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时候才察觉到皇帝的沉默不言,实在又枉费了她过来人的身份。
她连忙欠身起来,俯探过去打量皇帝的神情,见他阖着眼,长眉舒展、嘴角平直,俨然一副安然入眠的架势——但仪贞就是看见了,他从头到脚都写着“咬牙切齿”四个大字。
嗐!她也算逢迎上意的老手了。眼珠儿一转,紧偎着人躺过去,自顾自说:“简简虽不是陛下一母同胞,仅有那么一二分相似之处,足以挑拣全天下的男子了——没有她配不上杨钧的道理,想是杨钧配不上她啦?”
皇帝听着并不顺耳:她又不是头一回拍马溜须,缘何至今没有长进,依旧直白浅薄?终是不用心!甚至不深究自己为甚不快,信口便来糊弄罢了。
忍了又忍,忖道:纵不指望她长良心,到底该长记性。不掰开了揉碎了说与她,还能如何?
再睁眼望着跟前那张眉语目笑的脸,难免有点儿灰心,声口一懒散,顿时就透出寒凉:“何必谈配不配得上,你要做这个媒,做便是了。”
却又来!大而化之如仪贞,也深知他有一心病:不肯接受他俩的婚事来自王遥的算计,更不肯插手他人的婚配。
可耿耿于怀抵什么用呢?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再推翻了重来,仿佛多此一举。仪贞因为不曾身受,无从自诩感同地拿大道理规劝皇帝——他原就是那般性子么!
良言弗如软语。仪贞半点儿不气馁,不屈不挠地往一意背对自己的人怀里挤,两手齐力将他的腰捆住:“你若觉得这亲事不好,我同简简说一声,重新挑好的就是了,又不是已经板上钉了钉,早着呢…”
他有什么可觉得不好的?大燕历代并没有明文,勒令尚主的臣子不得再任实职。早几辈儿多是帝王倚重某大臣,才将女儿或是妹妹嫁过去示恩;又或者出于疼惜这位公主,必要寻一个样样都好的婆家——
至于仪贞口中的这对准伉俪,却是两头都不挨边儿。杨钧堪堪算个可用之人,远远不及不可或缺的地步;至于齐光公主…
皇帝就是不耐烦仪贞唤其“简简”的口吻。那股莫名的不痛快,根本无从说起。
他闷不吭声一阵,着意缓了缓声口,控着语调:“没有的事。都依你们的心意吧。”
“真的?”仪贞话里那点儿将信将疑的腔调分外明目张胆,皇帝愤然转过身来,不待张口,听见她又“唉哟”一声,整张脸皱起来:“你压着我胳膊了…”
活该!谁叫她非把手往自己腰下塞,不顾人脸色地轻薄。皇帝“啧”了下,欠身容她缩回手,道:“拿来,我给你揉揉。”
“嗯。”仪贞这一声答得特别甜,一面乖乖伸手,一面觑着皇帝。
皇帝岿然不动,抓着她的手腕,冷不丁作势便咬,片刻有点意外:“不躲啊?”像是挑剔她反应慢。
仪贞摇摇头,复又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会笑我活该呢!”
他是笑来着。
皇帝垂眸,好一阵才说:“你也不必回回哄着我——没有总是一个人迁就另一个人的道理。”
仪贞张大了眼一瞬,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他鬓边压住的发丝,笑说:“算不上迁就,哄也是我心甘情愿的,不然且由着你生闷气不成?”
“这等无端端的闷气,你撇开不理会就是了。”皇帝此言发自肺腑,唯恐仪贞以为他是赌气之辞,四目相对,恨不得领她看到自己心底去:“否则天长日久的,难保不落得相看两厌,何苦来哉!”
仪贞听罢,点了点头:“如你说的那般,自然不免厌烦。”
皇帝心里一沉,还不及触礁时,又听她接着道:“可你这不是撒娇嘛?”
他忍无可忍,俯过去一口咬在她肩头上,隔着轻纱血腥气渺渺不可琢磨,而他的五脏六腑好歹安定下来。
将来如何,将来见分晓吧。
罢了罢了。仪贞颇为疏豪地想:就让他咬个尽兴吧,横竖也不是头一遭了。
对于皇帝的介怀,她虽说不明白个所以然,但既然隐约察觉到了,很难不为此做些什么。
及至端午当日,一切筹备如意,帝后携众女眷赐宴西苑,斗龙舟、赏榴花、佩艾叶,饮菖蒲酒。令都中有才名者题诗作赋。
杨钧的五言律诗果然夺了魁首,荣膺齐光公主赐出的彩头——竹骨纸面折扇一把。
端午赐宫扇乃唐人旧俗,而这把来自公主的简素折扇,因其主人的尊贵,闪耀出一种独有的光辉来。
仪贞功成身退,兼有畏热的缘故,将大事初定后的诸般繁琐章程都交还给了六局一司的女官们,隔些时日过问一声,使得底下人不敢存有轻慢塞责之念就是了。
这日午睡起来,孙锦舟在屋外压着嗓子急急求见,仪贞忙帮着皇帝更衣,又唤人端来早前晾着的里木渴水,劝他饮两口降降火,送了人离去。
自己闲来无事,也不想做针线,逗着朏朏玩了一阵,朏朏比她还懒洋洋的,仪贞想了想,让珊珊去传皮影戏来。
原本打算接着上一回的封神演义,仪贞扫了一眼皮影班来的人,因问:“燕十六怎么不见?”
