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尚和煦,头顶绿荫翠浓,仪贞微眯了眯眼,端的惬意,又偏首睇向懋兰,不无嗔意:“俞姐姐自谦村野,实则乃是世外高士,这般闲云野鹤,我都无颜拿俗务来叨扰了。”
懋兰“嗯”一声,问:“是什么事?我既敢与'娘娘'对坐对饮,难不成还拘泥于'雅'啊'俗'啊的吗?但讲无妨。”
仪贞便将亲蚕一事道来,感慨道:“躬行兼诚心,好歹尽我所能吧。”
“唉!”懋兰脸上浮现出一丝愁色:“才夸了海口,话音未落就要食言了——我这儿并不养蚕,缘故你从前是知道的。若不介意,我倒识得几位养蚕的大娘,可以替你出面说和,届时也可领你过去,再妥妥当当地接你回来,只要不进屋就好。”
“这也罢了。”仪贞说:“我观姐姐今时今日,好比脱胎换骨,一时就没想着,你仍旧怕蚕。”
“脱胎换骨,毕竟仍未换掉内里的魂魄啊。”树枝间斑驳的光影落在微垂的长睫上,依稀是阁楼里那双被菱花窗格阴影掩住的眼:“你方才谬赞我是世外高士,其实我心有所羁,远未得超然——一是父母,二是…不过在此地偏安躲懒罢了。”
她的闭口不提里究竟有何人,仪贞多少有了底,来的路上,她也确实打算过,但凡懋兰的口风里有丝毫余地,她必要为二哥哥竭力争取一番,可现下,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月满则亏,人生在世,十全十美也未见得是最得意的事。纵有缺憾,但俯仰无愧,能这么活着就很难得了。”懋兰知道仪贞已经懂她,重又释然,指了指头上绿树:“这是枣儿树,小满前后花开得满满当当,十里之外都是香的,那时你若来,必定喜欢。”
仪贞扬唇说“好”,慵懒地眺望四周,庄户里不种闲树,或桃或李,绯红洁白皆纷纷,蜂儿蝶儿闹嗡嗡的,是她读田园诗时畅想不到的天地人间。
第95章 九十五
亲蚕礼在即, 沐贵妃、武婕妤、苏婕妤皆来猗兰殿拜仪贞为师,练习采桑和缫丝染色。
“我还没见过蚕呢,听说是会咬人的, 果真吗?”武婕妤瞄向了仪贞:“皇后娘娘, 是不是该拿些蚕来, 让我们观察一下习性…”
没等仪贞开口, 苏婕妤头一个不赞许:“眼下正是春蚕吐丝结茧的紧要关头, 怎能拿来任我们摆弄, 岂不作孽?”
“苏姐姐博览群书, 我却是不知者不怪嘛。”武婕妤有些不服:“何苦说得这样罪大恶极?”
“苏婕妤说得对,这些小东西是蚕农们的生计, 不是随便拿来给我们玩儿的。”仪贞一锤定了音, 随即才转向武婕妤:“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届时若当真害怕,拿着银钩做做样子就是了, 蚕只管吃桑叶,哪顾得上咬人?”
皇后用金钩黄筐, 妃嫔则用银钩, 采来桑叶喂了蚕,待蚕结茧后,蚕妇便选出好的蚕丝献给皇后,皇后再献给皇帝。
过后又择吉日,进行缫丝、染色等节。制成朱绿玄黄的衣料, 以供祭祀礼服使用。
身为主祀者,真正需要仪贞动手的流程其实寥寥无几, 至于陪从的嫔妃,就更不必说了。
不过大伙儿的热情都很高, 对于此项劳作表现出了空前的翘首以盼。
在内织染局遣出的一行女染工中,仪贞还见到了兼任赞者的燕十六。
内织染局的匠人们皆是从外头拣选出来的青壮年男子,每年领粮食银钱,随带入局的妻女亦多艺业精通,此番仪礼上便发挥了作用;唯是这些女眷们宫规方面尚且生疏,掌印太监一事不烦二主,点了平日监工的燕十六前来照应。
仪贞见他来回奔走着,俨然成竹在胸,心里替他高兴,预备着何时见了燕十二,也在他面前念一念,免得他长日记挂。
旋即又觉得不妥,回宫后招来燕妮儿:“上一次,你如何想起去皮影班的呢?”
燕妮儿而今生怕不能取信于人,竹筒倒豆儿一股脑地交代出来:“奴婢的干妹妹百灵儿,临行前把养的两只朱砂鱼托给了奴婢照料,奴婢把它们放进了蔷薇馆外头的小池塘里,隔些日子去看看,这才留心到了那个养猫的内侍,实在没有别的瓜葛了,奴婢不敢隐瞒,求娘娘明鉴!”
