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神情不似作伪,不过仪贞很难分辨其中究竟包含着些什么:愤恨?幽闷?哀怨?都不甚贴切。
她的心不由得直直往下沉:难道说,是因母亲进宫而起?
想也知道,眼下前朝的局势并未十分明朗。若是因为大将军夫人入宫一回,惹得心思深重之人揣摩起了圣意,那的确是举足左右,便有轻重。
皇帝起初就料到这一点了吗?是谁的小心思触怒了他吗?
仪贞张了张口,决定以直相待:“是…我的私心,令陛下犯难了吗?”
是。谢仪贞猜不到的,无关朝局,是他没缘法的不情愿作祟。
他当然不承认,如鲠在喉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他站起来,摆足了冷硬的气势:“你昨儿让孙锦舟捎话,说备好了酒膳等朕——为什么食言?”
第34章 三十四
皇帝真正计较的并不是这个。究竟是什么, 他自己还说不明白,姑且拿个由头充数吧,至少让她知道, 他不是好糊弄的。
仪贞一听, 顿时生出几分惭愧来——昨日去问候皇帝, 确实是句客套话, 她只当他必然不肯来的。后来兼因自己伤心, 只想窝进床里哭一回, 更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如今想来, 莫如两个想爹娘的人凑到一块儿,惺惺惜惺惺, 兴许就不那么难过了。
她自知理亏, 干脆抱住他的腿,仰着头软声道:“我知错了。”
皇帝不意她认得这么痛快、这么…诚意十足,突然间张口结舌起来, 想要拔出两条腿吧,又怕姿态狼狈;不动如山吧, 心里又慌个不住。
仪贞自己也是犯了糊涂。这是她打小淘气时屡试不爽的招数, 腿一抱、娇一撒,对爹爹对大哥哥都管用,偶然用在二哥哥身上嘛,那他铁定要代妹受过了。
哪曾想如今,她脑子一抽, 施展到皇帝跟前了。
细一咂摸,倒不全是脑子抽了。磕头认罪的话, 太生分太事态严重,她不想这么待皇帝——究其根本则是不想脑门儿遭罪。
赶紧亡羊补牢地撒开手, 讪笑着说:“真对不住,把豆腐脑也蹭给陛下了。”
皇帝抿紧了唇,半晌才挤出来两个字:“换了。”
哪还消他老人家开口,仪贞早起身逃到了门边,一叠声地支使宫人取更换的衣裳来,顺势就伫立在那儿,摆出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样来。
太丢脸了。她一只手笼在袖中,攥紧了帕子,很想扬起来扇扇风,降一降从脸蔓延到颈根儿的滚烫温度,但碍于大庭广众之下,这动作有点轻佻,只得按捺住了。
这时候知道轻佻了!她暗地里数落着自己,刚才那一出又叫人怎么看?归咎于她这个人还罢了,要是因此对她们谢家的家教有什么误会,那她的罪过就大了!
甘棠她们很快就捧了衣裳来,仪贞先拭干净了自己袖口,接过皇帝的那一套,视死如归般地回到皇帝跟前。
皇帝对她伺候人的本事不抱指望,自己动手脱了身上清水蓝薄罗衫。
仪贞努力忽视掉那两条被自己以下犯上过的长腿,两手提起驼色葛纱衣的领口,轻柔地展开来,上前替皇帝披好。
皇帝自个儿把胳膊穿进袖子里,冷眼看着她舍本逐末,一心一意地捋着衣襟、理着系带,嘴里又见缝插针地阿谀奉承起来:“这本色的葛纱倒比染过的更雅致些,这节令下穿着又清凉,所谓天然去雕饰,逸兴横素襟嘛。陛下节用裕民,真是社稷之福…”
她当谁没有念过李青莲的诗吗,敢在他面前掐头去尾了。拉拉杂杂地扯了一大篇,皇帝丝毫不领情,一语道破:“谢仪贞,你也会害臊?”
单是因为男女有别,还是说,也因为抱的是他。
仪贞秀长的眉立了起来:这叫什么话!
不管他盛怒不盛怒了,她得把道理给他掰扯清楚:“陛下,我读先贤著作,告子说,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孟子回答他——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
“我却以为,搏而跃之,无非过眼下之颡;激而行之,也仅仅在眼下之山,东流西流,又何曾移转呢?
“孟子持‘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之说,等到了曾子,讲的是‘明明德’、‘格物致知’,再到子思,就只讲‘中庸’了。我姑妄揣测,圣人终究也赞同纵使有教无类,然性有善恶吧。”
她侃侃而谈,皇帝只冷笑了一声:“掉这么多书袋,你不就是想说,谢家的教养是好的,唯独你本性难改,偶尔出一回丑罢了?”
