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记得自己幼时可曾戴过这玩意,难得新鲜,拈起一个在手里摇了摇,眼底浮现出几分不自知的暖色,不意被进来回话的孙锦舟打断了——齐光公主求见。
皇帝唇角微微落回了平直。文华殿重开经筵,今日他特意请了岳白术做讲官,孰料绝缨居士比自己还耐不住这不可理喻的陈规旧矩,执事官略微干咳一声,暗瞪个眼教他举止庄重些,他竟当场呼天抢地,泣涕涟涟着“为人君者,可不敬哉!”
那是历代君主稍有走神或是小动作时,被呼喝过的话,如今叫他抢去反客为主,其余官员们竟一时哑然,大殿中众人沉寂一阵,最终不约而同地选择忍耐这野夫子一时,好叫他进讲完毕,趁早滚蛋。
装腔作势给天下百姓看的经筵结束,皇帝倒觉得这老匹夫乔张做致的嘴脸减了几分可憎,其对圣贤巨著的歪解也不无深意,权作解闷儿地相谈到这会儿方散,恰好可以连同打好的镯子一道说与仪贞听。
李溯来得不合时宜,又太合时宜。
许是好事近,许是单纯换了个伺候梳头的,她的发髻比以往略略繁复,望去多了一分成熟,更兼一分陌生。
不过他们二人也从来谈不上熟识。公主由秉笔太监引着,走到皇帝跟前,恭谨地行下一礼,口称“陛下”——“皇兄”二字,是他俩当着皇后面儿时不消明言的默契。
“何事?”
“后日离宫,特来辞谢天恩。”
短短一句话,遣词实在意味深长。然则皇帝不接口,面无表情地注目于一只锦盒。
他是这个样子的。看人亦跟看一桌一椅没什么区别,试想,但凡是心智正常的人,岂会对着桌子椅子或喜或厌、憎恨怜悯呢?
他自己也未见得是人,他的一笑一怒,难保不是从旁处模仿来的。
齐光公主平心静气地立着:他不发话,她便不得擅自坐下;同样,他不耐烦兜圈子,她最好是简明扼要。
“陛下与娘娘所赐甚丰,臣本无颜忝受恩光,唯有一求,敢请陛下成全。”
皇帝显然早猜得她要求什么,似笑非笑地仰靠进椅背,半垂着眼睨她。
他长得像赵娘娘——这是宫闱里的禁语——这样一张脸若非刻意为之,绝少能有骇人的神情。
但齐光公主万分清楚,这神情并不意味着他会被自己轻易打动,哪怕那只是他的举手之劳:
“我愿终身不返京畿,长伴驸马左右,暗督其言行…”
“不必。”皇帝断然回绝,这才正眼看她:“你算计太多,智谋却差得远——朕消受不起这样的效力。”
丝毫情面也不留,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坦诚之言。齐光公主还欲分说,皇帝摆了摆手:“这是皇后的一番苦心,她不求你回报,朕也望你来日不要忘恩负义。”
多亏了仪贞的穿凿附会,他为圆上这篇“善心之举”,留了淳氏全尸,横竖淳家已树倒猢狲散,无处供她入土为安,即将久别的妹妹要讨,就随她处置吧!
齐光公主见他松了口,心里一酸,尝不出半分得偿所愿的滋味,忍耐再三,终究滚下两行热泪来。
皇帝却大为皱眉,将面前的锦盒交由一个小内侍捧好,又吩咐孙锦舟领公主去和拱卫司交涉,自己站起身来急着要走。
李溯暗暗衔恨,千恩万谢的架势不敢忘记:“劳烦陛下费心。如今纵使挫骨扬灰,于淳氏而言到底离了樊笼,不枉我与她困坐宫城里这些年,微不足道的些末薄谊了。”
痛煞之人撒撒癔症罢了,皇帝怠懒计较,充耳不闻,再不想雪泥鸿爪,终有印证。
第91章 九十一
朏朏不见了。
仪贞才刚从齐光公主的婚仪中回过神来, 乍悉此事,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它一贯爱跳爱跑,哪儿能乖乖在人眼皮子底下待着?每日的水食总是动过的吧?”
珊珊摇摇头:“顿顿去添时, 都分毫不差。”
“有几顿了?”仪贞仍是将信将疑的。
众人都沉默一霎, 旋即, 慧慧才低声道:“自发觉后…已有四顿。”
自发觉后, 那就是无人说得出个准确时候了。
仪贞渐渐皱起眉头:“武婕妤那里去问问呢?”
