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八
沐昭昭这主仆俩, 向来看自己跟看傻子一般。仪贞不是感觉不到,但也不大放在心上——自小长在宫里的积古嘛,脾性上跟她这种外来的不一样, 原是常情。
今日不知遇着什么难处, 居然找上她来了, 倒是有点非同寻常的意味。
芝芝一边在前头引路, 一边急急地说起原委:“不知道武婕妤从哪儿抱了一只奶猫养, 早起兴兴头头地带来给咱们娘娘看。那猫儿淘气又不怕生, 才丁点儿大, 一个错眼就不见了踪影,谁能想到它什么时候钻进了小库房, 把…把那‘雨霖铃’给拖雨地里糟践了。”
雨霖铃, 就是一架细绳儿挂着的几个蒲苇球,轻轻摇荡时会沙沙作响,如高卧听雨, 易于入眠。猫见了这个如见至宝,哪有不往上扑的?
芝芝见仪贞脸色微变, 一时也顾不上试探她知晓了几分内情, 半掩半露道:“那东西虽不是罕物,但对我们娘娘来说,因是故人所赠,多少可以寄情,如今好端端给损毁了, 心里头不大受用。”
仪贞在行宫借宿琼芳斋那一晚便隐约猜着几分,如今越发坐实了, 雨霖铃出自姚家二公子之手。
不大受用这措辞明显过轻了,要仅仅是这么着, 芝芝还犯不上来告诉她。
一时进了华萼楼,仪贞心里大致已有了个谱儿,等见着沐昭昭,她却并不像自己料想的那样肝肠寸断。
女官出身的仪礼好,不管什么时候都纹丝不乱,恰好穿着她给送的藕荷色纱,四合如意纹的,做成了件对襟衫儿,益发纤袅。挺直了生宣一样薄的背,端坐在阔大的禅椅里。
见仪贞来了,她稍稍抬头,随即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行礼:“皇后娘娘胜常。”
应对流利,声调却一丝起伏也无。仪贞不觉皱眉,又抬手拉着她起身,一面问芝芝:“武婕妤呢?”
自己带来的猫捅了娄子,连个不是都没赔,贵妃一句话还没发呢,她便唯恐要将猫打死出气,抢搂过她踏了四脚泥的祸害心肝儿,径直跑了。加入小说群8一⑷八1流96三,还有每天更新的H漫画哦
芝芝不阴不阳回了句:“奴婢不知。”
仪贞转向慧慧道:“你替我去请她来,好歹把这地缝子里的茶沫儿、苇叶儿抠出来收拢了。”
“何苦做这徒劳无功的事情?”沐昭昭拦道,又瞧着芝芝,说:“并不是什么要紧的摆设,唐突了武婕妤不算,还惊动皇后娘娘做什么?”
真是当局者迷了。仪贞暗叹:芝芝是懂沐昭昭的,她面上尚自持着,内里只怕失了魂儿——如若不然,怎么还会由自己拉着手不松开?
教她如何开解呢?人死如灯灭,尸骨无存,徒留这一样旧物,原是活人的念想。偏又被个不通四六的猫儿给拆了个稀碎,恨无处恨,怨无处怨。
想着想着,她自己差点落了泪。仪贞是容易感同身受的人,不消沐昭昭开口,她已经决心要为她重新寻一个寄托来,至少,他们不能遗忘了他。
沐昭昭迎着仪贞那澄明的眼眸,只是木木的:爹娘疼着、捧着长大的孩子,都像她这般天真吗?
她眼里的人间悲欢都是磊落的:沐昭昭对姚洵矢志不渝,李鸿对沐昭昭一往情深——纵有遗憾,也遗憾得完满。
可是,沐昭昭从未对姚洵动心过啊。
谁都没有问过司寝女官的心意。李鸿将她当作一样赏赐许诺出去,就跟许诺过姚家父子的拜将封侯别无二般。
然而姚洵没能等到李鸿践诺。他走进了那场大雨里,走进了他永夜般的十九岁末尾。
那架雨霖铃,是那个少年郎一厢情愿的示好。
她则成了沐贵妃,成了这朱红宫墙里,香火供奉的神主。
皇后的误解她从未出言分辩过,因为她恨那个人。
而一切的家国大义都教导她,不可以恨一位天纵英才的君王,不可以恨他顺天承运的光复大业。
“天儿不早了。”沐昭昭听见自己口中的逐客令:“平白耽搁娘娘这么久…”
婉转恭顺的姿态没能摆足,一股腥甜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口中喷涌而出,沐昭昭犹无知无觉安然坐着,耳中依稀听得芝芝尖声叫了起来。
仪贞霍然起身,一力把行将厥倒的人揽在怀里,引着手帕托住她的下颌,连声道:“去传太医!去请陛下!”