仪贞郑重点头:“陛下圣明。”
她还敢点头!皇帝越发觉得寒心:“谢仪贞,你还记得…记得自己已经进宫来了吗?”
“当然记得。”仪贞指天誓日起来:“陛下放心,绝没有下回的,我会时时谨记着,不给陛下丢人。”
好,好一个没有下回。自己是不是该褒奖褒奖她啊?皇帝简直都要怀疑她是存心的了,这种人不知悔改,只有上刑才能逼出供词来。
那自己又成个什么了呢?给下大狱的囚犯用刑,是指望他认罪伏法;给她用刑,是指望她吐出什么象牙?
皇帝觉得这行径太悲哀了,自己还没有沦落到那等田地。
不如老老实实地承认:她心里就只有谢家。
他连腰间的荷包也不要她戴了,一言不发地拔腿就走。
“唉…”仪贞扑了个空,悻悻将荷包搁回去,自己追了两步,眼看着皇帝的背影一闪而过,连蹲礼相送也省了。
是天热的缘故吗,怎么这样不耐烦?
她迟疑着回到屋中,一面胡乱琢磨,一面捏了片儿骨牌减煠来吃——怪不得皇帝一口都不肯尝,她也觉得这东西仿佛不如从前香甜了。
午后和甘棠、蒲桃一起做针线,听见说珊珊回来了。
仪贞高兴起来,搁下活计,朝她招招手:“这一路可辛苦啦,快坐着歇歇,吃果子!”
蒲桃起身替她倒了盏杨梅渴水,珊珊道过谢,捧在手里尝了一口,眉开眼笑道:“今年听说杨梅收成好,行宫里也送了好几篓来呢。只是这果子清理起来费事儿,两位婕妤不吃,大家便都偷懒了,不想如今回来喝上了现成。”
慧慧在一旁打趣道:“你这现成可不一般,是娘娘特意吩咐给陛下制的。西洋玻璃瓶儿装满了,搁井水里湃着,余下了这点,叫大家同分。”
仪贞但笑不言,只叹慧慧好口才,把一瓶儿渴水吹得天花乱坠的,倒忘了它的功效平平——清热败火而已。
珊珊也不遑多让,说:“真的?那可折煞我了。娘娘几时给陛下送去,一定把这差事派给奴婢才好。”
仪贞想了想,说:“等日头偏些,咱们一同去,正好逛逛。”
杨梅渴水久搁不得,兼之皇帝“不吃剩饭”,仪贞留神着时辰,又打了一会儿络子,估摸着渴水已经有了凉意,便让大伙儿散了,打了水洗过手,取出玻璃瓶儿来,和珊珊一道往含象殿去。
傍晚时分,熏风解愠。仪贞没乘辇,就与珊珊闲走着,说几句近况。
珊珊因说:“…正为着这个呢。当日给行宫留了两个千金科的太医,都来请过脉,没号出别的症候来,只说苏婕妤或是情志不畅,开了几剂疏肝理气的药,奴婢瞧着吃不吃都一样的,所以这次回来,也向陛下讨个示下,是就地养着呢,还是接回宫来再诊诊。方才当着许多人的面儿,没同娘娘提起。”
仪贞颔首道:“这事儿可大可小的,是该回禀给陛下。”
谁知到了含象殿,孙锦舟通传过,返来赔笑道:“陛下说正忙,请娘娘回去就是。”
这话说得,就差明着提点仪贞,陛下不高兴呢,娘娘想法子哄哄吧!
仪贞也觉出味儿来了:他若是真不得空,多半会另说个时辰让自己再来,而不是这么直撅撅地叫人回去。
这人,真是小心眼儿。她忖了忖,对孙锦舟道:“我倒无妨,只是这杨梅渴水耽搁久了怕变味儿,秉笔且行个方便,替我拿冰水储存起来。陛下得了空时,若不问最好,问起来就说是小厨房进的吧。”
孙锦舟点了点头:横竖那一位的心思不好琢磨,就试试吧。
再料不到仪贞又对珊珊说:“你也找个凉快地儿歇歇去。”
“啊?”珊珊大感不解:“娘娘,那你呢?”
她?她得找辙儿给皇帝他老人家逗乐子去啊!