“已经问过了。”甘棠说:“不止武婕妤, 贵妃、苏婕妤那儿都问过, 连空下来的拂绿阁都找遍了。”都寻不到, 这才不得不来回给她。
宫里常有人气儿的地方就这么些了,余下闲置的殿室, 搜查起来更不容易。
仪贞错了错牙, 狠心说:“不必发慌,它成日里吃得肚皮滚圆,就知道到处撒野, 等知道饿了,自然就得回来了。”
它淘气得厉害, 连皇帝都挠, 治一治也好。
可正因为它淘气得厉害,她才放心不下:若是掉水池子里了怎么办?若是卡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怎么办?甚至于,它惯擅飞檐走壁,一股脑儿跑到宫外去了怎么办?
软蓬蓬的毛团子,哪舍得真让它吃苦头呢?
仪贞究竟坐不住, 一拨出去打探的人连猫影子都没捉着,便又派出几拨, 自己亦沿着平素常走的路径边弯腰四瞧,边轻声呼唤。
这么直耗到日暮, 依旧一无所获。跟随在旁的慧慧与甘棠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苦劝仪贞回去稍歇。
仪贞自知在理,余下众人也都辛苦了,令他们各散了,再从上夜的人里选夜视强的轮班。
大宫女们知晓她心焦,只得把劝解的重任托付给了皇帝陛下。
皇帝没有驳她的意思,温言细语地安抚她用过酒膳,洗漱就寝,哄得彼此俱半梦半醒之际,外面檐下滴露,“嘀嗒”一声,仪贞已然闻声坐起:“找着啦?”
四下静谧,唯有皇帝被迫跟着起身,语调冷了三分:“你睡是不睡?”
仪贞顿觉理亏,连忙伸手替他抚抚胸口顺气:“对不住,扰着你了。”拉高了被子盖好二人肩膀,拥着重新睡下。
皇帝原不是要她赔罪的,喟叹一声,说:“这么折腾还没找着,索性明日派一班暗卫给你使,不怕那小畜生上天入地。”
这是把心里话带出来了。仪贞暗道那又太过了,没有应,只管眼下候着他睡踏实了为正经。
日日五更就起的人,是经不得她胡闹,明儿白天朏朏再没个下落,暂且不要和他同床好了——就怕他不肯,还得发脾气。
东想西想了一夜,几乎没阖眼,次日起来便昏昏沉沉的,只大致一见众人进进出出如昨,就明白小猫尚未回来。
仪贞自己又去宫后苑里走了一圈儿,无功而返。双腿沉沉的,坐在榻上再支撑不起来了,斜靠着榻围又眯瞪了一回。
慧慧瞧着不是法子,悄摸儿找来孙锦舟,让他不拘从哪里再抱个模样差不离的猫来,就作朏朏给仪贞找着了;往后便是真的那个回来,左右也没甚坏处,且管眼前要紧。
她还没返来,燕妮儿倒脚步轻快地进了屋,道:“娘娘,我看见皮影班一个小子新养了只猫,像咱们朏朏的品相。”
仪贞一听,顿时醒了盹儿,一看见说话人是她,又迟疑了片刻。
燕妮儿与从前齐光公主宫里的百灵儿是干姐妹,为此还牵桥搭线地让公主和仪贞结交起来,一番波折后,百灵儿终是如愿以偿,跟着公主陪嫁走了,燕妮却不愿同去,宁肯留在猗兰殿。
容身之处虽还在,毕竟失了仪贞乃至众人的信赖,一应活计都派不到她头上,兹当积德行善白养着她就是。
燕妮儿悔不当初,此后便绞尽脑汁地试图重为主子效劳。
换作旁人,仪贞就随口让她去皮影班问一问了,可燕妮明显立功心切,不知话到了她嘴里会如何传,万一不是朏朏,她别稀里糊涂地成了夺人所爱。
反正皮影班里也没有生人,仪贞琢磨了下,站起来:“朏朏那脾气,旁人哪里降伏得住?勉强抱得它过来,别半路又挣跑了,更加难找——我自去瞧瞧是不是。”
一时慧慧复进来,听见这话也无从阻拦,索性跟着一道去。
到了皮影班庑房外,里面练功众人方得了消息,泰半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应对,七手八脚地推了燕十二出去迎驾。
仪贞见是他,便笑了笑:“你们只管练你们的,不必慌张。我养的猫儿跑出来了,四处寻一寻,你们当中或有谁见过,记得来猗兰殿知会一声。”
燕十二一脸茫然,低眉敛目地一叉手:“奴才领命。”
燕妮儿就怕仪贞不信,正要插嘴,旁边不知打哪儿冲出一团灰乎乎的东西,直冲仪贞而来。
“喵!”
“朏朏…”
仪贞养的朏朏可从不撒娇,这等惹人爱怜的叫法——不正是她那不孝的小畜生!
