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白捱了一阵,总不见动静,万分勉强地缓缓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眯一眯,就对上一张恃宠而骄的猫脸。
皇帝重重喷出一股鼻息,比起惊吓,更近于气恼:“它怎么在这儿!”
仪贞见他猛然支起身子往后坐,好笑之余到底有点歉意:“我过来时朏朏想跟着,居然乖得很呢,你摸摸?”
皇帝脸色不大好,指尖敷衍地在猫背上拂了一下:“好了,出去。”
朏朏对谁都不假以辞色,毫无留恋地轻盈落地,背对着他俩“喵喵”叫了两声,便从帘下钻出去了。
仪贞随它的,对皇帝道:“今儿折腾了大半日怪累的,回来还有公事等着你,只是再困乏,总该脱了靴子才能松快,那孙秉笔也太不上心了。”
皇帝自不能承认早前处理的公事大都是不急之务,无非借以掩饰融不进、看不惯她与旁人的其乐融融;至于磨蹭了好一阵工夫后又往猗兰殿来,也并不是唯独此处有床铺的缘故。
孙锦舟传话太慢,仪贞姗姗来迟,他按捺不住地要去找她,幸亏耳力过人,临行前捕捉得门外细细响动,当机立断折回去佯寐,这一回忘了脱鞋。
横竖孙锦舟受点冤屈也不要紧。皇帝囫囵敷衍着,俯身过去,下巴压在仪贞肩膀上:“身上粘腻,洗澡去。”
猗兰殿虽不是二人常住的地方,一应日常用具倒很齐备,甚至浴房里新换的浴盆都足供两人同浴。
仪贞的头发拧得半干,尾梢抹了点儿香露,松松挽个髻,便来与皇帝一起泡在香汤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屏风外拢了两只铜炭盆,为解烟燥,又四散地点缀数样香花,久处其间,依稀生出醉意来。
仪贞眼皮发沉,索性将头靠在颈托上,闭目养神,耳畔的发丝滑落下一缕,轻悠悠地飘在水面。
皇帝抬手拉住了,像拉住一只风筝的线,但他不能像收回风筝一样,将仪贞收回到他面前——他明白这个道理。
“我头一回在你这里泡澡,”于是他开口说,“你让我在凉水里待了半个时辰。”
那双合起来的眼睛霎时张开,顷刻又弯作月牙,仪贞一倾身,轻快地游过来,攀住皇帝的臂膀:“那我给你赔不是嘛!你那时候多么的高不可攀,简直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我都从来没想过,你会用得上浴桶这样的俗物…”
皇帝乜她一眼,明知她语中不乏调侃揶揄之意,依旧顺着表意问:“那如今呢?”
如今——如今他不正与她沆瀣①一气么?
仪贞笑而不答,掬起水闹他之际,清凌凌的波纹忽地触动了她的记忆:在他及她越过重山复岭、得以望见彼此的面目以前、在她也十六七岁的时候,她同样心灰意冷过。
第77章 七十七
仪贞还太年轻, 她不爱忆旧。若不是因为齐光公主,那些个往事,大抵等到她和皇帝都白发苍苍时, 才会翻出来, 拣几桩余音绕梁的来回味——总还要历经好几十年呢, 届时少不得还有一场删繁就简的工夫。
而今时今日, 齐光公主来与她重修旧好了。仪贞看见她, 就仿佛看见当年迷迷糊糊试图向皇帝投诚的自己, 云里雾里, 全凭着一股蛮劲。
那是几成余烬的心灰深处,最后一丁点火光。她是为了坦荡自在地活着, 齐光公主呢?
仪贞暂且不知晓公主的志向。
她知道皇帝对这位妹妹并无几许情分, 便不勉强他去彰显什么手足情深,自己时常邀了公主玩乐,或是独姑嫂二人, 或是连着其余妃嫔一道热闹。
内宫中的日子一派太平祥和,一晃眼, 就该为过年准备起来了。
新设兵武学堂是一波才动万波随的事儿, 将来前朝要烧银子的地方且多着呢。那些关乎天家威仪、现成规制摆着的大典不可缩减,自家人的宴饮则以热闹为要旨,无须奢靡。
仪贞开了私库,将衣料毛皮依照各人喜好分送出去,新打的钗环钏镯搭着未穿的珍珠宝石, 也按着等级下发六宫;余下诸如玻璃插屏、金玉盆景、木石山子、新奇宫灯这些不便搬运的东西,得留到众人齐聚猗兰殿时才好挑选。
这一天落了整夜的雪, 早起时辰尚早,窗外便一片大亮了, 仪贞披着大红织金鹤氅,站在院里,猛吸了两口冷冽的雪风,虽然冷,但有股直冲脑门儿的爽快。
一时又回过头来,嘱咐正撤下早膳的燕妮:“今儿贵妃要来,她跟前的脚炉可得烧旺些。”
“早想着了。”跟在后面的慧慧闻言便笑,眼看着燕妮同另一个小宫女走远了,方到仪贞面前来,低声打趣道:“娘娘待贵妃那份儿细致,比待陛下还胜几分呢。”
“贵妃体质弱嘛,哪能跟陛下比——还嫌浴房里生着炭盆热呢!”仪贞说罢,不知怎的有些脸红,转开了眼,瞧见齐光公主遥遥走来,连忙招手向她笑道:“雪天路滑,怎么自己走着过来?”
