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宫里的花炮又增添了许多新花样,诸如“金台银盏”、“葡萄架”、“珍珠帘”、“黄蜂出巢”、“百兽吐火”之类,名目繁多,扎架组合起来,次第传热,可通宵观赏。
为了摒退闲杂人等,皇帝不耻下问,特意寻了个老实巴交的小内侍,用心熟记过那些架子烟花的点火次序,以求连出一整套的故事。
中晌后召几位阁臣议事,就厘正商税一项,引经据典、熔古铸今,聚讼不已,直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也没争出个什么结果。
年关将至,心思浮动仿佛是难免的。皇帝原不指望他们即刻一辞同轨、拿出好计策来,转首看了看时辰,更衣出门。
堆绣山上观花亭,乃是整个宫后苑里最高的所在,其侧下又临水,放起烟花来既敞亮又稳妥。
皇帝负着双手,迤迤然地独个儿去赴约,因有残雪照映着夕阳,天色并不黑沉——料想谢仪贞还没有这么早到。
“…这你就太小瞧我了。”亭中响起的谈话声打乱了皇帝的计划,他抬头望去,就见从曲折艮岳石间走下来的,却是那老实巴交小内侍春禧。
“陛、陛下…”春禧从见着皇帝的靴尖就开始腿软,连滚带爬地趴到跟前,权当行了个大礼,咽咽唾沫,硬着头皮道:“烟火都架好了。”
就是没防备皇后娘娘兴致这样高,前后脚就赶来了,且是位花炮行家,拉着春禧左问右问,三五句话就把皇帝的筹备全打听出来了。
春禧是老实孩子,不会兜圈儿打太极,吭哧吭哧半晌,末了还是问什么答什么,尚且替皇帝挽回一点,说只皇帝一人知晓这燃放的关窍,请仪贞千万等他老人家来。
仪贞欢欢喜喜应了,夸赞他一通,见他穿得单薄,便把手里温热的鎏金嵌红宝小炉子给了他。
观花亭里溜达了一圈,往栏杆前一张望,方才瞧见下方主仆二人。
她清楚皇帝的威仪一向令人敬畏,忙扬声唤了“陛下”,沿着春禧踏过的路径奔了下去。
“小心。”皇帝只觉眼前闪过一芒芒亮光,怕她脚下没踩实,赶紧上前伸手接住了她。
春禧见无人再理会自己,总算机灵一回,悄摸儿地退下了。
仪贞笑起来,撒开皇帝的手,往后撤了半步,给他瞧自己特意穿的新裙儿:“上回你送来的百宝嵌缎子,如何?”
百宝嵌是常用在器物上的工艺,这么以珍珠、宝石、金玉、蜜蜡、象牙往玄缎上铺排,是青禾人的手笔。
青禾国弹丸之地,出产不丰,这百宝嵌缎子只此一匹,被青禾国君当作缔交大礼,珍而重之地交付使臣献来。
皇帝觉着这东西华丽归华丽,仿佛总有一股不伦不类的味道,也只有谢仪贞那样的派头才压得住。
现下一见,居然比他预想之中还要妙,当即含笑赞口不绝,引得仪贞几乎生出疑窦来,暗奇他何时学会了直言不讳。
嘀咕一瞬,到底是玩耍的兴头占了上风,她挽着皇帝的胳膊,催促他赶紧上亭子里去:“多少年没玩过地老鼠了,原来你也喜欢这个!”
皇帝脚下不甚明显地一滞:他哪知道什么是地老鼠,不过吩咐人将一应有的花炮都搬来罢了,重头戏原不是这些零碎,谁想仪贞偏就相中了这零碎。
他面上一派娴熟,微微点头应和着,一边试图从满地炮竹中寻出模样似鼠的,冷不丁就被仪贞怼了一样甜糯的东西在唇间:“你忙了大半天,可得好生垫补垫补,喏,再喝一口润润。”
有吃有喝,提盒里的玩意儿五花八门,还真是郊游的架势。
皇帝心说,看来这所谓地老鼠倒要成今儿的主戏了。
自己的精心准备沦为添头,难免有点怏怏的,可眼瞧着她这么巴巴儿地张罗给自己填饱肚子,好一同玩乐,玩的究竟是什么,便也没甚要紧。
地老鼠第四回 从他袍角下“呲啦啦”窜过去后,皇帝满含柔情的念头终于烟消云散了,捻了捻自己沾染了火|药味的指头,眉头略拧地一提袍角,抬腿试图避开那鼠窜的路径。
仪贞笑得根本直不起腰来,勉强伸出捂肚子的一只手,示意他:“别怕,别怕,我来拉你。”
“我没有怕。”皇帝掷地有声地强调道,似乎有些生气。
仪贞忙丢开手中的火绒罐子,上前去握他的手,又弯腰细察:“没燎着吧?”
“没有。”答话的声调闷闷的,她听在耳里,不禁顺势摇了摇皇帝的手臂:“你是不喜欢这个吗?那咱们…”
“不是不喜欢。”皇帝拦住了她:“…只是多年不玩,生疏罢了。”他知道自己贯来小心眼,这股暗火并不为仪贞非要玩他从没玩过的东西,而是为自己,又笨拙又无趣。
他善音律、通诗词、晓骑射,这些技俩都不出奇,对谢仪贞毫无吸引力可言,除此之外,他当真只剩一张脸么?