燕十二忙出列答道:“禀娘娘,第十五回 演的是昆仑山子牙下山,并无哪吒的故事。”
仪贞听着,摆了摆手:“我不爱看姜太公,还是演哪吒吧!”
站在地上的众人一时寂然,片刻,有个眼生的青年上前一礼,答了声“是”。
仪贞好生奇怪,坐直了身子,问燕十二:“你弟弟怎么了?”
燕十二无法:“娘娘,燕十六倒了嗓子,今后凡他的唱腔,就交给小鹞了。”
“嗓子伤了?”仪贞关切道:“太医如何说的?”
燕十二没有正面回答:“娘娘,咱们这一行当,能吃多少年饭,全凭老天爷的意思,太医也无法左右。”
“便是不干这个了,日子总要过的,让太医看看放心些,别给将来落下了病根儿。”
仪贞知道这燕十二是个死脑筋,也不须他答不答应,冲慧慧一示意,她自会去给燕十六请一位对症的大夫。
想一想,又对那名叫小鹞的道:“索性不唱封神了,你只管挑你拿手的来。”
小鹞感念不已,恨不得立时将浑身本领都使出来,唱上了《王瑞兰闺怨拜月亭》。
这是高门大户里久听不厌的曲目,流传已久,连仪贞小时候都陪着母亲听过,唯记得谢夫人并其他夫人们无不热泪涟涟,整本唱下来,打湿的手帕子都能摞起老大一堆。
仪贞自己却一贯兴趣缺缺,此刻耐着性子,无非不想平白给小鹞一个下马威罢了,一面可有可无地听,一面想着过后可要去瞧瞧燕十六。
还没打算好,慧慧匆匆忙忙地又返来了,顾不上什么请不请太医,面色凝重地俯身在仪贞耳边说了句话:
淳婕妤和杨钧一道被抓起来了。
第83章 八十三
下令拿人的正是皇帝, 消息却压得死死的。就连日日在御前当差的孙锦舟也是一问三不知,甚至一反常态地、不准备给慧慧吹个风。
“他必是提防我回给娘娘,这才一气儿都瞒过去。”慧慧拿不定主意:“娘娘, 你说咱们要不要知道呢?”
皮影班的人转眼间又被摒回去了。仪贞一时也没个头绪, 问:“公主在哪儿?”
“才刚使个小宫人寻由头去瞧了, 公主没露面, 跟前的大宫女说在屋里绣鞋面。”
仪贞看了看她, 下定决心:“你去把燕妮叫来。”
慧慧一愣, 旋即便明白了什么, 不敢耽搁,转身就去。
燕妮这小宫女儿从前得过甘棠的赏识, 离了小厨房那烟熏火燎的地界, 便在猗兰殿里做些跑腿递话的杂活。因为办事细致,手脚干净,朏朏的食盆、水盆、反季不用的猫窝俱是她收拣的。
她自觉不曾在皇后主子跟前挂上名号, 乍然间得了传召,心里不免怯怯的, 步履却不敢拖沓, 强自跟在慧慧身后,将进屋时,恰巧甘棠走过来了:“什么事儿?”
