。
殿中内侍分列两旁,膳桌子碗箸都已摆好了,仪贞立在地心,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下礼去。
皇帝不比她这么恪守仪礼,走到桌前随意一坐,便对内侍们挥挥手,让众人退下了。
仪贞的余光扫了沐昭昭一眼,决定一马当先,抢上前去为皇帝布菜,过后再提起赵太后的病,多少有个铺垫。
“嗯?”皇帝的讶异显而易见:“朕以为皇后还没用过早膳呢。”
第5章 五
仪贞极识抬举,从善如流地便谢了恩,得以坐在皇帝下首搭桌。
沐昭昭见状,走上前来,替他二人布菜。
她对仪贞的戒备心很重,甚至不加遮掩。神情肃穆地立在二人之间,一双妙目专注在手中银头箸上,左右张罗得密不透风。
仪贞觉得这样忙活有些为难了她,有心开口再传一个内侍进来,细想想,又作罢了。
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皇帝,他却像是误会了她的意思,将正要送进口中的如意凉糕转手挟给了她。
仪贞低头,瞪着碟中的点心没法儿吱声。
幸而皇帝并未留意到她的异样,好整以暇地握着银箸,沐昭昭为他挟取什么,他便吃什么,样样浅尝辄止,让人猜不出喜恶。
这可以说是他们二人青梅竹马的默契,也可以说是源于刻在皇室骨子里的教养。
皇帝毕竟是自幼严于律己的人,哪怕而今再高居深拱、纵情音律,放诞不羁的作派之下,犹有惹人窥探的似是而非。
怪道王遥始终提防着他,哪怕先帝崩逝之初,因为留有命他辅佐新君的遗旨,李鸿甚至将他唤为亚父。
仪贞没有别的本领,在以夫为纲上头倒当得起一句率先垂范。
“皇后?”仪贞回过神来,撞进皇帝关切的注视里:“怎么,是不合胃口吗?”
她在他深不见底的温柔目光里战栗,她其实一直都尽可能地避免与他四目相对,总会有个人先移开目光,她不想捕捉到他假意和煦背后的极度憎恶。
她当然明白,他是在任由她觉察。这是更高明一重的折磨,他表现得无可指摘,又昭然若揭。
但她到底已不是那个被诱哄带胁迫的小姑娘了。她可以强作无妨地一笑而过,感激涕零地将碟中点心吃下去,或者——
她睇了他一眼,温驯而清晰地答道:“陛下,我若吃了芝麻,身上要起疹子的。”
他云淡风清地一扬眉:“朕忘了,是朕不好。”
“妾不敢。”仪贞欠了欠身:“多谢陛下赐饭。”
她引着一方丝帕,侧身拭了拭嘴角,又抬起眼来,瞧着亲自收拾膳桌的沐昭昭。
从前仪贞也想过,为何皇帝不正经给青梅一个名分,至少叫她不必再做服侍人的事,而是受人服侍。但随即就明白过来,受了册封进了后宫,无疑就要落入所谓皇后的魔爪之下了,这皇后又对王遥几近马首是瞻。
还是留在他身边最稳妥,外人来烦扰的次数总不会太多,单留他与她朝夕相对,添香添墨都是种情致。
“你先下去吧。”今日真是奇了,皇帝接连误解仪贞的意图,竟开口让沐昭昭回避。
沐昭昭虽心有不甘,但仅是脉脉地望了他一眼,依言却行离去。
皇帝转向仪贞:“皇后要对朕说什么?”
这样郑重其事,仪贞也不敢轻忽,起身再拜,说:“母后近来凤体违和,十分思念陛下,妾有一不情之请,陛下若可拨冗前往探视,母后必将不药而愈。”
“皇后果真纯孝。”皇帝轻笑了一声,口吻里饱含的赞许也因此显得不大真诚。接着他点了点头:“朕会去的。”
仪贞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皇帝虽然令人难以捉摸,但答应了的事,从来没有食言过。
她自觉功德圆满,就想开口告退,皇帝却没放过她:“且再坐坐。”
仪贞本欲推辞,怎奈实在找不出正当的由头——批红权从前由先帝放给司礼监,至今收不回来,皇帝赌气连奏疏都不再看,经筵进讲也由太''祖定下的一日一进改作一旬一进,真真切切是无事可忙。
心血来潮留下了她,他又吩咐人取来一只玉笛,拿在手里把玩一阵,徐徐吹奏起来。
他没有吹那些世人耳熟能详的曲子,更像是恣意而作。仪贞当初在蔷薇馆时,跟着陈嬷嬷学过鉴赏音律,论技何如,论情何如,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在他这里,却通通派不上用场。
和合窗依旧半支着,疏漏的日光带着凉意,有微微的风,送了蹁跹的杏花进来,依偎在李鸿的衣角。仪贞不禁想,若没有生在帝王家,他仍如这般散发弄笛,雪月风花,或许会有更无羁的安闲落拓吧。
但是无上的权力啊,谁又当真能舍下呢?
又凭什么舍下?