“纵是坐辇,这份不便也不会消失,无非从我一个人身上,传到另外四个人身上罢了。”公主向仪贞福了福,起身后话锋一转:“其实是这天气太娇惯闲人,睡到这时辰起来,还懒洋洋的,走一走醒醒精神也好。”
仪贞点了点头,拉起她的手:“怪凉的。用过饭没有?”
公主说用过,“月初新得的奶点心,还有牛乳茶。”
这倒有点重样了。仪贞忖道:这些乳制品是皇帝的口味,又只在秋冬季里才有,想必公主身边的人觉得珍贵,一味地往桌上端,一时就不顾别的方面了。
然则宫里的女孩儿素日口味清淡,多有吃不惯、甚至闻不得这些膻气的。像仪贞也是陪着皇帝尝一些罢了,自己点菜时并不会主动想起它;有一回将牛乳茶分给慧慧等人,让她们喝了也能驱驱寒,谁知好几个当夜就闹肚子疼,折腾了两三天才恢复。
她暗暗记下此事,又听慧慧在一旁道:“娘娘才夸过今儿的杏仁茶做得好,清甜又不腻嘴,要盛给殿下并诸位娘娘都尝尝。奴婢这就去端来吧。”
仪贞笑说正好,旋即拉了公主往里走:“她们都还没到,屋里那些个摆件儿,随你先挑。”
公主知情识趣,捂嘴笑应下:“多谢嫂嫂偏疼我。”
前殿正堂里并未升座,盖因此处最为轩敞,炉子生得再多也不嫌憋闷,再者要摆下两张极阔大的黄花梨大理石书桌,以安放那么些造型各异的大小件儿,实在不是什么易事儿,故此才拿这里做了寻常待客的地方。
齐光公主得了头一个挑选的殊荣,却也不能忘了身份,目不斜视地走到桌前,捧起一座芙蓉石山子,满意道:“这个摆在案头,开春了写两笔字,眼睛看着都觉得明亮呢。”
满屋琳琅,若以价论,这座山子为最末等。仪贞坐在旁边,支颐评道:“芙蓉石难得有如这般鲜浓纯粹的,娇艳归娇艳,就是挑剔得很,平常书房陈设不见得与它相衬——哪一日主人得空,我也去你那儿瞧瞧布局,好帮你参谋参谋。”
公主一愣,片刻后方接话:“嫂嫂肯来,我自然扫榻相迎了。”
仪贞笑了,又问她临谁的字,吩咐珊珊将自己收藏的几副字并一架小的玻璃插屏赠给她。
正说着话,外面宫人来报,沐贵妃与苏婕妤、淳婕妤到了。
三人进来向仪贞见礼,落了座,沐昭昭因笑道:“咱们来得不巧。”
“可不是,”淳婕妤接口,“扰了她们姑嫂说体己。”
仪贞煞有介事道:“今日的规矩就是这般,先来的先挑,来晚的人是只能捡剩了。”
“唉哟哟,娘娘这话真叫咱们亏心。”沐昭昭难得说起俏皮话:“这一阵子见天地赏东西,林林总总加起来,我可怎么还得上情?今日一进屋又是如此,叫我宝贝似的献来的几样吃食,哪里拿得出手?”
仪贞知道她宫里酥点做得好——沐昭昭脾胃弱,吃不得荤油,素油入口又难免泛苦,要按这个讲究将点心做得香甜,可见工夫。
毫不客气地让慧慧去接过来:“雪积得厚,难为你跋涉一趟,堪比千里送鹅毛,这份深情我受着,也尽够了。”
几人都笑了。慧慧将沐昭昭带来的攒盒打开,给仪贞看过,随即便摆在几案上,与众人分食。
仪贞又说:“说是从我私库里出的东西,当初陛下赏下来时,也是让我分给大家的意思。要不然一个人还能有五个脑袋、八个身子、十来双手脚不成?一住便住三五百间屋子,否则可消受不完这许多物什。”
她这话是想让众人领皇帝的情,殊不知在座之人记下的,依旧是皇后的慷慨。
大伙儿慢啜着杏仁茶,看淳婕妤也选了座小插屏,与齐光公主那一个不同的是,这一座插屏里面的大理石版是不能拆换的。
沐昭昭挑了一对料丝灯,趁势悄声向仪贞告假:“除夕便罢,十五看鳌山我就不来了,人多,熬得太晚,过后少不得要躺七八天才缓过来。”
仪贞不由得拧眉,道:“好歹一块儿吃了元宵,才算全了意头,许你早些回去可使得?”
