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确如皇帝清查淳家时所言,淳婕妤之举出自家族授意,那么关乎朝政,她不便知晓就罢了…可是,除此以外,她依旧感到一种难以言明的郁郁不乐——皇帝不与她一道想法子开解众人、开解自己,那她暂时也不要理会他了。
这个“暂时”具体是多久呢?说实在的,仪贞对自己不抱几分信心,没准儿一两天,一两个时辰——甚至下一瞬皇帝忽然对她笑一笑,她就一丁点骨气都没有地又朝他偎过去了。
出乎她自己个儿意料的,这个“暂且”延绵得分外地长久。不是因为她脾性有这么大,或者说记性有这么好,而是赶巧在她暗暗发誓的次日,前朝的事儿就接连不断地发生了。
首先是御检京军。这是自上回皇帝隐怒而归后,就已无形中定下了的。三大营的军士们为此不知受了谢昀这临时差遣的总兵官多少磨砻淬励,端的是伐毛换髓——自然也有受不得这剥皮抽筋般折磨的,或是通了门路调往别处闲差,或是索性破罐破摔、擎等着被大浪淘沙的…总之,今时今日的京军营,对于天子亲阅几乎是人人翘首以盼。
仪贞没有随行,倒也不曾十分失落。反正她月前才新做了两套骑装,因为冬日里犯懒,还没上过身,等哪一日天晴,就在东西两苑里跑一跑马,也尽够撒欢了。
等进了腊月,越发想不起这些闲情,要忙着过年。猗兰殿同往年一样,给各宫分发衣料、首饰、字画、摆件——都来自于仪贞自己的私库,不在妃嫔应有的份例之内,图个喜兴而已。
不想沐贵妃在收到以后,又特意寻了个两人独处的机会,将东西退还回来了:“禀龙女娘娘,这幅竹梅双绶带①非是祝佑招财进宝的,信女不敢要。”
她并不善于插科打诨,勉强为之,除去不愿拂了仪贞的好意外,更有几分劝谏的心思。
仪贞怔了一怔,低头不语,回想起来,这还是七夕前后,她与皇帝闲着无事,信笔描绘窗前偶然落脚的几只野雀。
她比皇帝画得好,还指点皇帝不该拘泥于墨笔,大大辜负了这鸟儿的艳丽天成。
皇帝拗不过她,无奈一柱香尽,输赢已分,只有过后补来一幅新的,绘了一双红尾绶带,立在竹枝梅丛间,相对唱和。
其实他们遇见的那几只并不是绶带鸟,不过仪贞还是令人将它仔细装裱起来,因为寓意上佳,她预备挂在自己屋中。
如今居然随手送了出去,仪贞难免有些亏心——她不肯分辨:自己究竟是无意,还是故意。
真不坦诚,真不痛快。
她闷闷地将画卷收起来,双手握着圈在怀中:“这个我留着。别的你只管收下,便是不喜欢,年下当个摆设,或是送给谁,总是大家高兴。”
沐昭昭心道果然,这二位闹别扭的事儿她姑且不管;若旁的也袖手旁观,就真真枉费她一向待自己的那份情。
“新年将至,大家谁不是高兴的呢?便是有一二不如意之处,终归辞旧迎新,得拿出精神头来,为来年搏个好开端么。”她轻缓一摆手,示意芝芝将各色年礼捧下去,芝芝依言,旋即却搂着东西都往慧慧怀里塞。
慧慧无法,同她胶着地告了退,避免妨碍主子们说话。
“我们如今这几个人,脾气各异,心性都不算坏——便真有坏的,你的诸般殷情,就能压制她一世么?”
仪贞甫一见芝芝引了慧慧离去,便知晓沐昭昭这是专程来开解自己的,可及至真得她这番话,仍旧忍不住心中一暖,像冰天雪地里走了许久,猛然进得一间温暖如春的屋子,接踵而至的则是茫然:“我、我…”
她不能。她知道,她也不知道。
她的怅然、忧虑、沮丧,这许多时日里都无从向皇帝吐露。不是因为她赌气,也不是因为皇帝无暇,真正的缘故,是她怕自己词不达意,被误解为对皇帝的怨怼,甚至诘难。
而除了皇帝,她还可以向沐昭昭倾诉么?她今日之前从未想过。
她看着对方那张粉荷羞杏似的脸,暗叹:谁忍令春花秋月遭凡俗杂念所玷染?
两下无言之际,慧慧走来打破了沉默:“娘娘,听说陈江陵陈太师病重,陛下出宫探望去了。”
仪贞微微一惊,站起身来:陈老先生虽已致仕,但德高望重,于皇帝不仅有传道授业之恩,更有亦父亦友之谊。
王遥遮天蔽日多年,李氏社稷能有今日的拨乱反正,老先生居功甚伟。她一向甚为敬重钦佩,只少有机缘交谈,乍然获悉此事,尚觉揪心,皇帝又当如何?