孙锦舟老神在在,等着这主仆俩唧唧哝哝完了,欠身冲珊珊一比:“姑娘请随我来。咱们先把东西往冰鉴里放好了,再招待姑娘吃茶果…”
仪贞听得心里好生羡慕,面上还是一派潇洒,转了身迤迤然往远处走。
送吃食人家不领情,那就送点儿好玩的。
仪贞重拾原路,不回猗兰殿,而是往更东边儿走。
她旧年住过的蔷薇馆就在那里,有一架秋千,后来还挖了个小池塘,种着荷花,养着锦鲤,这时候应当有许多蜻蜓,运气好或许还能碰上别的鸣虫儿。
未等走近去寻油葫芦、纺织娘,老远先看见一个翻跟头的人影儿。
他是侧翻,手脚纤长,灵活极了,一身浅色衣衫,动起来直像风轮儿似的,一丝缝隙都插不进去。
把仪贞震得惊为天人,情不自禁便拍手叫起好来,那人听见动静,急忙停下了,落地一瞧,原来是小青。
仪贞笑盈盈的,见他上前来给自己行礼,径直让免了,问:“你嗓子好了?这么快又要练功?”
小青腼腆一笑:“多谢娘娘赏的茶水,喝下去就全好了。也不是练功,闲不住翻着玩儿罢了。”
仪贞这下越发称奇了:“好厉害功夫!竟只是玩儿吗?我还当是你们的基本功呢。”
小青年纪小,不知谦虚,得了夸奖,眼睛都亮起来了,认真道:“我们靠皮影儿糊口,要练基本功,也该练手指唱腔才是。娘娘既然愿意看这个,我再翻个好的。”
这回铆足了劲儿,一口气翻了十个后空翻,调转方向,再十个前空翻。
仪贞眼睛都看直了,却不叫好,犹豫着想让他仔细,又怕一开口扰乱了他,反而跌下来。
“燕十六!”暴喝赶来的人没这些个顾忌,铁青着脸一探手,凌空把人给揪住了。
转手把弟弟往地上一按,他这才跟着跪下告罪:“奴才们行为无状,冲撞了贵人,请娘娘降罪。”
“小白…”仪贞见他一身玄青,这称呼实在名不副实了,问:“你们本来姓燕吗?弟弟行十六,你排行第几呢?”
小白一顿,随即才答:“奴才行十二。”
“燕十二?”仪贞笑起来:“真是人丁兴旺。哦,快起身吧!十六又没做错什么,请什么罪呢?”
兄弟俩这才起来了。仪贞怕十六回去还会挨骂,又夸他:“十六翻跟头真了不得,平日里只钻研皮影戏,倒拘束他了,闲了散散筋骨也是好的。”
燕十二自然不敢有异议,又替弟弟描补道:“一向是由着他玩闹的。只是怕失了规矩,见罪于主子们。”
仪贞想起来,他们一班人仿佛就住在东北角上,离此地不算太远。这儿除了蔷薇馆,还有赵娘娘做妃子时住过的永宁宫,都是久无人至,虽然派宫人定期清扫打理着,毕竟孤寂。
燕十六偶尔偷偷来玩儿,就玩儿吧。
她低头打量了下这孩子,问:“这时节你常玩儿什么呢?”
燕十六瞅了哥哥一眼,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松了一口气,据实道:“除了翻跟头,还网蜻蜓、捞蝌蚪。”
第35章 三十五
皇帝瞪着面前这一只笔洗, 里头虾蟆儿咕嘟往来翕忽,游得他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他抬头看了珊珊一眼:从孙锦舟头一回进来通传,他就记在心上了。后来进渴水, 这宫女说有正事要禀, 他还当又是谢仪贞教的舌灿莲花, 没想到提起了苏婕妤生病的事儿。
哦, 是了, 苏婕妤。他大致还记着这个人, 难不成是觉得受了他的利用, 咽不下这口气?
他让孙锦舟去安排人手,将行宫里那两个都接回来, 养病也得在他眼皮子底下养。
又问珊珊, 她主子哪儿躲懒去了?
珊珊一心向着仪贞,说娘娘见陛下劳于案牍,怕圣躬累着, 顶着大日头给他寻消遣去了。
皇帝瞥了眼外头的暮色昏昏,没作声。
珊珊也自觉言过其实得狠了, 好在仪贞及时回来, 给她解了围。
燕十六捞蝌蚪实在是一把好手,没有网子,摘片荷叶卷一卷都能手到擒来。仪贞没这个本事,怕回来路上漏光了,便就近去蔷薇馆找, 鱼缸没找着,笔洗也使得。让管库房的人记录在册, 美滋滋地捧到了含象殿。
东西呈上御案了,人则回猗兰殿去了——还是被水给溅湿了衣裳, 散着腥气儿,岂非失仪?可不得换喽。
故而皇帝甚至没逮着机会,问一问她究竟是受了哪路神仙点拨,送了这样一份礼给他。
他一手捏了捏眉心,一手冲珊珊摆了摆,示意她退下。
“慢着。”半途又把人叫住了,皇帝叫她且等等,召来孙锦舟问:“夏衣料子有什么新鲜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