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起身相迎,恭恭敬敬答道:“娶个绝色的。”
第41章 四十一
果真不是一家人, 不进一家门。做哥哥的想个托辞,都理所当然地从这容色上头想。
皇帝冷笑起来:“看来李家的金枝玉叶,在骠骑将军眼里不过尔尔。”
仪贞一听话锋不妙, 连忙从旁岔开:“好好的女孩儿家, 作了什么孽, 要被这般品头论足!”一面嗔怪, 一面拉了皇帝往自己这边椅前落座:“陛下辛苦啦!尝尝我这茶烹得如何, 不曾坏了豆香吧?”
让做妹妹的曲意调和, 谢昀心中亦很过不去, 暂且止住了眼前这场针锋相对,只等改日再与皇帝秉公而论。
皇帝也是点到即止的意思。一手接了仪贞递来的茶, 一手握住她的手, 眼睛却并不瞧她,一副习以为常的姿态。
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茶, 清碧汤色涟漪微动,过了一阵, 又徐徐归于平静。
那双凛艳凤目这才抬起来, 阳春和煦地投向谢昀,片刻,皇帝温声道:“今儿送来的蜜瓜很不错,朕已经吩咐过司苑局了,将军自去拎一只, 带回去家里人都尝尝。”
御赐这东西吧,并不是越贵重就越有体面。真平白得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首先要操心天子是不是借机敲打自个儿呢;倒是赏这些鲜果之类的,更有几分自己人的意思。
不过谢昀有自知之明, 皇帝这不是把他当自家人待,是叫他抱着蜜瓜赶紧滚蛋。
他面上感恩戴德地行礼谢了恩,临告退又咬着牙扫了一眼仪贞被皇帝握住不放的手,顿觉糟心透了。
“有蜜瓜啦?”仪贞目送着哥哥离开,收回视线,正想在皇帝对过的椅子坐下,却未能走动——皇帝还握着她的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陛下?”她又唤了他一声,“二哥哥走啦!”
皇帝眉头一扬:“朕还得去送送他?”
“唉呀,怎么能劳动陛下呢?不敢当,不敢当…”仪贞几根指头在他掌心里不自在地动了动:“您心细,在我家里人面前抬举我,我都感念着呢,劳陛下受累了。”
拐弯抹角的,原来是怕直接抽手,会扫他的面子。
可皇帝的心还是重重地往下沉去了:他拉着他的皇后,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儿了,最迂腐古板的言官都不会跳出来,谏几句反对之词,偏偏她自己不乐意占着这名正言顺的好儿。
她不想被他拉着,也不想当这皇后。
那谢昀一来,又把她的似箭归心给勾起来了。
“哎哟…”仪贞含糊叫了一声,皇帝总算意识到,自己把她的手捏疼了。
再不识趣,真成死乞白赖的地痞无赖了。
皇帝按下那股空空落落的矫情劲儿,撒开了她的手。夏日里连风都是黏滞的,他方才又用了足有七八分的力道,以至两个人肌肤相贴的地方热潮潮的,分开时竟有种藕断丝连的绵长意味。
仪贞只觉得整只手都成了滚烫山芋,收回来都不知该放哪儿,有心伸到凉水里湃一湃吧,眼前这位越发要治自己一个大不敬的罪了。
她垂着眼睛,挪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仍不抬起头来,余光偷偷搜寻着,自己也不知道要搜寻什么。
终于,她瞄到了桌沿一只空茶杯,之前没用上的,剔透甜白,玲珑划花葡萄纹,指腹贴上去,无所适从的灼热立时消退三分,七上八下的心也跟着从喉头咽回去了。
仪贞暗睇了皇帝一眼,他脸色郁郁的,多半是为二哥哥那番话不悦。
“陛下。”那张中正无邪的脸又凑过来了:“谢昀在军营里待久了,脑子不好使,陛下别跟他一般见识,实在不待见,往后不许他进宫碍眼就是。”
这时候不亲亲热热地叫二哥哥了。话里全是挑剔,话外全是求情。不许进宫算什么惩处?对她而言,宫里又是什么好地方不成?
他早该明白,谢仪贞的缺心少肺是因人而异的。
其实谢昀对他的看法没有错。李鸿这个人,骨子里确实藏着几分六亲不认的本性。栖霞郡君论起来是他堂妹,可她的婚事如何,他一点儿都不在意,天家的威严不可冒犯罢了。
再者谢昀又算哪门子的良配,兹要他在镇国将军府前结结实实磕几个头赔个礼,让大伙儿做个见证,是他德薄能鲜,配不上千尊万贵的宗室之女,过后哪怕他从俞家抱个牌位回来过一辈子呢?