“娘娘有吩咐。”慧慧打了帘子,请她先进,余光又暼了燕妮儿一眼, 三人前后脚一起进来了。
“拂绿阁里的,是你干姐姐还是干妹妹?”仪贞没让她们多礼, 开门见山地就问燕妮。
燕妮登时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身子筛糠似地直抖,却支支吾吾地不答。
仪贞叹了口气:“我今儿问你,并不是要治你的罪,而是事关紧要——你真不说,只好将公主身边的人全召来了。”
燕妮到底年纪小,被这话一唬住,权衡片刻,一五一十全交代出来:“拂绿阁提水的百灵儿,从前与奴婢一道认了安姑姑做干娘,后来干娘被撵出宫,奴婢就和她断了来往。后来有一回提水时遇上了,免不了说两句话,百灵儿便说…”
她觑了觑仪贞的面色,方才接着道:“她说齐光公主近来愁眉不展,像是有心事,奴婢劝她,行事谨慎些,把活计干好了,总是正理——因为她哭起来,又劝了几句,说过后分给她半匹好衣料。”
慧慧不由得看了仪贞一眼,见她神情不变,似是早知此事一般,暗暗觉得心惊。
反倒是甘棠罕有地插了嘴:“你那时已经从小厨房出来了。”
语气是笃定的。燕妮羞愧难当地微微点头:“奴婢以为,等下回发衣料时,就有了奴婢的份儿,届时再补回去…”给了她,就是她的了,甘棠用不着她还礼,她却辜负了甘棠一番情谊。
“结果呢?”仪贞这会儿已经一脑门官司了,没心思再理她们这些恩怨。
“结果她这一回倒好得多了,不仅没收我的料子,还邀我一起吃茶果,说是公主赏下来的好点心,我因为记挂着差事,不能多待,她便约我,何时得了空,好好聚一回说说话。”
仪贞勾唇一笑:“后来你见我常与贵妃到宫后苑散心,用不着你随行,便同她说定了日子。”
后面的事儿也没多少可说的,干姐妹一道团聚了,自己和齐光这姑嫂也重逢了。
这番筹划的心思不算深沉,用意也称不上歹毒。仪贞有皇帝这位七窍玲珑心的打样,早已猜得几分,实在不以为意。而今不过从燕妮这里得到了证实,于是道:“你们姊妹俩既重新走动起来,现下请她过猗兰殿来玩耍,不至于唐突吧?”
燕妮一怔:皇后不计较她们过往之事,想必眼下有更重大的干系,要她俩担着了。
竟也无法撇开——百灵儿与她志向不同,不甘心在这高墙之内潦草一生,只盼着齐光公主得择佳婿,能够跟着出宫去,甚至有争荣夸耀的一日。
苦心孤诣,纵然不甚光明磊落,但难以否认“人之常情”四个字,岂料横生枝节,淳婕妤不知为何裹进来了。
百灵儿不像燕妮用词和缓,见这猗兰殿里的架势,一张口恨不得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淳婕妤从前和我们公主交好,后来突然不来了,心里有嫌隙也未可知…娘娘千万不要偏信她的话,还请明察才是!”
仪贞失笑:她明察个什么劲儿?事情始末她且蒙在鼓里呢。扭头看了眼时刻,让慧慧珊珊先将二人带下去安置,携了甘棠,径直往含象殿去。
以往这时辰,皇帝该忙完政事了,或者到猗兰殿,或者候着仪贞到他那儿去——他显然更愿意仪贞到含象殿去。
今日这一路也没谁拦着,仪贞老远瞧见孙锦舟不知打哪儿冒出头来,目光同她撞上,忙不迭地挤出一脸喜色,笑逐颜开地给她行礼唱喏。
这便叫做过犹不及。仪贞慢悠悠走上前去,似笑非笑道声辛苦,问:“陛下呢?”
“陛下练了一阵字,正舒散筋骨呢。”孙锦舟百般殷勤地引她过后殿去,又替她打竹帘儿。
仪贞进来,见皇帝立在榻前,外衫脱了一边袖子,一时看不出是正要歇下还是歇好了要起来。
“孙秉笔是有什么喜事儿不是?”仪贞没走到近前,背着光皇帝的表情也不真切:“方才一照面格外乐呵似的。”
“谁知道。”皇帝把另一只袖子也脱下来,随手往榻上一丢,因为衣料轻而滑,又从榻面流到了地上。
“许是又认了干儿子了。”他懒得捡,抬脚踢开了,旋即在榻上躺下来,胳膊交叠着枕在脑后。
仪贞睇他一眼,手落在侧旁素漆高几摆着的蕙花上,轻轻拨弄了几下,说:“这兰草长势倒好,就是盆儿太拘束它了,该移到庭院里赏看…”
皇帝只是不理她,专心养神,仪贞恶向胆边生,掐下两朵开得最好的花儿,蹑手蹑脚地朝皇帝那头探去。
哪知皇帝闭着眼照样警觉过人,仪贞还没站定,就被他两道寒刃似的目光一晃,两朵花儿脱手落下,不偏不倚坠在皇帝发间。
仪贞讪笑着缩回手,期期艾艾贴着榻沿儿斜坐下,对自己明晃晃的罪证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一力将适才的话头扒拉回来:“那慧慧这儿是不是也得有表示?我呢?”
还揪着“干儿子”不放呢。皇帝知道她绕着大圈儿想扫听什么,她也知道他知道。非这么九曲十八拐的,是怕贸然出口惹得他不痛快。
他坐起身来,低头将发丝缠绕着的蕙花摘掉,反手搁在一边,沉吟了一阵,盘算这件事要透给她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