不顾它一身又是泥又是灰的腌臜,仪贞一弯腰就将它抱起来,两手捏着小猫脸往外抻:“我瞧瞧,又脏又丑,不像我的小心肝儿了。”
气喘吁吁跟过来的那人身条儿细长,模样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原是许久不见的燕十六。仪贞看了看他,道:“你认识它啊。”
这话本属无心,燕十六却目光躲闪,一声也不吭,片刻才想起来,低头向她行了一礼。
这是舍不得猫?那可不行。若不知道这猫有主,倒还罢了;既连名字都叫得出,再是喜欢,又怎能据为己有?
仪贞念他尚小,燕十二这兄长又甚严厉,决定不说穿,就此揭过:“好罢,猫回来了,我也就不打扰你们了。”
燕十二已然猜得端倪,此时无法辩驳,只按着弟弟要他一齐行礼恭送,近来惜言如金的燕十六却鼓足勇气开了口:“我在蔷薇馆那边一个石缝子里掏着它的!它淌了水,毛发湿了,冷得发抖,我带回来,是想、今日是要烧热水给它洗洗…”
听他声口,仪贞才知素来活泼的小孩儿今日为何异常寡言,不止是干了坏事被她撞破,更多的,是因为嗓子彻底变了。
仪贞不懂内侍净身那些门道,燕十六嗓音虽有变,但与寻常成年男子仍有差别——唯独是,不能再唱皮影儿了。
他从前擅长的那些角色,都被旁人全替去了;翻跟斗?他长高了,手脚也僵硬了,翻不出好花样来。
他没机会跟着班中人一起被传召了。他只能靠着哥哥,继续留在这里,可哥哥看他看得很紧。
连收留朏朏,他都是偷偷摸摸的。
“怪道遍寻不到,叫你以后再淘气!”骂归骂,心疼犹是心疼,将朏朏交给慧慧抱回去洗热水澡,指尖在它跃跃欲试的脑瓜子上一戳,让它老实点儿。
仪贞转回头来,对燕十六道:“哪里就扯到了一个'偷'字,如此说明白不就好了么?”
她明白她与他们身份有别,一言不慎,于她无碍,于他们这样的人或许就是灭顶之灾。
燕十六心眼儿实在,她便又宽慰他:“我听太医说,你的风寒已经好了,不曾留下损伤就是最好的。”
燕十六抬眸,飞快地觑了她一眼,复又垂下去:“可是,皮影儿唱不了了,跟斗也翻不了了…”
这是怕自个儿成了无用之人啊。皮影班内的人情世故如何,仪贞不好贸然干涉,看向燕十二:“你们兄弟俩在一处,总归是好的,若你实在闲不住,来猗兰殿找个差事也使得。”
不管他二人如何打算,有了这句话,至少不会被旁人明里暗里排挤。
燕十六抿了抿嘴,答话的机会又被燕十二抢走了:“承蒙娘娘抬举。这小子如今还受奴才的管教,且拘着他不去外头胡来就是,往后倘或管也管不住了,还求娘娘给个恩典,叫他到宫外去谋生。”
仪贞一愣,竟从没想过有这样一条路可走,少时才道:“如何就说得这般丧气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真到那时候再说吧。”
留下他兄弟二人,却是相对无言。
燕十六半晌才从震惊气愤里回过神,瞠目结舌地质疑燕十二:“你从没说过,要赶我走。”
“这不是赶。”燕十二神情肃然:“难道你还贪恋这地方的荣华富贵不成?在富贵窝里做奴才秧子,何如到外头去…做个人。”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这些年也攒了一笔银子,你拿去,正经做一门营生,再买个贫民丫头,别一味使唤人家,你俩互相照应着过活…”
如此细致的一番安排,燕十六竟如受了莫大羞辱一般,脸都涨红了:“你知道的!你存心…我碍着谁了?只能是碍着你了!”
“别嚷了,对嗓子不好。”燕十二一脸冷漠,像是对他一点儿都不在意了。又对闻声赶出来的众人摇摇头,示意无事,便跟着大家一道进去了。
燕十六独自留在门外,浑身发冷,单薄的衣服上还粘着一缕猫毛。
第92章 九十二
当了几日游侠儿, 朏朏身上其实并不脏,只不过叫一场雨淋了,难免沾些泥浆, 这才显得灰不溜秋的。
“好了好了, 没吃苦没见瘦, 还是个皮薄馅儿大的溏心元宵。”慧慧把它的专用澡盆端到了炭炉子跟前, 省得洗回澡着了凉。一面轻轻给它揉搓着, 一面甚怀欣慰地笑道。
朏朏经此一出, 倒乖顺了不少, 耸眉搭眼地任她摆布,不敢略有反抗——仪贞可就在旁边冷眼看着呢, 手里折了一支平素逗耍的孔雀翎, 时刻预备着以正家法。
这一副狸奴版的太姒诲子倒是妙趣横生。皇帝一进门便舒了一口气:“好了,这下好歹能睡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