皇帝一点儿不想理会。姓谢的一家子都长着反骨,要拉拢不过是白费功夫,他又尤其看不惯谢老二,好脸色赏给他,不如赏给谢仪贞。
谢仪贞。筹谋过筹谋,现下对上这张脸,皇帝一点儿也摆不出和颜悦色的样子来,倒想狠狠咬她一口。
咬在她白生生的腮帮子上,或者,她的嘴唇上。
皇帝喉头不由得动了一动,仪贞瞧得心惊:真动大怒了?
顾不得女孩儿家那点羞涩,又大着胆子去扯对面黄栌的袖口,薄软的质地,因为在他身上,额外多了些磊落清疏。
她就跟那霜糖似的黏上来,浑不知一旦沾染了,那人要怎样着恼,又怎样无法自已地窃喜。
“陛下就可怜可怜他吧!那词里说得真切: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谢昀虽然愚钝,但有这么一点儿痴心不改。陛下至圣至明,自然比他更明白吧?”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皇帝缄默不言,半晌,问她:“那你呢?你明白吗?”
仪贞忙不迭点头:“我明白!”
她明白个大蜜瓜。
皇帝长长吐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吧,去吃蜜瓜。”
这是不再过问的意思?仪贞笑逐颜开,颠颠儿跟上前去:“多谢陛下!”
今年的蜜瓜确实好,又脆甜又多汁。仪贞连吃了两块儿,又问:“贵妃那儿有吗?”
“没有。”皇帝多一个字都欠奉。
恰巧孙锦舟收了冰鉴要退下,看看风头,插了一句嘴:“贵妃娘娘一向不用生冷瓜果,并不是司苑局不尽心。”
仪贞“哦”了一声,待他走了,又向皇帝道:“她是身子骨弱了些,咱们平日里多多关怀着才是。”
“谢仪贞。”皇帝权衡了一下,宁肯趁着当下费些精神,同她掰扯明白了,大不了惹一肚子气,也好过将来积年累月的,时不时就被她添一下堵:“朕册封贵妃,是希望她能衣食无忧、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没有别的意图。所以,份利上不会短缺了她的,若是底下办事的人偷奸耍滑,该如何料理就如何料理;至于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朕认为,不是朕应当做的。”
仪贞听得眉头越蹙越深,末了若不是还记着仪态,简直想一拍大腿:“陛下,你倾心人家,还在这儿讲什么君子风度啊!”
“朕没有倾心于她!从未!”皇帝气血上涌,简直是嚷出来的。
仪贞迟愣愣地“啊”了声,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说不通啊。陛下龙章凤姿,贵妃花容月貌,两个人又是青梅竹马,这样都成不了双、作不了对,天上的月老是干什么吃的?
她几乎痛心疾首,唧唧咕咕的,居然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整个人懵懵的,靠在椅背上犯呆。
皇帝像又发起高烧来一样,浑身说不清是冷是烫,神思昏昏,四肢飘忽耳中嗡鸣声不绝,夹杂着她那句“还讲什么君子风度”。
这是她自己说的。他猛然站起来,俯身将她整个欺到圈椅里困住,低头衔住了她的嘴唇。
“疼…”这种痛感甚至不是全然陌生的。仪贞挣扎起来,想逃离眼前的天旋地转。
皇帝依旧在尝到齿间的腥甜后,方才放过了她。这一次,他心底不再来回踟躇,他已然再清楚不过,他喜欢她,也喜欢这么做。
“上一回,我喝醉了,也是…你骗我?”满脸酡红的人无力地陷在圈椅里,眼里泛着水光,唇上洇着深红。
她不知晓自己这副情态多么楚楚动人,波光潋滟的眼睛里只有困惑,让人自知不配遐想。
她分明只小他一岁罢了。终日这么憨头憨脑,哪有别的缘故?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她不曾对自己动情,当然不会明白,他倾心的人是谁。
“是我咬的。”他承认得很坦荡,不忘伸出手,指尖点在她唇边的伤口上,抹去那一星血迹,随即又加重了点儿力道,企图替她止止血——没有止住,那就由它吧。
“上次那个药粉还有吗?”他语调沉沉,听不出波澜来。
“我、我回去找找!”仪贞如蒙大赦,慌不择路之下差点把圈椅给绊个仰倒,险些手脚并用地逃出拾翠馆。
皇帝岿然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阻拦的打算。低下头,将指尖端详了片刻。
她连手帕都落下了。皇帝瞥了一眼,随即将血痕送入唇中,没有去捡帕子。
第42章 四十二
“慧慧, 你看过角抵戏没有?”