皇帝和陈老先生谈了一下午,意犹未尽,后来听见老师已然嗓音微嘶,方堪堪止住。又命传了膳,师生二人同用一回,再着人好生送了陈老先生离去。
皇帝自己信步走到含象殿外,放眼望着暮霭沉沉的低矮天穹,出了一会儿神,回首就见沐昭昭身边的大宫女正满脸惶惶地向他这儿奔来。
他心里顿时一沉,甚至听不真切她跪到跟前究竟在说些什么,脚下已经兀自往华萼楼转去了。
太医也来了,跟他前后脚的工夫,此时连忙退避开一步,行下礼去。
皇帝步履不停,跨过门槛儿朝屋中走,神思却像被绊倒了似的,坠着他两条腿,迟迟不能归位。
这一程的辛苦无法言说,他仿佛精疲力竭地怔在地心,直到屏风后头闪出一道身影,大喇喇地拉住他往里走:“好了,陛下来了!”
谢仪贞。皇帝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踏实下来,四肢百骸恢复了自主。他没到沐昭昭的床前去,停下脚步,轻声问和自己牵着手的那人:“究竟是怎么说的?”
仪贞对他“嘘”了一声,扭头瞧见沐昭昭睁开了眼,宫人正替她擦拭脸上的虚汗,太医随后上前来,隔着幔子开始诊脉——暂且用不上他俩,她这才同皇帝走到外头去,放低了声音,将沐昭昭吐血的始末简明扼要说了一遍。
皇帝听完了,没有作声,只低眉看着她衣襟上沾到的那一抹血。
“…陛下以为呢?”仪贞说着自己的计较:“我原也想过,陛下那儿若还有姚二公子的一二旧物,不妨转赠给她…但是,太沉湎伤情了,于她究竟也没有益处,从前她在含象殿司寝时,仿佛还是圆脸儿,如今竟是见一面,便觉得她清减一分。”
她为着别人愁肠百结,皇帝却恍若未闻,伸出手来,指尖迟疑地触上她前襟的血迹。
他清楚那是沐昭昭呕出来的,但他就想碰碰她。
别让她发觉了,自己既冷酷又无用。
姚洵已经死了,他到不了九泉之下,把人给沐昭昭抢回来。受命于天的谎言,在这一桩上头就能被轻易拆穿。
雨霖铃,他甚至不曾见过那是什么模样。
他几乎无措地站在廊下,雾很浓,一溜儿排开的宫灯也照不亮周遭,偶尔有一两声虫鸣,像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
皇帝彷徨了片刻,举步走下一级阶砌,席地而坐。
“陛下。”碧青石阶凉幽幽的,仪贞略一犹豫,舍命陪君子地跟着坐了:“我听慧慧说,王遥置在宫外的宅子抄完了?”
皇帝低低“嗯”了一声,又说:“你坐过来些。”
仪贞没多想,依言往他身边靠了靠:“咱们就拿这笔银子,给姚家上下建衣冠冢吧!”
以彼之血,祭我之失。这做法很有传奇话本里快意恩仇的劲儿。在给姚家平反昭雪的事儿上,朝中各派大臣已经摇唇鼓舌了数回,皆不如她这提议来得痛快。
皇帝凝滞的目光终于微微一颤:“好。”
他想了想,自己手里就只有当年习武时,姚洵惯用的那把长剑,姚家其他人的遗物,还得从旁人那里搜罗——姚家十族皆遭毒手,有没有这样的“旁人”呢?
他并没有太多信心。姑且一试,无非因为拱卫司副使刘雨桐临阵倒戈时,曾对他说:“十族亦有十族。”
彼时他被高热折磨得不人不鬼,在王遥等人眼里,已然是只差镇魂钉钉上的棺材瓤子,接受这人的投诚,即便无利可图,倘或有害也无伤大雅。
后来证实,他赌对了。
十族亦有十族。这世间果真有散落难觅的星星碎芒,纵然微渺,但永夜来临的时候,不难发现,那些沉默的光点逐渐拼凑到一起,铭记着一个人一生的吉光片羽。
“啊啾。”仪贞打了个喷嚏,一只手按在小腹上,手肘轻搡了搡他:“地上好凉,咱们起来吧。”
皇帝欲再拉她,可她因为方才没来得及扯出帕子,是以手掩住口鼻打的喷嚏,万一沾有唾沫星子,让他老人家嫌弃了呢?
自己一鼓作气站起来,跺了跺脚,对跟着起身的皇帝道:“陛下,快把这消息告诉贵妃去!”
是要让沐昭昭知晓,心里有个慰藉。皇帝被她架秧子送到寝殿门外,暗想这缺心眼子指不定又在乱点鸳鸯谱,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须得分说:
“谢仪贞,可以原谅有关那架秋千的龃龉吗?”