下半晌,皇帝匆匆回来了。
冬日里昼短夜长,这时辰已经开始掌灯了。来往忙碌的宫人内侍不声不响,就连脚步声亦是隐约难察的。皇帝心里便蕴着一股絮絮的悲恨,不能成型,愈加无计可消除。
拾翠馆的锦帘子被他胡乱一掀,险些扯落委地,跨过门槛儿,沉闷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仪贞立在屋中,正面对着他,目光投过来时,显露着关切,嘴唇则微微抿起,齐心协力地卸下了冷意,又不过分热络,是他此刻最适宜的温存颜色。
他心里笑了一声,生平首次体验到了挨冻之人踏入火烧似的暖室里后、那股格格不入。
“什么时候来的?”他解了深青斗篷,一面往架子上挂,一面背朝着她问道。
“有一会儿了。”仪贞轻咬了下嘴唇,问:“太师的身子骨如何了?”
“不大好。”他眉头皱了一瞬,坐在桌边,倒茶来喝,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天一冷,上了年纪的人就会不易些。太医们怎么说?”
“嗯。”这是前一句话的回答,至于后一句,皇帝显然懒得再多费口舌。
仪贞一哽:她原来也没少哄过皇帝展颜,该是轻车熟路且饶有恒心的,这回却奇了,她的脸皮突如其来就变薄了。
没劲透了。她把手里捧着的茶杯搁回桌上,许是天冷,黄花梨桌面质地弥坚,与薄胎斗彩瓷一碰,清脆得刺耳。
皇帝果然抬眼暼过来,但也仅仅一暼而已,喝过了茶,便起身回前边儿书房去,不忘对仪贞说:“你自便吧。”
仪贞也学他,沉默地蹲了蹲礼,恭送他走,而后丢魂落魄地复坐回椅中,神游天外地不知晦朔,直到孙锦舟由慧慧领着,呈进来酒膳。
仪贞一贯和皇帝一块儿用餐,偶有不得空的日子,皇帝便差人将合她口味的菜色送过来,不拘什么份例,更不计尊卑,可今日孙锦舟这么如常行事,仪贞却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
“陛下用过了吗?”
“陛下尚不得空。”孙锦舟那副不温不火的笑模样简直像画在脸上的:“因今儿有一道羊汤过的扁食儿,久搁便膻了,陛下命奴才先送过来要紧。”
仪贞深知他最将宫规里不劝膳一条恪守不渝,听罢点点头,白嘱咐一句:“御膳房里的炉灶总是不断火的,告诉他们该预先备着的都备好,别叫陛下临想起加餐了还得等着。”孙锦舟应着去了。
瞧,他俩岂止不恶语相向,连横眉冷眼都是没有的,但仪贞就是清楚,他俩之间隔膜着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应了沐昭昭的那句话,再有什么不如意之处,大年里总该打起精神来,喜笑颜开地迎接新岁。
再说撇开他俩,其余众人欢庆嘉辰的兴致还是颇高的,身处这样的氛围里,好歹得以忘忧一时,比独自胡思乱想强多了。
上元这天,慧慧告诉她一个好消息:皇帝为齐光公主另寻了一位即将外放的武官为婿,只待成婚后夫妇俩一道赴任,岂不逍遥?
仪贞何尝不懂,这是皇帝借孙锦舟之口向她递软话,总算准允她投桃报李了。
及至夜里观灯,谢夫人前来拜贺,又带来一桩喜信:大嫂嫂有了身孕,已满三月。
第86章 八十六
仪贞掰着指头一算, 该是与大哥哥成婚不过半年,大嫂嫂就怀上小娃娃了。
怎么这样容易呢?从前她身边都没个可对照的,尚不觉得, 如今有了比较, 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多惘惘的艳羡来。
看完灯, 已是二更了, 年里不设宵禁, 这时辰依旧热闹, 阿娘一行回去时倒不怕有甚不妥, 反而是宫里这三五个人,吃过元宵便各自散了。映衬着灯火如昼、爆竹声声, 犹有一种冷清的底色。
仪贞没吃两个元宵, 倒存在心里了似的,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手搁在小腹上, 明明极温暖,指尖滞涩得仍像冻着, 不肯轻举妄动, 唯恐惊扰了身旁的人。
她没有与他僵持的意图,并且她也能够相信,他亦没有故意给她甩脸子,恰恰相反的是,他们都担心自己的一举一动里偶有不慎, 便会伤了对方。
