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用性命最后教导了他一回,但这么多年他明明看透了自己的本性,仍然执迷不悟地妄图言传身教出一位仁人君子。
这片刻的安宁真不值那样大的代价。
“蒙蒙?”他确认一般地唤她。
仪贞正发愣,答慢了半霎,就被他冷不丁地反扑在床上,连帐子也懒得拉下。
“唉…”仪贞知道他这上头历来有股疯劲儿,越推越收不了场,何况又禁了这么久。起先还顾虑他有伤,后来被咬得狠了,心里恨恨道:疼也是你自找的。
以牙还牙地在他身上胡乱就拧,不想皇帝可不比她娇弱,不单无关痛痒,甚至有火上浇油之奇效,杀得仪贞片甲不留,一时志得意满,调笑道:“如你这等好逸恶劳,一月曝之、十月寒之…还想养个小的?”
仪贞被他激出了气性,轻哼一声,抖抖擞擞道:“你、你且等着…待我…”
大言不惭的嘴脸没能坚持过两下喘息,皇帝步步紧逼:“待你怎的?”
闷在心底的话无意间全说开了,仪贞通体畅快,软绵绵地扒着他香了一脸,权作告饶。
至于汹涌淋漓的战场谁来打扫,这不是酣然入梦之人管得着的。
乞巧节这天,大嫂嫂临盆,入夜,将军府里添了个小妞妞。
次日一早,仪贞得着消息,欢喜得跟什么似的,一篮红蛋送到跟前来,便着慧慧去分给众人。
慧慧提了那篮儿,笑道:“是有这么个习俗,一家子得了麟儿,便叫亲友四邻都沾沾喜气。”
仪贞经她这么一点,回过味来,改口道:“这个不急,你先替我备一份贺礼出来吧。”
慧慧依言而去,少时挑出一对玉如意、四色宫绸、一对“吉庆有鱼”金坠儿,因说:“原该送金镯儿的,不过宫里一时没有现成这么小的尺寸,就这么全个意思吧,不拘给小小姐串起来戴着,或是给少夫人做禁步都使得 。”
“可不是,大嫂嫂劳苦功高,怎能慢待了她?”仪贞便让人嘱咐小厨房打点一个攒盒,装了各色产妇可吃的细点——这些入口的东西,若非她亲自吩咐,底下人是不敢自作主张的。
几样礼齐全了,令几个本分稳当的内侍往谢家送去,府里这会儿必定极忙,让带个好便是。
内侍们领了出宫的牙牌,捧着东西退下了,出了猗兰殿宫门一转身,又遇见皇帝散了朝向这边来。
“是些什么?”皇帝自也得了消息,此刻随意扫了一眼,道:“也罢了。”
走进房中,与仪贞商量:“洗三有些赶,且小儿娇贵,家中长辈多是不肯抱她出来久了,给宾客看个趣儿的。不若一径等到八月十五,咱们再往将军府去,届时也满月了,又没有旁人,安安生生地做一回客。”
仪贞正有此意,才刚又将慧慧一言听进了心里,越发觉得这般安排好。朝皇帝笑着点点头,拉了他的手,说:“你这样周到,我都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了。”
皇帝信手摘了翼善冠,搁在一旁,顺势在醉翁椅上坐了,手仍与仪贞拉着,轻轻一挑眉,似笑非笑问:“果真不知道?”
仪贞算是明白了,一言九鼎这话多么寓意深远:前一阵儿经不住养伤中的皇帝软磨硬泡,她把自己定下的入了夏就“修身养性”的规矩给蠲了,可谓是一步退、步步退,大暑天儿歇中晌时,也好几回越歇越劳累。
损他的话还在嘴边,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朏朏忽然叫了一声,紧接着就从椅后窜出来,蹦到扶手上,冲皇帝抵着下巴的手背一挠,尾巴一摆,带着怒气扬长而去。
原来是皇帝悠哉悠哉摇着醉翁椅时,不留神压到了这小东西的前爪。
整个过程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仪贞瞧着皇帝脸上罕有的迷茫神色,一时笑得前俯后仰,本意要看看他的手背,不防实在抑制不住,捂着酸痛的肚子竟蹲在地上起不来了。
皇帝没好气地乜她,不懂其中究竟有什么好笑之处,教她傻乐成这模样,大概还是有谢家添口的缘故吧。
一方面是顺着她的心意,一方面也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他清了清嗓子,颇为正经地强硬扭转话头:“我记得库房里有几样老物件儿,是当年和康贵妃传下来的,倒可以挑一样,给小人儿家护身。”