简直岂有此理!
仪贞可未能察觉他这动辄见微知著的劲儿又犯了,忖道:哪有人真不爱玩的?必是他技艺生疏了,嫌姿态狼狈不好看相,为人主者,注重仪表原是情理之中。
因说:“我这样的闲人,尚且诸般闺训教条拘着,自小不能明目张胆地疯玩,何况又荒废多年?生疏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本为取乐而已,要真烫着了你,才是该死呢。”
她笑眯眯的,说话间还歪头扶正跑跳之际微松坠的发饰、理一理碎发,规劝宽解之辞也不显得过分郑重其事,大有清风淡云的意态。皇帝垂眸,一瞬不瞬地看了她片刻,到底情不自禁地展颜笑起来。
闹腾到这会儿,夜色已结结实实地盖下来了,两个人索性就在身后地面铺的栽绒毯上坐了,目送天边最后一抹余晖退隐。
仪贞重将火绒罐捧过来,献宝一般呈到皇帝面前:“陛下,您还愿意亲自点火不愿?”
烛火与暮影交错,皇帝乜着她熠熠的笑靥神光,接过了手。
烟花架子设得用心,引线儿顷刻间被吞没,天幕上便连绵绽出一场场花好月圆、鹊笑鸠舞、久别重逢、荡气回肠、岁华枯荣……
又是一年春闱。此回与文试三甲一同入仕的,尚还有一干兵武学堂出身的武学生,这一等人均未留在朝中,而是一经遴选,转即便随怀远将军段方更开赴西北边塞去了。
说起这位段将军年已半百,因为脾性耿介,于先帝一朝不甚得志,平生颇多起落,而今方逢起复,却又被一竿子支去镇边,其中缘由无他——戍守多年的谢家长子谢时要回京完婚了。
与情路坎坷的胞弟谢昀不同,谢时的亲事商议得十分顺遂:准泰山通政使柴擎心胸开阔、处事圆融,年初告老之后,益发少了桎梏,故而对于独女的终身大事,自然是依女儿的心意为要旨。
这一厢郎有情、妾有意,孤家寡人谢昀尚未眼热,临行前的段老将军倒是连连叹气——段家不知是多少代单传,他这一代就养下一个儿子,可恨竟是个唯好南风的孽障。
亏得当今这一位历来不过问旁人的姻缘,否则朝堂大员之子,岂有不在这上头受摆布的?
仪贞由己及人,一面浮想联翩,一面信手将堪堪及地的长发左一拧、右一绕,熟稔地盘出低髻来。
她如今梳头的本事越发进益了,对着镜子,轻轻巧巧簪上几样玉饰珠花,丝毫不见松散——这都是勤学苦练的工夫哪,若真回回都早不早晚不晚地传宫人过来重梳妆,她到底不肯。
她偏过脸,斜睨着朝镜里打量:春夏之交,衣领子不高不低地拢着,暂时无须往脖颈上扑粉。
这才作罢。眼波流转间,又暼得半挂床帐后斜倚着的身影,但见青丝披散,掩住暗纹寝衣下好一把细腰。
仪贞顿时又动了心思,起身过去,不由分说地将人拉住:“我来替你挽发!”
男子的发髻实在没什么可难,皇帝此刻也不再往前朝去了,索性由她高兴,嘴里犹挑剔道:“挽齐整些。”
不这么提点她不行,谢仪贞简直把他当那磨合罗似地把玩,越是一派爱不释手,越是看得他牙根痒痒。
不能再咬她了。他喉头略滚了滚,唇抿得更紧一些:适才咬得她险些恼了,是有些过分。
好歹拾掇利索了,二人从寝殿出来,正是夕阳无限好。朏朏在花丛里撒欢被蜂儿蜇肿了嘴,眼下只得揣着手卧在廊下,虎视眈眈地望着架子上的画眉。
“上过药不曾?”朏朏小气,仪贞忙忙拿手绢掩着偷笑,问一旁守着的宫人。
宫人略为皱眉:“哪肯让咱们沾手…自己跑去水池前又洗又舔了半晌,不过那蜜蜂蜇完了还能飞走,想是没将尾针留在猫儿嘴上。”
仪贞听到这节,便欲哄着朏朏给她瞧瞧,朏朏却不依,一人一猫你来我往的,皇帝抱臂旁观一阵,眯眼见甘棠捧着撤下的茶点经过,出言问:“谁来过?”