这话应当是真的,她自个儿也该明白,再撒谎,猗兰殿就真容不得她了。
不过仪贞不着急表明态度,甘棠在一旁听了,倒有些忍不住:“你心里倒有成算。谁不知道蔷薇馆是娘娘从前住过的,你打着猗兰殿的名号,过去也极便宜,至于有没有别的勾当,却是无凭无据了。”
“娘娘…”燕妮儿这时才体会到何为“一失足成千古恨”,简直百口莫辩——私养玩宠,本就不是她能做的事儿,何况还是养在猗兰殿以外,隔三差五地出宫门,连个佐证的人都没有。
仪贞叹道:“瞧,你又是为情义得咎。我这儿的人有些爱好,我一向并不禁止,只是因为有个朏朏,鱼确实是不能养的,你那干妹妹可曾替你考虑过这一点?便是她出宫匆忙,实在周全不到,你又曾来问过我没有?所幸而今无事发生,你哑口无言,也就罢了;倘真成了祸根,你又如何补救?补救不了呢?”
燕妮儿愧悔不已,一时竟泪水涟涟,伏地道:“奴婢糊涂,不是不知这些道理,是困于他人的目光言语,宁可违背本心行事,如今吃了苦头,后悔也晚了!”
这番自剖实属仪贞意料之外,总算肯高看她一眼了:“孺子可教,便不算晚。坐端行正、毁誉由人,还有得历练呢,不急于一时。”
燕妮儿蒙了大赦,新生一般,喜盈盈地去皮影班传过话,顺道看望蔷薇馆外的两尾鱼。
鱼儿活泼好动,放回池子里比养在小小缸中更是自在,无须她每常侍弄着。燕妮了却一桩事,越发尽心地在仪贞身边听差。
不过仪贞身边实在不缺人了,从平素的饮食起居,到外出游玩;统领库房、调度人手 …详细到一只琉璃瓶碎了、朏朏的衣裳脏了这样的小处,都可落在专人头上去解决。凭一个燕妮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都找不着可以效劳的地方。
仪贞横竖是闲着,见她不得要领地忙忙碌碌,又点拨她:“你且不必操心这些,自有人操持得妥当呢。当初你甘棠姐姐领你从小厨房进到这里头,虽不图你报答,你很应当记得她的恩情才是,谁曾想你犯了糊涂,叫她脸上无光,心里难免失望,依我看,你该诚心诚意地向她赔个礼,叫她且观你往后。”
燕妮儿受教,下了值果然去找甘棠,特意端茶与她,口称“师父”,又再三赔罪;甘棠连道“何至于此”,一面接茶一面扶起她来,说让她只管好生当差就是了。
仪贞全当此篇翻过,慧慧这样更谙甘棠为人的却知道,后者不过是不会拂逆主子的意思而已,心底里再不会接纳燕妮这么个人了。
有小聪慧而无大是非,难当重任。
仪贞亲手浸入染料的那块儿绸子,做了一件皇帝常服,余量还有一丈多,叫内织染局仔细卷叠起来,彩绳儿系了,用一个锦盒装好,掌印余太监双手捧着,送到了猗兰殿。
这点小奉承,仪贞是看得懂的:皇后娘娘巧么,染的衣料都格外经用些。
示意宫人接下了,笑道:“也是匠人们心慧手敏,可见余掌印平日里训导有方。”
余太监呵着腰连说“不敢”,一抬眼皮乜见个花容月貌的大宫女走过来,将一只缂丝荷包递到他跟前。
“劳动余掌印专程走一趟,且拿着喝盅茶解乏。”
那哪儿能呐!内织染局虽不复昔日繁荣,掌印太监到底不愁吃喝,况且这是皇后亲赐,何等的荣宠!余太监巴不得回去就奉在供桌上、一日三柱清香呢。
乐陶陶地谢娘娘恩典,两手接了,复又把这位文声雅语的宫女看了两看,忽然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孙锦舟的对食儿了,按着辈分,自己得叫声奶奶。
后脖颈一紧,一双招子立马老实下来,再三再四地谢完仪贞,脚底早抹好了油,顺势就要告退。
“不忙。”仪贞没把他那些小动作放在眼里,接着道:“我上回看缫丝女工们,终年将手浸泡在水中,皮肤都皱得不成样子了,年纪轻轻患上痹症的也不在少数。我问了太医,拟了一张蠲痹汤方,往后按这个配药煎好,每日分给众人。”
余太监忙道:“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实在是奴才们的福分!”密密实实地歌颂了一通,赶在仪贞不耐烦之前,又斟酌道:“内局地方偏,成日劳烦太医署的大人们也不便,不如奴才们自己领药材回去烧水熬煮,省事儿许多。”
仪贞略想了想:“就依你说的吧。”
余太监领命,恭恭敬敬地告了退,回局里大力宣扬皇后娘娘的仁德去了。
瞧着那一步一抖的敦实背影,慧慧一撇嘴,回过身来,向仪贞道:“这个余太监不大老实,万一昧了药材,以次充好、欺上瞒下,岂不有违娘娘的苦心?”