“你还不知道我?”沐昭昭一笑:“我既不爱热闹,也不讲究这些意头。”
仪贞听到此处,也就唯有默然了。握一握她的手,寻些宽心的话来说:“武婕妤怕不是又被她那一堆毛团儿给绊住了,这时辰还不来,待会儿必得罚她个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话落又见宫人进来回禀,口中说的却是:“陛下并武婕妤到了。”
沐昭昭心中纳罕,不觉暗暼了仪贞一眼,见仪贞也颇觉意外,脸上神色丝毫未曾收敛。
屋中众人纷纷起身相迎,但见那前后步入的二人情态迥异——皇帝昂首挺胸、泰然如常,武婕妤低头缩肩,似是畏寒一般。
见了仪贞,武婕妤活像是见了救星,行过礼便忙不迭地道:“妾路上沾湿了裙角,实在失仪,愿娘娘允妾退下更衣。”
仪贞闻言细瞧,果然她的斗篷边缘及锦裙一圈儿都染了泥污,简直可谓狼狈。眼下不便多问,唤了甘棠扶着武婕妤去偏殿,取自己新制的家常衣裳替她更换。
大伙儿都随仪贞一道,目送着武婕妤离去,唯独皇帝一分余光也不曾在其身上停留,径直走到主位前,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不说不动,俨然成就一派送客的架势。
皇帝自个儿多少也觉出味儿了,不过他不仅无意改转,甚至有股乐见其成的意思,垂眼似笑非笑地将下方诸人扫过一回,问道:“过两日就是小年了,各宫大小事宜筹备得如何?”
这话问得可没有半点儿拉家常的样子,和含象殿召对也没甚差别。一片鸦雀无声里,独齐光公主强自答道:“多谢皇兄垂询,拂绿阁已打扫一新。”又冲仪贞抿嘴一笑:“嫂嫂得了空,可千万要来。”
皇帝不意她会出声儿,亦不知仪贞答允过她什么,漫然“嗯”了一声,良久没有下文。
话已说尽,场面僵了一瞬,沐贵妃率先站起来,领着其余三人依序告了辞。
皇帝脸上显露出一种畅快的神色,随口打发蒲桃她们:“不必伺候。等武婕妤换好了衣裳,你们都去送她吧。”
仪贞啼笑皆非,跟着嘱咐道:“将这里的茶点都送一份过去,请她暖暖身子,趁着雪还没化路上不泥泞,传一抬暖轿来代步,脚下要稳当些…”
絮絮念叨了一堆,犹觉这不是待客之道,然而武婕妤怕皇帝,就像老鼠见了猫,这一点仪贞也是看在眼里的,当真力邀她同来闲叙,那更是强人所难。
皇帝不以为然,待人一退下,迫不及待道:“今儿有一件快事。”
自肃宗皇帝以降,对灵济宫供奉日虔,逢朔、望、正旦、冬节、圣寿,二真人俱有祭祀,四时赐明黄纻丝朝服、大红纻丝朝服,黄服五年一换,红服十年一换——已成淫祀。
今岁恰满五年之期,新服尚未赐下,妙正真人入宫觐见,献上丹药、道书,言及元日大朝一节,殿外等候召对的通政使司左参议杨钧大步入内,激昂陈词道:“僧道之流于社稷无功,岂可滥厕庙堂!”
皇帝以一种赞许的口吻娓娓道来:“朕便传了廷杖。”
第78章 七十八
仪贞哑然。片刻回过神来一咂摸, 这确实合乎皇帝的心性。
灵济宫所获优荣是否过逾姑且不论,杨钧这般无召擅闯、口出狂言,挨一顿打真不冤。
王遥窃政时, 行廷杖须剥去官服, “用心着实地打”, 往往二三十下, 受刑之处便血肉模糊, 抬回家去非死即残, 俨然是不屑遮掩地排除异己。
皇帝重掌大权后, 方才恢复了祖制,用厚绵底衣, 重毰迭帊, 示辱而已,两三年过去,终于由这位杨参议来发硎新试了。
仪贞深谙皇帝为人, 这些话听过便罢,伸手从攒盒里取了松子酥, 用帕子托到皇帝面前:“你尝尝这个, 昭昭送来的,入口全是松香,一点儿也不油腻。”
皇帝不置可否,微微敛着下巴,就定定地望着她。
仪贞觉得他有点烦人, 不过是不讨厌的那种。她拈起一块儿酥点来,顺着轻闭的唇缝塞进他嘴里。
浓郁的松香完全被暴殄天物, 旋即皇帝便心不在焉地举起茶杯来,掩饰自己抑制不住的勾唇。
不远处的铜胎暖炉里炭火声毕毕剥剥, 在空阔下来的正厅里显得十分脆亮,预先烘托出一股新年的愉悦。
皇帝碰了碰仪贞的指尖:“咱们夜里放烟火去。”
仪贞眼睛一亮:“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