甘棠停下脚步,蹲了一礼道:“齐光公主早前来寻娘娘一道绣花,因娘娘不得空,奴婢请她到花厅里稍待,公主坐了一刻便走了。”说着又令身边跟前的小宫女将公主带来的活计呈上。
仪贞脸上讪讪一霎,接了过来,佯作淡然道:“这杏花绣得好。”
“大将军府外不就有几树杏花?”皇帝嗤了一声:“不日要去给你大哥哥道贺,恰可将我这位妹妹一同携上。”
他瞳中好似掠过一瞬轻蔑,仪贞依稀感觉到了,定睛一时,又全无踪迹,他仍旧慵闲地睨向自己,显得方才那一丁点错觉毫无道理,仪贞也就撂开不想,专心逗哄朏朏去了。
第79章 七十九
谢宅外头何处种着杏花, 仪贞仅有一个似是而非的印象,倒是皇帝记得清清楚楚,马车停在大门前时, 尚还挑起帘子指给她看:漫天遍地的大红, 映得花儿也比早开的颜色秾丽几分。
他们来得不晚, 已登门的宾客多是亲厚的戚友, 能够被请入正院观礼, 而非应酬礼数一言可概之。
“可算将您二位给盼来了。”谢昀担着接引客人的傧者之职, 此刻三两步迎上来, 行了个叉手礼——仪贞与皇帝一行人均微服造访,正是不想喧宾夺主的意思, 否则真以君臣之份叙完整套仪礼, 耗到五更也喝不上一盅喜酒。
皇帝点点头,道一句“恭喜”,仪贞笑唤着二哥哥, 问:“大哥哥可出门了?”
“寅初就出了门,这时候也该返来了。”谢昀侧身请他们入内院, 余光瞥见仪贞身后跟着一人, 戴着帷帽,薄纱及地,遮挡住身形,想必是事先提过的公主殿下,忙将余光也收回来, 免得唐突了尊客。
仪贞便说:“不知大哥哥催妆诗做了几首?”
谢昀知她心思,道:“你放心, 大哥哥才思敏捷,分毫未减当年呢!”
这兄妹二人自幼如此, 对这位堪为儿女表率的长兄是又敬又畏,只敢背地里调侃几句,以抒手足情深而已。
端方威严谢将军竟有倚马雄笔催妆诗的一日,无须仪贞嘱咐,谢昀自恨不得首首采录、替其付梓万卷。
皇帝看不惯他俩的眉眼官司,轻嗽了声:“怎么不去拜见二老?”
谢昀不慌不忙地回到正题:“您是贵客,不敢轻慢,请至小楼宽坐,家严家慈片刻即来。”
再是不愿扰了宾主尽欢,蠲去冗礼,到底也不能任人随意来圣驾前叨对。谢老将军夫妇俩总有要亲自招待的客人,至于皇帝愿不愿意一见,届时发句话,二老再决定是否领人同来便可。
如此安排其实十分妥当周到,只是由谢昀假模假式地陈述出来,情理之中会惹皇帝嫌恶罢了。
不过谢家的喜日子,念在谢仪贞的份上,不与他计较。
谢氏家风一贯俭以养德,眼前小楼还是为了迎驾新建起来的,矗立在开宴主院里最佳的位置,既可尽瞰满堂欢庆,又不至喧闹难忍。
二楼布好了席位,陈设比别处更细致用心百倍,皇帝不过打量一圈,见着什么物什有趣,便与仪贞谈论两句,并不急于落座。
少顷,谢家二老到了,紧随其后的则是乌泱泱的三亲六戚,自觉分出位次来觐见——皇帝认不认得某人、赏不赏脸受礼是一回事,谁若胆敢不来,那就是藐视君威了。
皇帝果然不肯与这些人费工夫,令小内侍代传的话倒很温和:“朕同诸位一样,来讨喜酒喝罢了,当以新夫妇为尊。”
新夫妇这会儿亦相携归来了,不忙着拜高堂,先要拜帝后。
皇帝此刻阻拦的姿态方才认真了些:“蒙蒙是小姑,自该排在双亲后面。”
眼下留在楼中的俱是自家人,皇帝又以乳名相称,再拘泥于国礼家礼,只怕误了吉时,于是请谢家二老入座,新夫妇全了仪礼。
仪贞意料之外地得以参与其中,显得分外高兴,皇帝亦维持了罕有程度的涵养,甚至于一众鲜见天颜的青年文士为崭露头角,借机献上新作贺婚诗以呈御览,他竟也准允了。
时风推崇“盛唐气象”,凡诗必“拆洗少陵、生吞子美”,虽辞藻丽密,但也全无令人耳目一新之处。此情此景下做出来的,又都是应制颂圣溢辞,更没有半点真意可言。
大家的才情半斤八两,想要脱颖而出,就得比别的了。
仪贞拉一拉皇帝的袖子,暗地里往庭中正捧卷吟哦的绯袍男子身上一示意:“是那个挨板子的杨钧吗?”
皇帝顿了一顿,不大乐意似的,没得到答复的仪贞侧过脸来望住了他,他才道:“是。”
“真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物。”这评价通常不算褒义,仪贞的口吻里却也没有贬低,皇帝的目光再度与她交织了一阵,方缓缓收回,不置一词。
“唉呀,怎么不高兴了?”仪贞自己也觉得自己说话活像个拈花惹草的纨绔:“笑一笑嘛,大伙儿都看着呢。”
他是什么身份,凭什么与人赔笑?皇帝忖道,眼下姑且不与她计较,待回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