“总不能因噎废食。咱们的本意是让那些工匠们少受病痛,不是磨练出个刚正清廉的掌印太监。”仪贞暗想:哪个混得上“太监”位置的内侍不是一肚子算计?
“再不然,还有个燕十六可作监察御史呢。”
燕十六这日轮着休沐,洁净一新地走回自己屋前,灵机一动,左右看看四下无人,将房门略开了些,两脚一点地,轻轻松松腾空一翻,便倒挂在了门框上,晃晃悠悠地风干头发。
一支小曲儿没哼完,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没待燕十六看清来人是谁,自己的身子已经不听使唤地调转回来,扎扎实实掷在地上。
这般手劲儿再无旁人,燕十六期期艾艾地叫了声“哥”,一面揉着被燕十二抓疼了的肩膀,一面问:“你怎么来了?”
这是还记着他前回说过的话呢。燕十二有点抹不开脸,据实以告的话又怕弟弟那份不该有的心思越发活络,索性反问一句:“我不来,如何看得见你艺高人胆大?”
燕十六兀自嘀咕了两句,也听不清说的什么,随即笑嘻嘻地一比手:“哥哥里面坐。”
燕十六如今当着个小小的监工,得以单独住一间屋子,陈设比以前在皮影班还精细些。燕十二坐在一只圈椅里,不由得感慨起来:“上次我说的固然是气话,不过,你独自在这边领了差,凡事是该自己多思量些,没有旁人多嘴,自己拿主张爽快归爽快,到底别忘了稳妥二字。正经立起来了,我只有替你高兴的。”
燕十六自入了织染局,余太监倒不曾为难他分毫,但毕竟多见了人情世故,心里更明白了不少,听他这么一番话,只连声应下,知道这是纯然为自己好的。
兄弟俩难得平心静气地畅谈了一回,燕十二口渴,不得不停下来,自己起身寻得茶具倒水喝,又叹:“才说你长进了,转头连茶也不倒一杯。”
燕十六道:“你又不是客,要什么自己拿就好了。”
燕十二无奈,凉茶下肚,正事也不得不提了:“皇后娘娘一时要见你…”
“你怎么不早说!”燕十六没等他说完,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又是抓梳子束头发、又是掸衣服穿鞋,一面催促着燕十二快些,一面敲隔壁房门借玻璃镜子。
“…你这副模样,在外面且收拾起来。”好一通风急火燎,两人走在猗兰殿的路上,燕十二不得不叮嘱他几句。
燕十六还在摸自己的发髻光整不光整,嘴里随口应着,其实哪里听得进去。燕十二明知如此,亦拿他没有别的办法了,生怕再适得其反一回。
等到了猗兰殿,仪贞见了他俩,先笑起来:“果然亲兄弟没有隔夜的仇,我原说叫了燕十六来,趁机让你们两个推心置腹地说说话,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燕十二听到这里,究竟有点不自在——他特意先与弟弟说开,而将仪贞传召的事压在后头,正是怕燕十六再记她一份情,往后更加解不开了。
如今仪贞无心一语,幸而燕十六并未听出什么端倪,咧嘴一笑:“托娘娘的福,我如今也算很懂得道理了,哪还能怨哥哥的不是呢。”
“唉呀,真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仪贞赞道:“你调去内局才一程子,简直像个大人啦!”
他本来就是大人么。燕十六知道这样一回嘴,最是幼稚,便不作反驳,仍旧端庄地呵一呵腰,道:“娘娘叫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尽管交给我,必然办得圆圆满满的。”
仪贞话到嘴边,又有些犹豫,随即只婉转问:“并没有什么吩咐。单是瞧瞧你在那边过得如何。”
“过得很好。”燕十六不假思索道:“同僚们都和气,匠役更是辛勤,就连余太监都时常照顾我呢,我知道,这是沾了娘娘的光。”
提起余太监,又想起一事来:“对了,近来缫丝妇女们每日能领一碗汤药喝,余太监说这是娘娘怜惜她们,服下可免于手脚僵硬。还鼓励其余工匠什么…'见贤思齐',往后他才好再向娘娘讨一份恩典。”
这个余太监。仪贞愈发觉得不叫燕十六掺和进去是对的,半大小子哪能跟那个老奸巨猾斗心眼子?
燕十六自个儿却心有所悟,请缨道:“娘娘既然问了,想必余太监那些行径还是太过火了,我回去便多多留心,一旦抓住罪证,立刻来知会娘娘。”
仪贞一听,急忙劝阻不迭:“你是到人家手底下当差去的,不是当细作去的,哪里来的这般奇思妙想?”生怕他上了心,一力充作玩笑,打着哈哈揭过去。