和康贵妃可是宫里有名的老寿星了。她老人家太宗朝就进了宫,与权倾后宫的仁定皇后乃是一母同胞,姊妹俩的性情倒是一南一北,这位老娘娘从不爱争强好胜,也几乎未见过圣颜,凭借着姐姐的庇佑和安分随时的脾性,有滋有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再靠儿孙辈们的孝心,慢悠悠地晋到高位,活了一百零二岁,没病没痛地睡梦里与世长辞了。
这么一位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儿,仪贞心里向往着呢,总算调转了注意力,拍手道:“这意头甚好。”
回谢家的日子定了,忙差人去府里传话,这中间的工夫,堪堪够再理一回齐光公主的嫁妆——九月初五出降,可不是只一眨眼就到了么。
仪贞给小侄女儿挑的是一盘紫檀数珠,据说因为玛瑙佛头的颜色正,是和康贵妃年轻时的爱物。
她翻过一页册子,又看向皇帝——齐光公主一出嫁,顶多十天半月就要随夫婿往兴安州去了,山高水远,或许也该带些什么做念想。
皇帝读懂了她的意思,却漫然一笑,不置一词。
仪贞一时郁结,无计可施地捏他脸颊解恨。
皇帝浑不觉痛,轻飘飘地在她额头啄了一下。
中秋一早,他们便动身前往谢府,如此尚能赶上夜里与宫中众人赏月。
天儿有些阴,仪贞看着被风吹动的车帘,使人先策马去告诉家中,不必到大门外来等候,大嫂嫂与小侄女更是要紧。
说句招人恨的话,谢家二老见仪贞的次数,比一些女儿嫁到普通人家的爹娘还多,当今天子这位尊贵的女婿呢,虽然性情冷了些,但一贯也不摆什么架子,客随主便的态度很鲜明。
因而对于这份来自帝后的体恤,唯一忐忑不安便是嫁进将军府才一年多的柴氏了。
谢夫人有意安抚少夫人:“既是陛下与娘娘的恩德,咱们铭感于心就是了,且不会因为这个,来日就忘了臣子的本分。”
柴氏未出阁时,亦是敢于瞒过王遥给仪贞传递消息的姑娘,岂会毫无胆色见识?得婆母这么一句话,心里便有了底:“母亲教诲的是。”
谢夫人见状,也放心下来,笑着抚一抚孙女儿的襁褓,道:“让润鸣见见姑姑——姑姑可喜欢小孩子了。”
第90章 九十
仪贞年幼时, 便与柴氏有些情谊,后来虽由于进宫断了几年来往,但因为那封密信的缘故, 对她颇为感念, 兼之她与大哥哥成婚时, 自己可是正经喝过喜酒的, 如今再见上面, 丝毫不觉外道。
彼此叙过一通礼, 女眷们入内室说体己话, 皇帝则由谢时主陪——经过上次为陈太傅治丧,他对这个大舅子的印象相比对谢昀, 近乎天壤之别;谢时为人克制端方, 既不是迂腐乏味的书蠹,更没有与君王叫板的爱好,二人谈及军|政生民、诗书世情, 居然甚觉投机。
仪贞不必在皇帝与父兄之间不时调和,大感清闲, 卸了约指手镯, 兴致勃勃地来抱小侄女儿,满口“润鸣”、“润鸣”叫着,小妞妞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咯咯直笑。
“这名字好,谁想的?”仪贞心说, 若让爹爹起名,再不是这个路数。
“你大哥取的。”柴氏一笑:“好自然是好, 只是小姑娘家,偏又是乞巧节生的, 怕太…”
谢夫人在一旁道:“你嫂嫂就是思虑太重,早前判脉说多半是个女孩儿,就担心生在这一日,还打过提前催动的主意呢,到底让我给劝住了,是虚无缥缈的所谓意头要紧呢?还是眼跟前儿她的安危要紧呢?”
“这意头也没甚不好的。”仪贞笑眯眯地轻刮小润鸣脸蛋儿,抬头冲二人道:“乞巧节么,别的女子还得求一求,我们小宝贝生来就巧。”
又顺势说到这回送来的和康贵妃一盘数珠,紫檀与玛瑙都有安抚功效,给小润鸣悬挂在摇床前倒合适。
谢夫人并柴氏自然也听说过老贵妃轶事,多少有点添一枚定心丸的意味。
仪贞这才领会过来,皇帝果真比自己心细。
一时新燕进屋回说,宴已摆好,请诸位前往立语堂。
于是屋中几人便七手八脚地给小润鸣罩斗篷:那地方临水,可别凉着了。桃花锦里严严实实裹着个粉白娃娃,新滚的元宵一般,又糯又香地可喜。
仪贞按捺不住,央道:“我来抱,我来抱,好嫂嫂,你别受累了,只管搀着阿娘吧。”
谢夫人忍俊不禁,说:“我并不教你嫂嫂受累。倒是你,手上可稳当些,别跌着乖妞妞。”又让柴氏从旁看着她,图个安心。
仪贞压低了声音,对柴氏道:“嫂嫂别听那什么'慧极必伤'的无稽之谈,这是一起老迂腐看不惯女子读书明理,编出来的胡话呢!”