她踟躇地启唇,想邀他明日一起去走百病, 也想告诉他大哥哥他们要有孩子了,可最终她一点声音也没再发出来, 静默地阖上眼,维持着眼前泾渭分明的平和。
没有熏香,睡梦里听不见银骨炭燃烧的窸窣毕剥声,依稀觉得冷起来,但只那么一瞬,像是错觉,旋即一片暖融融落入她怀中,又将她环绕。
这一觉久违地踏实,睁开眼时,外面天色微亮一层轻纱似的白笼罩着,不知道是雪还是雾。仪贞活动了下|身子,见皇帝从撩起半边儿的床帐外走过来,穿戴整齐,一只手按住另一侧肩膀,来回舒展着。
“起这么早…”她一边揉眼睛一边咕哝着,皇帝倒像是有点不自在似的,片刻才“嗯”了一声,说:“有几起召对。”
可不是,过了十五,无所事事的日子又该结束了。仪贞这会儿后知后觉,她同皇帝那种古怪的相处还没终止呢。
她犹豫着,余光瞥了他一眼,眼珠儿渐渐转过去,又看一眼,赶在皇帝皱起眉头前,再看一眼,见好就收地开口道:“夜里我想带着她们走百病去,不知你得不得空…”
皇帝的脸色没什么波澜:“下半晌再看吧。”理了理衣襟,抬腿出门去了。
仪贞也不多做纠缠,坐在床上琢磨了会儿,心里有了计较,便下地来穿衣裳,一面吩咐甘棠去各宫请人。
走百病是民间特色。十六这晚,妇女们穿着盛装,成群结伴地走桥渡危、登城墙、摸钉求子,直到午夜始归。至于宫中贵人们,未出阁的时候因为家教严谨,不宜抛头露面,不曾体会过此间热闹,要等到如今方有机会凑一凑百姓人家的乐子。
“听说外头连袄儿裙子都兴穿白的呢!”武婕妤来得最快,一落座就讲起了自个儿的见闻:“便是求个谐音,这也太过了,没个忌讳。”
仪贞一笑:“这个我却想着了。”摆手朝慧慧示意,慧慧便领了四五个捧着捧盘的小宫人进来:“虽说宫中讲究多,不像外头那样争奇斗艳得厉害,咱们也别被人看作了田舍奴。这几条裙儿参差仿佛,上身如何配大袄、或者比甲、斗篷,都依你们自己。”
武婕妤细看:三条裙儿皆是白底缕金,寥寥勾勒出吉祥花样来,并无别的钉珠缀宝,夜里行走时,便唯见流光隐隐,不显纷繁俗气。
她心中甚喜,只碍于身份,不敢擅先,夸赞一通,复问仪贞:“娘娘预备搭个什么呢,也好给我们打个样儿。”
仪贞知她用意,也不藏着掖着:“我有一件狮子滚绣球的大红短袄儿,裙子便挑了条压脚卍字不到头的——你们只管考虑如何相衬,这时候还囿于那些条条框框可没趣儿了。”
武婕妤喜不自胜地应着:“我且等贵妃和公主一道。”
还有一个苏婕妤。论长幼她比自己大几个月,不过她那个人一向谦让嘛,武婕妤今儿个不打算与她假客套。
仪贞点了点头,心里不知想到了哪儿。两人喝了一盏茶,沐昭昭和苏婕妤相携而至。
沐昭昭穿了身妃红遍地莲纹长袄,洁白的风毛拢着下巴颏儿,气度比平素添了几许娇艳,与苏婕妤前后行过礼,因含笑说:“我仰慕苏婕妤琴音已久,今早突发奇想前去造访,不料叫慧慧姑娘白跑一趟萼华楼,耽搁了时辰,请娘娘只罚我一人就好。”
仪贞应得爽快:“罚你个什么呢?诸位都替我想一想,别轻饶了她才是。”众人笑着,仪贞又朝苏婕妤望去,见她依旧家常打扮,容色淡然——想来这片刻的耽搁,缘故非是沐昭昭所说,恐怕因苏婕妤而起。
与皇帝有关吗?仪贞说不准:她都还不知道,皇帝肯不肯赏这个脸呢。
到底眼下来了的,少顷,齐光公主亦到了,一应言词如常,究竟新定的婚事能予她几分慰藉,仪贞不得而知。
她终于逐渐地意识到,她无缘与人人都赤心相待,倾盖如故、白首如新,前人早有先知。
大家聚齐了,便七嘴八舌地商议定了夜里的安排:扈从之人是少不得的,排场拉得太大既不方便,又难免惹眼。她们每人便只带一个宫人,余下的额度都要紧着皇帝的亲军——另外的暗卫就不在她们的考量之中了。
仪贞准备放慧慧与孙锦舟团聚去,珊珊和甘棠两个又不爱往人堆里挤,宁可留在宫里赶围棋落个清闲,意外之喜落到了蒲桃头上,她倒有点吃惊。
她一贯本分少言,什么美差赏赐都不争不抢,仪贞看在眼里,有意让她也得些好处,说:“有什么可推辞的,她们让给你,你多替她们把景儿都瞧真了,回来要说得旁人身临其境才不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