一曲将终,按在音孔上的指尖忽然来回滑动,逸出一段短促而诡魅的乐声——皇帝分明不满她的走神。
但他什么也没说,喜怒难辨地看了仪贞一会儿,正逢沐昭昭提了只小巧的食盒进来,他略挥一挥手,叫仪贞接着:
“这次没有裹芝麻。”
他是一定要她吃那如意糕了。仪贞直至回到猗兰殿,仍不明白他这点执念从何而起。
她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对糕点也谈不上偏好。做皇后这几年,唯一主动要求过的,就只有荔枝酒。
她托着腮,对着那一碟子如意糕沉吟了会儿,对慧慧和珊珊说:“去问问上次送去补色的两套皮影儿补好了没,好了就拿回来,没有就催着些。”二人答应着去了。
她平日不用人伺候的时候,不喜屋里白站着一堆人,打发了两个大宫女,独剩下她自个儿。便两手将点心端起来,仔细检查了碟底,又在食盒内内外外摸索了一通。
自然什么也没有。仪贞两肩沉下来,又冲着糕点发起怔:澄透的糯米皮儿夹着枣泥裹着豆粉,拗出一个个玲珑如意形状,一望即知藏不住秘辛。
这方是合情合理的。皇帝从不曾视她为可托之人,哪会交付她任何密语。
她重新坐下,取出食盒里备好的牙筷,夹起一块如意糕慢慢吃了,而后把皇帝的赏赐分给了众人。
少时慧慧珊珊回来,皮影儿已经补好颜色了,仪贞因让传两个皮影艺人午后过猗兰殿来,随意演上几出。
据说宫外近几年时兴起皮影戏来,而王遥赶在这股风尚大盛之前,就从荆楚一带挑了两个好苗子,献进宫来给她解闷儿。
那是亲兄弟两个,大的有十七八的模样,小的还不满十岁,进内苑来娱乐贵人,自然要先净身。
仪贞一度坚信,王遥是借这两个人暗中警告她,为此寝食难安了不短的日子,才总算后知后觉,对呼风唤雨的九千岁而言,让两个穷乡僻壤的田舍奴用分文不值的身躯换得荣华富贵,根本恩同再造。
至于是什么契机点醒了她,仿佛是谁无意间的一句话,她却记不清了。
午后小憩醒来,猗兰殿里一片寂静,春期将逝,也无风雨也无晴,像是被造化遗弃的一方天地。
仪贞屏住心中没缘法的慌乱,如常坐在东面的长榻上,侍立一旁的慧慧便打了个手势,命人将等候多时的皮影艺人召进来。
兄弟俩隔着亮子①向仪贞行礼问安,做哥哥的声音醇厚些,扮少年公子或者武将老叟都来得,弟弟因为净身时的年纪太小,嗓子细嫩,通常担任女郎及童子的角色。
仪贞一向不点戏,只叫他们照好的新的演,兄弟二两个揣摩其意,专拣些诸如水漫金山、鹊桥相会一类的热闹花哨戏,每每演得荡气回肠、引人入胜。
今日则是一出新的火烧赤壁。也不知这二人使了何种机关,那周公瑾立于岸边,偶一挥袖便见薄白幕布上火光冲天、婉若游龙而又气吞山河,顷刻之间,墙橹灰飞烟灭。
分明毫不相干,仪贞却忽然为皇帝那一段诡魅的笛音作出了注脚: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她一反常态地叫停了本该令人称奇的表演,收敛了心神,说:“我乏了,得了空再看吧。”
慧慧如常给两兄弟放了赏钱,二人行礼后收拾好家伙什,识趣地告退出去。
珊珊又将南向的菱花窗开了一扇,说:“奴婢少往炉子里添些香吧?如今天儿暖和了,香熏得重了反倒整日昏昏沉沉的。”
仪贞“嗯”了一声。一年之中,这时节确乎最难将息,自含象殿求见回来,接连又过了五六日,仍未听说皇帝前往西苑侍疾的消息,而赵太后的风寒,也始终没有痊愈。
药石不见效,看来老天爷是有意要考量做儿女的孝心了。仪贞因对慧慧珊珊说:“古籍中常有以血肉为引,或可药到病除,如今不妨由我一试。”
慧慧闻言脸上惊疑不定,一时说不出话来,珊珊思索片刻,方道:“娘娘孝心可嘉,然而皇爷……”
“陛下乃是万金之躯,怎可受此损伤?”仪贞目光一转:“自该由身边亲近之人代劳——纵使我不成,还有别的人选。”
她对沐昭昭向来颇有微词,伺候的人多多少少都看在眼里。但乍然听到这样的提议,还是骇住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她三思,不可轻举妄动。
仪贞暂且只能作罢。稍晚时分,冯嬷嬷传了前朝的消息来:今日进讲时,太傅陈江陵以汉文帝亲尝汤药之典,直谏皇帝当为天下表率。
第6章 六
陈江陵是当世大儒,诗书礼乐无不精通,早年受先帝盛情相邀,出山入宫做了太子太傅,李鸿敬重其德行、孺慕其才学,多年来师生相得,甚至可以说,他才是真正当得起李鸿一声“亚父”的长辈。
仪贞获悉他有此一谏,尚大感齿寒,更不知皇帝心里,如今作何感想。
陈太傅未必是受王遥驱使,但能够目睹着昔日文韬武略的学生日渐改换心志、沉溺于诗词音律中而波澜不惊的人,绝非耿介不通时势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