柴氏不禁讶然,片刻方郑重点头,同样悄悄道:“我记住了。”
谢夫人内里盘算着事儿,竟没留意这二人嘀咕了些什么,一行人言笑晏晏地到了立语堂,皇帝正与谢时站在一块儿说话,转过头时,不经意瞥见仪贞抱着个孩子朝自己走来,心里面一动,类于被朏朏挠的那么一下子,远称不上痛觉,但片刻的悸动又不可忽视。
仪贞带头,给他蹲了个万福,谢夫人并柴氏也就依样行事,免了那一套繁冗的大礼。
众人便要入席,皇帝却望着仪贞不动,谢昀没好啧出声,正欲说话,睡了一路的润鸣醒了,溜圆的一双眼儿瞅着仪贞,“啊啊”叫起来,将哭不哭的,身子也挣了两下,仪贞上下轻颠着她逗哄,没哄好,随即才知小东西是要娘。
柴氏微红了脸,笑意依旧端方,从仪贞怀里接过女儿,信手在她背上拍了几拍,小妞妞竟真不闹了。
仪贞暗暗赞叹,一面就向皇帝瞧去,四目相对,倒有种众目睽睽之下的赧然,赶紧又转开头,各自在桌前落了座。
才坐定,一个家下人弯腰躬身进来,附在谢大将军耳边说了几句话,大将军一听就皱了眉,道:“此人一向是这么个作派,不过如此待他,却是我们家失礼了。”
皇帝见状,便问何事——原来是当年谢时的启蒙之师岳白术云游回来了,想起旧年有个学生家在帝京,心血来潮投了帖子到门上,要来拜访一二。
哪个知礼人家出来的会挑中秋这日子做不速之客?门房上的人斟酌片刻,总不能撵走了事,便请他到小花厅里稍候,茶果团圆饼先敷衍着,一面就来回主家,让厨房里现成的席面抬一桌过去就是。
谢时暗觉不妥,眼下既叫皇帝知道了,索性站起身来,拱手道:“岳白术虽放诞不经,但事前并不知晓御驾在此,绝非有意冲撞,望陛下宽宥,再容臣少陪,略尽师生之谊。”
皇帝笑了笑:“绝缨居士么,朕亦久闻其名,今日既有缘一会,还计较这些俗套做什么?”嘱咐万勿点透自己的身份,只笼统说是姻亲即可,又令家下人速速将客请进来。
多了外人,男女席位间便以屏风隔开了。外头有岳白术高谈阔论,天南海北竟无所不知,哪怕虚虚实实不可考证,到底附庸了个热闹的风雅。
里间只谢家老少夫人,并仪贞陪着一个小娃娃玩耍,更为亲热自在些。少顷柴氏抱了润鸣去更衣,谢夫人趁便留女儿说体己话。
及至下半晌,皇帝与仪贞二人辞别谢家时,岳白术尚还未走,正讲究着夜里何处赏月最妙。
“这位岳先生,不像是大哥哥的师长,我看二哥哥才像他的亲传弟子。”仪贞歪坐在车里,胳膊支着后脑勺,不禁失笑。
皇帝扳着她的肩膀,让她朝自己靠过来,语气有点不满:“仔细一个颠簸磕着头。”暗想,谢老二虽甚可恶,但与这绝缨居士也非是一路人。岳白术多半猜出了他的身份,席间屡屡非难,却并非真心谏言,甚或批驳责备,而是更偏向于考校考校一室主客的涵养。
仪贞酒意上了脸,径直身子一偏,枕在他怀里,随即扯了他的袖子往脸上蹭,试图取些凉滑。
皇帝本想随她,可惜袖口不够宽大,再任她拉拽一阵,肩头都该落下去了。啼笑皆非地夺回袖子,两手箍住她的臂膀,强行扶住了她:“你规矩些。”
这话不说还罢,一出口倒瞬间点通了仪贞多的一窍,屡醉不改真性情,变本加厉地扒上他的胸膛,七荤八素就往他下巴鼻梁上一通乱啄。
皇帝被她啃得心花怒放,唯是顾忌车外还有旁人,忙俯就过去,管好了她那不得章法的嘴唇,不作声地用力吮她,亦不给她哼出声的空隙。
谢仪贞这晚当真叫人刮目相看。一盅半的酒醉了近两个时辰,连早已邀齐了人的团圆宫宴也敢爽约,撇下皇帝和沐贵妃、齐光公主及两个婕妤面面相觑,若非看在沐昭昭的面上,皇帝连这一刻的工夫都不愿坐。
等到人定,她又睡足了,蓬发睡眼地起来,坐到桌边,吃团圆饼,洗脸漱口,再乳燕投林似地扑向皇帝臂弯里。
谢仪贞想要个小崽子,想得不辞辛劳、摩顶放踵。
六局一司能人倍出,在为齐光公主出降大礼忙得脚不沾地之余,还能腾出三头六臂来,额外赶制出两套十六副精益求精的小金镯儿。
大些的一套送去了大将军府,润鸣小姑娘这月龄戴着正合适;另一套小些的,现下正摆在御案上。
手镯脚镯份量都不重,工艺纹样则极尽用心,个个坠了一排小巧铃铛,一动便清脆作响,图的不外是将小儿栓住护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