他厌恨过的是那个不辨面目的“奸臣之女”,不是眼前有血有肉的谢仪贞。
他后悔了,但昨日难再,覆水难收。
仪贞一愣,旋即笑着点点头:“嗯,快去吧!”
第39章 三十九
隔了一旬, 建衣冠冢的事儿初初有了眉目,恰逢上休沐日,皇帝换了身葛纱道袍、戴着时兴的绉纱逍遥巾, 穿花拂柳地往猗兰殿散着步。
谢仪贞爱花哨。因宫殿两旁历来不让栽种高木, 她便隔三差五地养些藤缠蔓绕的香花香草, 廊边阶下随处可见, 翠蓝冷红的结一大串, 确实不怕贼人藏匿——来了也得被这网罗困得插翅难飞。
皇帝心里好笑, 足下倒径直往那蜂蝶翩跹的深处走。
庭下幽花取次香, 飞飞小蝶占年光。
幽人为尔凭窗久,可爱深黄爱浅黄?
这意境是多么拨动心弦, 可实际上——理应凭窗久的幽人这会儿正一心弄笛吧, 猗兰殿内隐约有笛音响起,若不是皇帝原本精通音律,只怕会以为是怪声怪气的闹猫儿。
她真是没什么天赋啊。皇帝皱着眉想到, 何苦执着于此,损人不利己。
嫌弃归嫌弃, 皇帝其实尚还记得, 从前她求过自个儿指点一二,那时他没有答应。
他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转身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他绝不是好为人师的,无非去试试那缺心眼子还有没有点拨的余地, 实在不行,就此打住吧!
待到进了后殿东次间, 仪贞果然在这儿,见着皇帝欣喜得跟什么似的, 蹲福都行出了拜师礼的架势。
“陛下快替我瞧瞧。”茶才刚奉上,谱子也跟着凑上来了。仪贞百思不得其解:“这本曲谱是我特意去文渊阁翻出来的,总不该有错漏吧?怎么吹着不是那么回事儿呢…”
皇帝无法,接过来一瞧,惊悉她适才吹的居然是《菩萨蛮》。
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
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
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
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这一曲回文得有趣,眼下应时应景,只不应吹笛人的心。
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许是方才吹奏得辛苦,她这会儿正拿银镶白玉柄果叉子叉西瓜来解渴。
察觉到皇帝的目光,仪贞连忙把剩下小半口西瓜塞进嘴里,一面取过旁边另一支果叉,殷勤地叉块儿果肉递上去。
连叉子都要各使各的,他又怎么教她吹笛呢?
皇帝不知怎的,脸上泛起一片热意来,且把曲谱一搁,黑不提白不提的,转而另起了个话头:“从前的凤印从王遥宅子里抄出来了,朕嫌晦气,索性不要它,另刻了个新的,你收着。”
仪贞受宠若惊,连忙将手在帕子上擦干净了,这才揭开他推来的宝盒:皇后凤印,制与帝同。玉螭虎钮,文曰“皇后之玺”。
无授印不算拜官,何况是方莹润无暇的新印。她喜孜孜地双手捧在怀里,翻过印面一看,却不是这四个字。
“凤仪安贞?这不成我的私印啦…”仪贞咕哝道:“将来传不了后世,岂不是一朝皇后一方印?”
这反应还算是有长进的。皇帝暗暗敁敠,至少考量的是传承后世,没再提让贤贵妃的话了。
他不肯说这是自己特意吩咐下去的,只道:“若将来连这点挑费也捉襟见肘,那皇帝不当也罢。”
真豪阔哉!仪贞抿嘴而笑,听见皇帝又问:“知道‘安贞’二字的出处吗?”
仪贞仔细想了想:“仿佛是《易》里面的话,什么安贞之吉。不过这些卜筮之道,我实在不能略通。”
“《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安贞之吉,应地无疆。①”
皇帝娓娓道来:“这是坤卦彖传。坤卦乃乾卦之至,顺承天道,厚德载物,故而取牝马为象,盖因‘天马行空’易,‘行地无疆’难,非顺势应时、披荆斩棘不可得。昔日周文王虽领悟天命,中道未必不曾迷失其志,迷途知返,方有西南得民心、东北失民心之说——武周居西南而殷商居东北嘛。如今沧海桑田,何处为得,何处为失,自该另论。既来之则安之,便是大吉。”
仪贞听得云里雾里,可这话中之意,没法儿掰得更细了,囫囵点点头:“容我再钻研钻研。”
皇帝没指望她能醍醐灌顶。口若悬河地扯了一大篇,遮遮掩掩的不过“留下来”三个字。不能说,说了就是打草惊蛇。
他看着她将胳膊撑在榻几上,咬着唇儿冥思苦想,不由得冁然而笑。拾起一旁的玉笛,抵在嘴边,缓缓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