珊珊领了一叠新的素帕回来,进门就听见自家娘娘正和慧慧闲话。
奇了。珊珊心想,自打前两日, 她们主子去见了家里兄长回来, 整个人就一反常态, 吃不得安生吃、睡不得安生睡, 影子戏不传了, 花园子也不逛了, 连每日上含象殿应卯的决心也荒废了, 更别说有心思跟她们聊闲篇儿玩乐了。
如今是恢复如常了吗?她连帕子也不急着收拣,先往东次间去凑趣。
仪贞坐在她惯坐的那张榻上, 暂时没带出那副又苦恼又犯难的神情, 非常专注地等着慧慧的答案。
慧慧则倚在高几边上打络子:前些天仪贞才说想给玉笛系个绦带,不知怎的转头又不要了,她只好自己编着玩儿, 暗地里很是赞同珊珊的看法——皇后娘娘近来是挺反复无常的。
好比现下问的这话。慧慧回忆了下:“先帝在的时候,有一年让表演过, 忘了是在什么节庆时。”
“是赵娘娘提的议吧。”珊珊走进来道:“那就是她的千秋了。满宫里数她老人家爱这些新鲜, 好不好的,先试为快嘛。”
慧慧这下也想起来了:“是了。”掩口笑道:“两个坦膘露肉的男人缠斗有什么可看的?长得也不俊俏。赵娘娘自己都说没趣儿呢。”
“可不?”珊珊道:“听说拿到宫中来演的,还算文雅了。外头市井里以这个做营生的才叫凶狠呢!捣眼睛、咬耳朵,跟十世里的仇家一般招呼。”
这下总算说到仪贞心坎儿上了:“是吗?我读那些话本传奇,也常见着什么食其肉, 寝其皮之说,好不野蛮!”
“一腔热血是男儿嘛!”珊珊倒有两分景仰:“又是仇敌当前, 再平心静气就叫没血性了。”
慧慧却想得深些:她几时读的话本,以至念念不忘到如今?
理一理手中络子, 收在绣箩里,慧慧又搭着手和珊珊一道挑丝帕,信口道:“情到浓时难自禁嘛。”
珊珊瞥了她一眼,依稀觉得这措辞不那么恰当,但很快两人谈起帕子上绣什么花的话来,便撂开不琢磨了。
单剩下仪贞一个人如遭雷击,久久不能回神。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这行径叫作“掩耳盗铃”,什么生啖其肉,什么深仇大恨,放在皇帝和她之间,根本是无稽之谈。
可是,她想不通啊!初入宫时太子对她的厌恶、大婚时泾渭分明的同床共枕、以及,这五六年里隔三差五的讥讽与轻鄙……
她倒也不是爱记仇的性子,生死存亡面前,这些都不过小节而已。
如今豺狼既除,大家就好比褪了外头一层蜡封的药丸子,性凉性热,长久处着才能见真章。
那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天都变了吧?
她心里头乱糟糟的,兼有一种坐卧不安的滋味,两只手抓着帕子,搅一搅这端,又扯一扯那端。
“唉…”珊珊眼看着那方素帕被她攥得扭七皱八,不知是个什么意思,正想出声询问,慧慧悄悄一拉她的衣摆,默然笑着摇了摇头。
珊珊会意,二人不动声色地收了东西退下去,准备出了门儿再细说。
两个人一道没了影儿,仪贞也没咂摸出有异,反倒赚了这独处的空当,仰着头往榻围子上一靠,三魂里有两魂在驴拉磨似的原处打转,另外一魂逍遥天外。
要是四位嬷嬷还在就好了。
这念头恰似一捆勾魂链,霎时就把她给拘回来了:嬷嬷们不会再为她出谋划策了。
皇帝毕竟是皇帝,自有他的决断。演皮影戏的燕家两兄弟确实清白,故而即便是由王遥做主送进宫来的,也并未被连坐;那么冯嬷嬷她们,无疑有洗不清的罪状了,没有因为照顾过自己就可以被免去的道理。
她只是觉得伤感,一种近于看着亲近长辈因为年迈、或者病殃而离开的无力的伤感。
这些思绪都仅仅是偶然间会被触及的,仪贞不太爱反复地咀嚼过往之事。星月常移,江河常流,一味地沉湎不改,难免成了刻舟求剑。
她打起精神,豁然开朗起来:今非昔比,皇帝再不是受制于人的傀儡皇帝,自然有他应该担起的事业使命。兴微继绝当属第一,第二嘛,大概就是衍嗣绵延了。
她又收了人家新刻的凤印,也不再是白板皇后了,母仪天下四个字,字字有千钧之重,实打实地压在了她胸口。
她还有机会回家吗?仪贞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这本来是没什么意义的动作,但牙齿抵到隐隐作痛的血痂,那日拾翠馆的情形又毫厘不差地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